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人间》的诞生,见证了台湾走向民主化、解严前夕最动荡的时代。停刊后的27年,创办人兼主编陈映真,最近也在神州离世。但他带领着《人间》的编辑和摄影师,愿意花时间蹲点、淬炼文字和摄影,让人们开始注意原住民当时的弱势、环保意识的崛起、人民自组团队抗争等,这些都是《人间》杂志所遗留下来的宝物。
端传媒特别藉南方家园推出新书《人间现场:八○年代纪实摄影》,邀请曾参与《人间》杂志的摄影师蔡明德接受专访,与我们分享杂志社如何主动涉入社会运动、和人民站在同一阵线上,并以镜头和图片,说出台湾历史中的人间故事。
纪实摄影,并不只是去捕捉事件发生的瞬间,而是一个能够陈述一个事件,——串起影中人、摄影师,以及议题本身。
摄影家阮义忠在《人与土地》的序言里头,表示“摄影的强度全在瞬间的精准,想要交代前因后果,表达内心的感动,还是有赖于表达文字。”时隔30多年,刚大学毕业便追随着陈映真的脚步,进入《人间》杂志的蔡明德,不只经历了台湾最为动荡解严前夕,更揭发了当时台湾许多被忽略的事件,跟着初初唤起环保意识的社会运动奔走。在本年11月,蔡明德与南方家园出版社将照片集结成册,写成《人间现场》,让过去触动人心的纪实摄影,再一次的重现在世人面前。
《人间现场:八○年代纪实摄影》
出版时间:2016年11月
出版社:南方家园
作者:蔡明德
在进入《人间》前,他只是一个刚当完兵、大学刚毕业的新闻系学生。30多年过去,他待过几个报社,逐渐变成大家口中的“蔡桑”,引领90年代后政治运动的新闻摄影。在整理照片和编书的过程里头,他回想起当时,镜头要如何面对民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一开始最困难的地方。“不只是去拍照,因为你做报导,相机要怎么面对人家的事情。”这点出了纪实摄影,并不只是去捕捉事件发生的瞬间,而是一个能够陈述一个事件——串起影中人、摄影师,以及议题本身。让观者在不同的时空下,能够展现出不同深度和强度的解读。
用帧帧图片道出“人”的故事
陈映真在1985年创办的《人间》杂志,在当时罕见的图片报导为主,并用一种关怀和批判的社会介入,作为杂志的特色。当时陈映真做了药厂的刊物一年多,想办一本以图片和文字来说故事的报导杂志,像是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和日本《People》那样。蔡明德回想,当时陈映真举了美国纪实摄影师Eugene Smiths拍摄日本水俣病为例,说着“就像这样,我们也可以开始用图片说故事,我们来说好不好?”于是他们就开始从几个题目着手,透过陈的人脉,邀请了许多人,像是阮义忠、张照堂、梁正居等,来帮他们看照片。
在照片里头,可以看见的是,这些社会底层的人是如何在那里生活着,确立了《人间》杂志早期的人文关怀风格。
〈内湖垃圾山的拾荒者〉是蔡桑在《人间》的第一作品,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没有去也不知道,去了那里,也不知道怎么拍。到那里还有人拿着棍子打我。”面对这样的问题,他一开始也不得其解,直到有人跟他说:“我已经很歹命了,你还要拍我一辈子捡垃圾呀!”不断的重复拜访,他才知道,垃圾山有自己的生态体系,有人在白天工作、有人在晚上,有人在附近租屋、有人在旁边工寮搭起违章建筑,每一个在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不过为人直爽、能海量“搏感情”是蔡桑的强项,他认识了一些人,请他们找一些认识的朋友一起来,借由播放幻灯片,让他们知道“我们在拍些什么。”不过当时,他们是以垃圾山中的“人”为主题,并不是讨论“垃圾山”。因此,在照片里头,可以看见的是,这些社会底层的人是如何在那里生活着,确立了《人间》杂志早期的人文关怀风格。
照片背后的味道与血泪
1984年的土城海山煤矿爆炸,是蔡桑冲击最大的事件。当时,人间杂志尚未创办,还在陈映真编制的医药杂志下工作。听闻爆炸后,他们一伙人赶到现场,人山人海,矿区的屋顶都站满了人,“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尸体上来的时候,臭味你都闻得到。”爆炸的主因,是因为采矿的台车,没有连接好,一路冲撞到深处高压电箱,就爆炸了。
他心有余悸的说:“尸体全部浮肿,很震撼,肿到还没有盖白布,尸臭味,真的会怕。”至今,为了掩盖尸体臭味的明星花露水,依然是他最印象深刻的味道。
因为这样的联系,让30年前的照片,矿工血泪的生命,有了不同视角的意义。
那一次的经验,蔡桑发现无论是在垃圾山,还是海山的矿工,大多是都是来自于原住民,给了他拜访矿工的村落的灵感。他回忆起,一个聚落长期的纪录,一两年都是故事。当时只是来来往往,做完纪录就走,像是有一个家庭,一年前做的时候,还是活跳跳的,但是第二年就生病离开了。
