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Laurie Anderson:VR 不必太真实,艺术不必太昭然若揭

她说,我们把网路玩砸了;她说,用社群成瘾对她没有意义;她说,面对恶意我们需要一些幽默感。
Laurie Anderson,是无法定义的艺术家:是电子音乐先驱,是实验剧场的宗师,是科技与艺术的领航者,所有定义里的头衔,根本来不及,也不足以说明Laurie Anderson的生涯创作。
风物

我热爱科技,科技令人惊叹,也可以贴近人心,但我总是认为,科技未必是做出顶尖艺术的法则。你可以只用铅笔做出激进、危险而美好的艺术。但这总要视情况而定,这也是我之所以喜欢转换不同媒材的理由之一,有些故事,用某种形式来说,会是更合适的。
—-Laurie Anderson

跨媒材艺术型态正以科技之旗,诠释艺术家们心中的真实。说到跨界,单靠 Laurie Anderson 这个名字,就能说明其精神。她是无法定义的艺术家:是电子音乐先驱,是实验剧场的宗师,是科技与艺术的领航者,所有定义里的头衔,根本来不及,也不足以说明 Laurie Anderson 的生涯创作。

更重要的,她是永远的,说故事的人。

跟 Laurie Anderson 有机会相遇,乃是其近作“沙中房间”(La Camera Insabbiata),在台北市立美术馆展出。此作品与台湾艺术家黄心健合作,以虚拟实境(VR, Virtual Reality)呈现,再次验证了 Laurie Anderson 不囿于媒材,勇于尝试的精神。

当然,不管透过什么形式,她最想说的,还是故事本身。

从故事与体验出发,“沙中房间”一举获得威尼斯影展VR类型“最佳VR体验”(Best VR Experience)大奖。中文虽名“沙中房间”,在Laurie的原始想法,使用的是“The Chalkroom”的概念,而非“The Sandroom”,“沙”这个字眼,实有未尽精确之处。之所以使用“chalk”,因为黑板是一个可重复擦拭书写的材质,擦拭难以完全,写上的故事持续堆叠,无意间留下与新增的字词间,打破了故事的局限,增广了沟通的可能。

于是,以未能擦拭干净的回忆,加上不断的述说,在“沙中房间”里,Laurie Anderson 打开的是充满使用者体验的昂翔与故事。使用者能飞行于每一个房间,在其中听故事,甚至互动,随着只字片语的翩然滑落,记住自己所在的位置,以及心中的反响。

开幕当日,Laurie Anderson 加演了一次现场。在不大的视听空间里,她时而把玩弹奏小提琴,时而使用电子音色强化氛围,一张张幻灯片里,是绵长而诗意的无尽故事,尽管当日她的嗓子因故“失声”,反而让所有的寓言更私密。那场演出像是一个惊喜,也是 Laurie Anderson 亲自对于“沙中房间”的导引。

真实难以定义,故事的弦外音难尽,趁着 Laurie Anderson 尚在台北,进行了一场小型访问。三十分钟的时间内,Laurie Anderson 的所有思考与实践,就像又诠释了一场故事。她的亲切与开明,同时令我感到震慑,那股说故事的魅力,像是从她的 spoken word 专辑里走出来一样,平静而知性。在访问尾声,我顺势问了她近期是否有计划做新专辑?答案是肯定的。这张专辑即将会在2018年的二月发表,“CD 版本还行,但是黑胶版本真的棒透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可到台北亲身体验“沙中房间”,更可以好好期待这张黑胶专辑了!

從故事與體驗出發,Laurie Anderson與台灣藝術家黃心健合作的「沙中房間」一舉獲得威尼斯影展VR類型「最佳VR體驗」(Best VR Experience)大獎。
从故事与体验出发,Laurie Anderson与台湾艺术家黄心健合作的“沙中房间”一举获得威尼斯影展VR类型“最佳VR体验”(Best VR Experience)大奖。

= 端传媒
L = Laurie Anderson

:开幕日的演出里,您引述了阿里斯芬托的“鸟”为寓,提到了特朗普的围墙,提到了甘迺迪总统“不畏惧于美丽与伟大的美国”,提到了 Twitter 上的流言蜚语如何影响人们的观点……从《United States Live》到《Homeland》以来,作为一位不断述说着好故事的人,您如何看待“故事”在现今社群媒体的角色?

