“西三电影制片厂”,可能是中国唯一一个以城中村命名的“电影制片厂”。2017年12月15日,这家制片厂在深圳南头古村开幕的“深港双年展”上主持了一场“鸭饭放映会”。艺术家刘声煮了两只大肥鸭,现场做了100份鸭饭。“到村里来放映,我们不想来虚的,不如请大家吃饭。”郑宏彬是西三电影制片厂的联合发起人,善做鸭饭的刘声则跟郑宏彬一样,他们都自称“厂民”。
免费鸭饭吸引了很多人,包括10多个闻讯赶来吃饭的保安。就着饭香,大伙儿观看了纪录片《村民记者》。影片结尾,屏幕上出现将近100个名字——大多是广州西三村的村民。不久前,他们和10多名艺术家跑到120公里之外的深圳白石洲,拍摄这个即将被拆迁的、住了15万人的深圳最大城中村。拍摄素材被剪成了1小时40分钟的纪录片,西三村的村民贡献了60%的画面。
“这是一种行动……电影只是一个关于西三村的实践行动管道,我们希望用手机摄像这个真实便捷的低技术手段,重新夺回属于一个村庄的话语权力,实践一种通道,联合村民发声。”导演郑宏彬说。
在媒体失语的年代,西三电影制片厂试图通过直接具体的行动,改变“艺术越来越娇生惯养”的状态,直面真实的社会问题,并寻找方案。而《村民记者》中的故事,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每个城中村都在上演的故事。
## 在没有记者的时代,艺术家开始记录 ##
西三村在广州番禺区的西北角,面积1.49平方公里。2010年通车的东沙大桥,将村子劈成了两半。近50米高的大桥下,形成一片复杂的场域。桥上车流轰鸣,桥下是大排档、停车场、拆了一半的房子以及各种建筑垃圾。巨大的芭蕉叶落满尘土,河涌的黑水日夜流着,村民背着菜在路边卖。卖“农家走地鸡”的板房门口,不知谁画上去的大公鸡喜气洋洋,比人的个头还高。80岁的梁伯在临时窝棚中开了“夕阳为民理发店”,堆积的木板上全是他的书法,写满“核心价值观”及各种人生格言。
2013年,陆续有艺术家搬进西三村。高架桥下的城中村,交通便利,房租便宜,加之市井生活的气息浓郁,比起“士绅化”的城市楼盘,对年轻的艺术家们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
郑宏彬是2016年来的。彼时他刚辞去西安美术馆策展人的工作,来负责艺术家满宇发起的项目“居民”。项目邀请30多位艺术家从社会问题着手,在珠三角一带做在地实践。“珠三角这地方人们似乎都生活得不错,但找个裂隙,你稍微往下看,就能看到很多东西。” 郑宏彬说。
“裂隙”无处不在。
27岁的武老白拍摄了在网吧被警察打死的少年。当时[“雷洋案”][1]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律师透露雷洋家属获赔4000万。与此同时,已故少年的父亲奔波一年多,却连儿子是怎么死的都无从获悉。武老白在广州的“无人认领尸体网”上发现这个线索。他跟拍这位悲伤的父亲,还请律师为案子做了一个模拟的开庭审判。
武老白也去了芳和花园,拍摄发生在这里的跳楼事件。这个小区住了很多低保户,几年来发生了10多起跳楼事件。武老白爬上顶楼,试图还原出一名死者跳楼前的视角。他事先在楼前的地面上铺了棉被,以接住从天而降的相机。但拍摄中,保安来了,他被赶走了。
艺术家戴建勇则去了广东陆丰的乌坎。走过布满警惕目光的乌坎,他安全回来,并形成纪录作品——《我看过的最好的华光庙在乌坎》。艺术的某种语焉不详,将乌坎这个“敏感词”以另一种方式呈现,试着去打破抗争的困局。
刘卓泉去拍了深圳的女工公墓,基督徒姚志燕去拍摄了深圳侨城教堂两次被迫拆迁、无奈在城市中移动的过程……“居民”项目的每一个题目,在过往媒体的“黄金时代”,都是好的深度报导题材。但2017年,已没有媒体来报导这些事了。