若干年后,他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信中写着,有一个矿工的儿子在图书馆看到《人间》杂志第3期,上头的其中一张照片,是他的爸爸工作时的情景。很不幸地,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了,而母亲一直很希望能有一张父亲工作时的照片,他便透过图书馆连络蔡桑。也因为这样的联系,让30年前的照片,矿工血泪的生命,有了不同视角的意义。
《人间》是以镜头来介入环保社会议题
从纪录社会底层,对原住民的人文关怀的观点,再到台湾环境议题,都是他在《人间》杂志重要的一个篇章。1986到1987年的时候,有三个重大的环保事件,都刚好是他纪实的,桃园大潭村镉污染的事件,见证土地全然地死去;彰化的反杜邦设厂,是当时第一件,民众反外商终止投资的案例;随后新竹李长荣化工的抗争,则是台湾史上因人民集体力量而成功的运动,也是大学教授参与抗争运动的首例。这三个报导凸显了,当时政府公权力的无能和环保意识的低落。他说:“如果完全没有接触,完全不知道。当时是一个已死、一个还没来、一个抗争,互相声援两个地方(鹿港和新竹)。”
尤其是反杜邦的运动,镇民们把抗议的标语藏在衣服里,史无前例、破天荒的到了“总统府”前抗议,他回想起:“当时他们不跟媒体通知,只通知我和一个绿色小组,怕风声走漏。”也很明显的透露出,《人间》杂志,已经不再是处于被动的角色,对于社会议题,已经开始有间接、直接的涉入,尤其是和群众站在一起战斗的。
1986年的邹族青年汤英伸杀人事件的社会回响,就是《人间》杂志在背后运作的,提出“是不是可以和解,来省思这个杀人事件背后使反罪的原因,原住民的情势,说了什么问题”蔡桑说。当时陈映真的想法也是“让读者来公评”,显示他们已经从社会批判到社会介入。
《人间》杂志,已经不再是处于被动的角色,对于社会议题,已经开始有间接、直接的涉入,尤其是和群众站在一起战斗的。
在他的印象中,事件爆发时,作家黄春明赶到杂志社表示,这个事件不是那么简单,应该去看、去追,于是他们就赶到阿里山上,“爸爸好像不在家,妈妈车祸拿着拐杖,看到我们眼泪都流下来。我们还跟他采访,很尴尬。”蔡桑回想。之后,歌手邱晨把汤英伸生前的歌曲出版、一两百个学者希望可以枪下留人,“这都是《人间》的介入”他说。
“我也认同,这样的事情。我是可以接受,不然我就走了,会做得很痛苦。”蔡桑说。《人间》杂志在1989的9月画上了句点,蔡桑便持续地加入新闻摄影的行列,只是无法再像人间一样,完全的投入,“早上殡仪馆、中午婚宴、晚上黑社会,也是一种体验”他说“很像麦当劳速食,抢时间性的。”
离开《人间》后,蔡桑曾经做过一个脱衣秀的专题,但脱衣舞娘这样跟他说“我还要生孩子做妈妈。”他才重新意识到“为什么要介入?为了报导,不敢再强求,因为我们只是为了我们自己,没有想到他。”
黑白照拍不出的人间真实苦况
杂志以社会关怀为出发点,常选择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是在彰显他们的劳动吗?蔡桑说:“其实是现况,他是苦吗?他们的生活就这样。”
当时《人间》的照片都以黑白为主,曾经招致过新闻局的关切,问道“台湾这么苦吗?为何我们都用黑白?为何大陆都用彩色?”蔡桑说:“其实当时我们也没有要拍黑白,要拍幻灯片就拍幻灯片,像《光华》杂志都是彩色。”其实当时垃圾山的照片,里头有一张插着中华民国的国旗,但介于那时依然还是解严时期,并没有采用。他说:“张照堂开玩笑说,可以当封面,但看得也很突兀。”
杂志以社会关怀为出发点,常选择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是在彰显他们的劳动吗?蔡桑说:“其实是现况,他是苦吗?他们的生活就这样。”他举了1986年“买主生”的故事为例,当时有人因老先生患有精神疾病,而把他关在一个水泥房里,不让他出来。蔡桑说买主生的家里不是穷到那样,而是因为无奈,“当我去拍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是他儿子带我去,我心想怎么会这么顺利。他的孙子还会送饭来看他。采访完,还送给我们杨桃。”报导出来后,“买主生”就被社会局带下山安置。
在直播挂帅的互联网时代,任何一个人可以将任何事件,毫无剪接地上传到社交平台。但蔡桑深信有自己的观点,对于事件的看法,在照片里头包含自己的主观意思,这才是纪实摄影的真谛。那也就是为何那些照片,过了那么多年依然有其深度和强度,成为台湾社会某个年代某些历史事件的集体图像记忆,仿佛在昨日,却又历历在目。
他的照片,带着读者走进了现场。
编注:题为编辑所拟,作者原题目为〈蔡明德:重返《人间现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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