L: 一切都很浮动,不是吗?一切都流动得很快,故事本身变得像是谣言跟小道消息,不具备更繁复的可能。我喜欢一部很美的小说,名字一时想不起来……故事从一阵风开始,风吹进了一个法国小镇,往城镇里吹着,经过了人家与店铺,搜集了各种对话,这阵风跑遍了城镇,搜集了所有事情的剪辑,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很像是一个忠告,如今社群上的谣言,也有点像是这种情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脸书,某个程度上,都被迫行销自己。

我同时也认为,在社群的对话上,我们需要一些幽默感。有太多的恶意,有太多部分,是两者互相指责,我们需要辨识其中的可笑,“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拜托,孩子们,别闹了。更重要的是,我们得让这些话语变得不那么重要——我自己是这么做的,毕竟这些言语的程度之可笑,实在让我太惊讶了。但,如果我们能用好玩一点的方式来看待,也许会有些帮助。

:所以,即使这些言语如此可笑,你仍会想要试着用幽默的方式来谈论这样的事情吗?

L: 是的,我想这会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自然法则会改变,事情必然会更为有趣(playful),有些社群上的事情,也很有趣。

绝大多数在网路上流传的垃圾都跟色情有关:别误会,我并不反对色情,但是这套体系的意图,本不该是如此,这套网路体系本来是让我们用以沟通与分享事物,具备某些理想性。但事情到了人们身上,人会有自己的玩法,我们的玩法就是把它给搞砸了(笑)。

我自己的方式,是绝对节制的使用社群媒体,我认清了其中的成瘾性,那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上瘾于其中,借由社群来获取资讯,你只会得到许多愚蠢的论战。

George Saunders 正致力于这类型议题的书写,关于人们如何因为习惯了在社群媒体上的语言使用,把语言内化成行销自我的模式。那天我跟一个人谈论这件事,他跟我说,“你可不能犯错,你的品牌形象这么好。”我心想,我的品牌形象?你才品牌形象咧!很明显的,这是行销的观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脸书,某个程度上,都被迫行销自己。

:但是,对您这样执着于故事的人而言,这样使用故事的方式,并不是那么正确的,对吧?

L: 这仍是一个很有趣而奇妙的故事,一个关于我们如何贩卖自己的故事。这是如何发生的?我希望自己能够说说看这样的故事,我正尝试着这么做。

在“沙中房间”里,Laurie Anderson打开的是充满使用者体验的昂翔与故事。使用者能飞行于每一个房间,在其中听故事,甚至互动。
在“沙中房间”里,Laurie Anderson打开的是充满使用者体验的昂翔与故事。使用者能飞行于每一个房间,在其中听故事,甚至互动。

:在时局如此混乱之际,您是否相信艺术家们能透过自身说故事的方法,给人们带来些什么改变吗?艺术仍有改变世界的可能吗?

每个艺术家有自己叙述的方法,但同时,艺术也有感知的部分,我们必须传达一些不那么昭然若揭的讯息。

L: 这是一个很困难的议题,我其实没有答案。不过,那些昭然若揭,关于政治而衍生的艺术行为,对我而言,都太过具有广告的企图;这些作品会告诉“你应该要有什么作为”……别告诉我怎么做,你不了解我,别跟我说教,我不喜欢。

但是,比方说,当我看见一幅巨大的蓝色画像,给我的感觉,很自由,对我而言,比起谈论“这是对的那是错的”,一幅这样巨大的画作,对我来说有着更为“政治”的讯息。

当然,每个艺术家有自己叙述的方法,但同时,艺术也有感知的部分,我们必须传达一些不那么昭然若揭的讯息。

不过,我相信事物正在进步中,在多数情况下,我们正在往一条更好的道路上。世事变得更复杂更多样了,在我心中,这是就是“更好”。我试着要去相信这样的事情,并且认为,或早或晚,人们总是会被点醒……很可笑的愿望,但每天总需要有醒来的理由吧!毕竟,美国现在的情况是很让人沮丧的,很多时候,真假难辨。