这是没有记者的年代。从2013年“南方周末新年献辞”事件以来,中国大陆的新闻媒体处境每况愈下。几年里,越来越多的调查记者离开,越来越多的媒体失去了和“禁令”一搏高低的冲动,媒体上越来越难看到关于真实社会状况的报导。
这让“居民”项目显得更加珍贵。在深圳华侨城的商场“欢乐海岸”,“居民”项目展出了32位艺术家的作品,但在展览进行到20多天时,宣传部门下了禁令,“居民”被抹掉了。
不过,郑宏彬和参与的艺术家们,都觉得“劲儿没过”,应该继续做点啥。
## “艺术很无力,做什么事都很无力” ##
2017年春节后,大伙儿商量着做一个“西三电影制片厂”。
郑宏彬说,本来想做个西三电影节。但大家都讨厌这种“乡建”(编注:乡村建设)的话语,总觉得有民俗和消费的意味,忽略了村庄自己的主体性,以及村民自身的需要。“我们其实就是打算做点村民可以理解、并且可以一起参与的事情。”
就这样,“西三电影制片厂”开张了,设了一个微信公号,大家就分头去拍片。没有一分钱资金,一开始就决定全部手机拍摄,简单快捷,成本也最小。
这些艺术家们始终对资本和权力对艺术的干预,抱着深刻的警觉。“如果有资金,那西三电影制片厂做的事情,也就不一定和西三村有关系了。”郑宏彬说。这也是西三厂12位“厂民”的共识。厂子的定位,“不是审美意义上的。就是西三村问题的影像加工厂,每部片子必须有一个问题在内。”
大家劲头很大,很快就拍出好几部片子。拍摄对象就是西三村:街头收破烂的老人,期待有一天能“成功”的打工青年,大排档的老板,在村子边缘种菜的菜农,半夜发生的打架事件……
刘声去拍了从村里穿过的河涌,水永远是肮脏的黑绿,广州城里的生活垃圾从四面排放进河里,村民说“久积成肥”。端午节,村里还保留着划龙舟去别的村子走亲戚的风俗,只是如今河道越来越窄,水也太脏,龙舟不能埋到河里,只能埋进江里(编注:每年端午过后,传统龙舟都会被沉到河涌或鱼塘的水下,拴在露出水面木桩下面固定、保护。待翌年端午再捞出,即“起水”、“起龙”)。艺术家们去江边拍摄,看龙舟的神座被人们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翻出水面。周磊写了一首《水流柴》,用粤语唱:
西三村嘅细路落河涌/捞起咗鱼和虾/端午节里龙舟出了水/敲起咗鼓震天/自从村里进驻了工业区/废水便流进了自家嘅田/房子啊越来越多/河道啊越来越窄/水变黑 鱼已绝 西三的龙舟埋大海
歌写了不少,他们打算组成一个西三歌队,教村民唱属于自己村庄的歌。不管是歌曲,还是电影,内容指向只有一个,就是“问题。”另一位艺术家彭文彪来了,说,你们拍这么多问题,可一个都解决不了,不如我派个“女侠”去西三村。他的影片中出现了一个戴黑斗笠、穿黑袍的女侠。女侠在村头喝了一口江边的水,直接“中毒”,在建筑垃圾、废弃的机器、残存的果园里,想解决西三村问题的女侠,陷入找不到敌人的困境……
走过村庄的女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很像艺术家们的遭遇。“艺术很无力。做什么事都很无力。”到2017年夏天,西三电影制片厂已拍了10多个片子了,但无力感仍然困扰着郑宏彬。
## 当艺术成为媒体:撕开口子、发声 ##
郑宏彬一直记得艺术家艾未未的一次访谈。那是2010年前后,艾未未一直在做汶川地震死难小学生的调查。别人问艾未未,你做的东西还是艺术吗?艾未未反问:艺术重要吗?没有艺术又怎样?被问及媒体严禁报导他所做的事时,他说:我不管那么多,我们自己就是媒体呀。没有媒体报导,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搞?