人们凭藉着认同感活着,除了个人的认同感,属于自己的故事,同时,也有国家的认同与故事。对美国来说,努力工作的人们,良善的人,犯了不少错,但充满着活力,欢迎所有的人们……这样的故事已然不复存在,从很多面向,现在的美国看起来非常凶恶。我所看见,我所体验的美国,人们充满困惑,但他们并不以凶恶的方法看待一切。

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在社群媒体上发表了观点,结果马上,瞬间招致了无数的批评留言,他吓傻了,怎么可能会这样?事实上,这只有机器人程式做得到。我不确定人们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狠,但这种恶意,像是受到自动控制一样,对人们产生严重影响,好像刽子手随时在你家外面。实际上,我知道有些话语真的来自于电脑程式,而不是人,我们得非常非常小心,不要被科技所用,不要相信事情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得严正以对,这状况实际上影响了上一次美国大选的结果。所以,也许潮流是如此,但必须要谨慎。

黑板是一个可重复擦拭书写的材质,擦拭难以完全,写上的故事持续堆叠,无意间留下与新增的字词间,打破了故事的局限,增广了沟通的可能。
黑板是一个可重复擦拭书写的材质,擦拭难以完全,写上的故事持续堆叠,无意间留下与新增的字词间,打破了故事的局限,增广了沟通的可能。

:来聊聊这次的作品吧。在 Louisiana Channel 上有一段你谈论“沙中之屋”的影片,里头你说到,在最一开始,你并不喜欢VR科技,觉得它过于锐利,过于冷酷……

L: 嗯,不是这个科技本身,我指的是视觉上的感受(visual look)。

我的恩师曾经说,去练习“感觉悲伤”,但并不“处于悲伤”,这差异是很明确的,在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令人悲伤的,但如果因此活得悲伤,那误会可大了。

:是,是 visual look。如今你创作出了一个如此私密而内省的作品,对于VR视觉上的担忧是否有所改变?

L: 很多VR视觉里,事物的表现都不尽合理。比方说头发,要做出头发的自然感,是非常艰难的。这可以解释一些VR人物看来不太对劲的原因,光是头发的不自然,就让人出戏了。我们甚至可以选择头发的滤镜,但我们真的抓不太到真实的状况,对我而言,syndetic(据关联性质的) reality 比 virtual reality 来得更精确,什么是“虚拟”(virtual),我不知道。

所以我想做出更具想像力的作品,辨识出每个人都能自己解码的世界。所以在作品里,都是密码,涂鸦、字母、没有“真人”在其中,你能在其中看到的人,都是插画象形的人,不是“真人”。所以,很快的,体验者能连结自己的想像。

在威尼斯影展,很多 VR 作品,试着将人们置身在一个小房间,像是集中营那样,一开始你可能会想“欸,是啦,也没错,我现在置身在这个小空间里”,但是,小房间里有些东西怪怪的,会有些诡异的振动啊,一下子就能知道这个作品到底有没有说服力,你一脱下体验的器材,很快地,就会感知到,我其实根本不在那个房间里。

所以,我要做的事,跟多数 VR 想呈现的“照相写实主义”(Photorealism)完全逆向而行。我不想要被迫进入一个状态,一点自由都没有。

:所以,在“沙中房间”,体验者全部具有飞行穿梭于空间的能力……

L: 那是个想法啦,多数体验者可能只会觉得自己一直往下掉(笑),还是需要点技巧的。

我想透过这样多元的方式,让体验者可以一再的玩不一样的东西,我也想要将它扩大成一种社交体验,让人们不只是在家独享,在“沙中房间”所连结的世界,当然结合了每个人的真实世界跟虚拟世界,作品里有感官的互动——但并不试着用虚拟的方式打造真实,这个我完全没有兴趣。

我认为要让 VR 变得更“不真实”(less real),我们一直在判断感官,判断他人的表情,想像他人的真实感受,但每个人的本能反应也不同,我们总是在立即反应,在 VR 里,这些感受都扩大了,我要用什么感官来判断呢?

就像我们现在这段对话,在此刻根本已经不在了,但会用别种真实,存在于别处的。这是心灵自然法则。引用我的恩师曾经说的,去练习“感觉悲伤”,但并不“处于悲伤”,这差异是很明确的,在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令人悲伤的,但如果因此活得悲伤,那误会可大了。

:科技的使用确实改变了人与媒体的互动,但很多时候,这样的改变也蛮令人困惑的,您认为这样的改变,让真实故事,朝着本真(authentic)的方向前进吗?

L: 人类有着绝妙的能力,去选择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我们有这样的感知能力。事实上,事物从我们的感知里快速飞逝,我们永远不可能同步赶上发生的事情,一定会有延迟。

科技的前进,带给我们很多视角,从望远镜到显微镜,如今有3D眼镜的发明,让人类有不同的方式去发现,原来事情可以被这样看待。然而,同样的资讯对不同的人有不同意义,人们仍能选择自己的滤镜,去判断事情是喜剧或悲剧。举例来说,这个跟五岁小孩一样的美国总统,对一些人来说是悲剧,对有些人来说是喜剧,有些人根本觉得不值一哂,有些可能觉得他是很棒的领导人,我不知道。我们当然能选择自己的滤镜,这是绝妙的自由。

:“沙中房间”赢得了“最佳 VR 体验”,“体验”很重要,回应刚刚您所言,每个人能用自己的滤镜看体验,那么在“沙中房间”,你期望人们有什么样的体验呢?

L: 我们有观察到一点,在影片开始前,会解释整个进行,体验者有控制自己的能力,你可以飞,也可以停下,虽然很多人不小心就忘记了这事,会被吓到(笑)……这很吊诡,就像你读书时,“别认为这都是真的,别忘了翻页!”,当然,如果你忘了自己与 VR 的连结,就像你读书时忘了“翻页”,就会迷路。

我渴望创造出一个新的 VR 平台,让大家进入一种社交模式,不仅是在家娱乐自己,可以像是去看电影一样,走出门,听见看见其他人们,体验一些不同的事情。我想设计出一种庞然的体验,像一种演唱会体验,未必是演唱会,但概念是那样的,你可以在其中穿梭,找寻……我想要找寻出适合的方式,但还不确定。

Laurie Anderson:“我热爱科技,科技令人惊叹,也可以贴近人心,但我总是认为,科技未必是做出顶尖艺术的法则。你可以只用铅笔做出激进、危险而美好的艺术。”
Laurie Anderson:“我热爱科技,科技令人惊叹,也可以贴近人心,但我总是认为,科技未必是做出顶尖艺术的法则。你可以只用铅笔做出激进、危险而美好的艺术。”

:经过“沙中房间”的创作,对于您刚刚提到的这个企图,是否有很大的帮助?

L: 我想是的,社交情境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举例来说,现在大家听音乐时,都用 ear pod……让我们回到MP3刚刚发明的年代,我跟我的丈夫 Lou,受邀去一家MP3厂商,体验我们的音乐创作,当时我们都很骄傲,觉得这是时代的尖端。听了一会儿,我们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你在开玩笑吗?你的版本里面没有吉他耶!”厂商很茫然的回应“你指的是什么?”被压缩后的空间跟流动,所有色调与趣味都被缩得很窄。对于人们不愿付费听线上音乐,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啊,这些东西听起来这么糟!

当然不是每件事情都非得如此,我也用耳机听编曲,或者有声书,只是有些东西的层级就得在一定水平上。

也就是这样,当我们回到黑胶的制作发行,回归到录音的法则,我们才重新找到,事情本来该是怎么样的。所以我想打造一个空间,让人们可以用这种方式理解音乐,徜徉于音乐。Brian Eno 做了“Quiet Clubs”计划,很受好评。我也想做出充满各种声部的体验,人们必须用全身的感官去接纳音乐。

在视觉上我也希望能相辅相成,虽然,这也会受限于戏院或者其他系统的限制。不过,至少那跟笔电上就不是一样的体验。我也认为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来录制 VR 的音效。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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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非常精彩的文章

  2. 好棒啊,很多細節讓我細細咀嚼了好久:
    藝術必須傳達一些不那麼昭然若揭的訊息。
    去練習「感覺悲傷」,但並不「處於悲傷」。
    一個關於我們如何販賣自己的故事,這是如何發生的?
    ……故事從一陣風開始,風吹進了一個法國小鎮,往城鎮裏吹着,經過了人家與店鋪,搜集了各種對話,這陣風跑遍了城鎮,搜集了所有事情的剪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