“当艺术成为媒体”——成为郑宏彬认知艺术的重要路径。“在公民抗争中,媒体必须在场。当艺术参与行动时,也照样离不开传播。”
而他看到的是,“艺术一直没有这样做。艺术仿佛一直是被娇生惯养着,艺术家做好一个东西,然后放进美术馆里。艺术很少真正参与到当下真实的生活中来,成为一种行动,更别说自身也成为媒体了。”
郑宏彬认为,在当下语境里,艺术不仅要去行动,本身也应该成为媒体。艺术家需要进入社会现场,记录,表达,并且创造性地撕开口子,把边缘的声音放出去。
西三电影制片厂做的正是这样一件事。郑宏彬们的努力也渐渐吸引到村民的注意。微信公号的700多位粉丝,大部分都是村民。时不时地,还有村民来“反映问题”,大约是把他们真当作媒体了。
29岁的村民小微就是在朋友圈看到“西三电影制片厂”的。在她印象中,除了2008年上过一次番禺电视台新闻,公共的话语里,似乎从没人注意过这个她从小长大的村庄。
但是,在艺术家许超拍摄的短片里,小微听到村头独居的阿婆讲几十年前嫁到村子的往事。“常常在村里看到阿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
2017年10月,当深圳“圈子艺术中心”邀请西三电影制片厂来做展览时,郑宏彬的第一反应是:很多东西,如果离开西三村,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后来另一位艺术家刘伟伟提醒他:为什么不能把村民们连接起来,真正一起去做一件事?
郑宏彬便想到带领村民们去拍摄一次白石洲。白石洲是深圳最大的城中村,几乎所有到深圳来打拼的人,都有落脚白石洲的经历。这个面积只有0.6平方公里的村子,如今生活着15万人,有着热火朝天的生活气息,遍布物美价廉的馆子。2017年6月,白石洲拆迁的消息传出。郑宏彬想,当西三村村民来拍摄白石洲时,会否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一些想像?
很快就有70多位村民表示愿意参加。小微也报了名,她很想去看看白石洲是什么样子的。
11月15日这天,两辆大轿子车,拉着将近100人出发了。村民记者们浩浩荡荡涌进白石洲,兵分六路,去采访拍摄。大家人手一个手机,姿势几乎都一样——走到哪里拍哪里。
纹身店老板对这群陌生访客说着他的发财梦;服装店的阿婆抱怨,在这儿干了10多年,就要干不下去了;盲人按摩院的盲人师傅,平静地给郑宏彬讲述自己按摩店被强拆的遭遇,问:“我们的国家,怎么会这样做事?”
小微拍下了很多镜头。包括白石洲那些低矮的房子和周围的高楼大厦的对比。她看到一片大约是七十年代的瓦房,感到十分亲切,因为这样的瓦房西三村也有。在拍摄白发苍苍还在做针线活讨生活的阿婆时,她感觉自己鼻子酸酸的,她刚想和阿婆再聊一聊,保安来阻止了。或许是他们人太多,又到处拍个不停,一进村就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不过拍摄还是挺有意思的。”小微说。
村民们总共拍了2000多个片段。每一个人在拍摄时,都会想到自己的西三村。最终,这些拍摄的片段,由郑宏彬请人剪辑出了一个1小时40分的片子——《村民记者》。
“艺术有那么重要吗?在今天这个时代?”郑宏彬皱着眉头说。西三制片厂的展厅里,循环播放着29部关于西三村的小电影,宣传资料被有意做成遍地可见的广告贴,暴力的黄色,看起来很不“艺术”,很“低端”。
“艺术家们在今天,拿起手机,去面对一个个社会的现场,这才是他们应该去做的事。重要的是在此时此刻,打开摄影机。记录最重要。”刘伟伟说。这句话或许道出了“村民记者”和“西三电影制片厂”的意义。
[1]: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601-mainland-leiyang/
請問在台灣要怎麼看到他們拍的影片?
艺术不艺术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敢于发声。
智能手机作为当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为了自媒体,第一步就是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