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列与书的私密回忆:日文二手书店写乐堂

写乐堂就像一个旧资料库,替我们保管那些曾经爱过的、读过的和用力记住过的。
风物

外文书店在香港这个国际都市中的存在,为城市及它里面的人添了趣味,提供了主流以外的选择。除了英文书店,日文书店同样也算是香港书店倒闭潮中的异数。我们发现英文书店近年渐渐消失,而日文不是国际语言、也不是香港官方语言,但日文书店多年来虽然部分有搬迁过,数目却算相当稳定,维持在大约6间左右,不少更已营业10年以上,智源书局也快踏入第70个年头,它们一直为居港日本人及日本文化爱好者提供方便。

“二手书店就像旧资料库。来到书店,你却可能会记得,这是你曾经看过的书,可能会再重新把它翻。”

这次我们到访的写乐堂二手书店,爱好日本文化的读者们应该不会感到陌生,因为它是香港唯一售卖纯二手日文书籍的书店,要找便宜的好书,你大概不会错过它。经营二手书店不易,何况售卖纯日文书籍?座落铜锣湾闹市中的它如何走过20年?让我们从日文书店看城市环境跟日本出版文化,听听老板作为店主、采购和日本文化爱好者的心声。

因为舍不得,10年店长变老板

我循着地图下楼梯走到大厦地库,首先看到的是外面包围着书店的几个木书架,每个木书架有5层,上面贴着料理、裁缝等等的标签。进去日文书店内,看到的是一排很整齐地被放在书架上的五颜六色口袋小说(编注︰日本称为文库本),总是会觉得疗愈。那是我对日文书店的第一印象。这家二手书店,也有大约6个书架预留了给口袋小说,有我最喜欢那些绿绿蓝蓝的书脊。但是漫画跟杂志是放在这书店前方的种类,让客人第一眼就会看到。左方的书架是写真,右方是漫画,然后就是藏量最多的小说类。

我去的时候,刚好也有一个日本家庭,妈妈推着婴儿车在逛,一边看书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日语,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书呢?这边的书大部分看起来都很新,以致我都会忘了这其实是一家二手书店。逛了一圈,我看到坐在门口附近的先生,那位就是书店老板。我邀请他接受我们的访问,他答应却说道:“其实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吧。”改天早上再到访,里头仍是熟悉的格局。陈老板就开始说起书店的起源。

“没了我们,香港就真的没有(主要售卖二手书的日文书店)了。”他留意到香港其他书店都是以出售新书为主,抱着不舍得的心情,6年前陈老板在市道艰难之下接手了写乐堂。写乐堂原本是由日本人在约20年前所开,当时的日本老板在日本也有经营二手书店,后来他打算离开香港也把书店结束,陈老板就成了书店的第二位店主。“已经忘了为什么会来打工,大概也许是对日文有兴趣,然后从杂志的介绍中知道吧。”他接手书店前,已经在书店担任店长接近10年的时间。那时还没有很流行日本风潮,只是因为日本人需求大才有市场。“那时香港大概有2、3万日本人。当时在香港也没有日本二手书店,所以我们很特别。就只有我们店。”

出书讲动漫、迎福摆设?日本图书种类独特且装帧精美

“日本图书会有很多无聊的内容,例如有关人们拍照时的搞笑表情,或是荒谬的试卷答题纸,一个系列可以出数十本。”

“我什么国家出版的书都看过了,但日本书的印刷、设计,甚至钉装,
都是我所见过最美的。”陈老板对日本出版书籍都有偏爱,但除了比较主观的观感,种类之多也是令他热爱日本图书的原因。“日本图书会有很多无聊的内容,例如有关人们拍照时的搞笑表情,或是荒谬的试卷答题纸,一个系列可以出数十本。”他说更会有专门认真分析动漫的图书,这都是中文书籍少见的类别。

我留意到有几本书的摆放跟其他书不同。其他都是放得比较密密麻麻,只能看到书脊,而这些却是封面向外,感觉是为推荐书籍所摆的陈设。我从封面上的汉字上知道它们有些是讲台湾,也有讲古物的。原来这都是陈先生从购入的书中特别挑选的,从里面就能看到种类之特别。“我未必每本都有看过,但都会选出一些感觉有趣的。”

书架上除了有刚刚提到的台湾旅游书,更会有一些关于日本名人的后代、陶器、照片与古物,甚至有讲解日本迎福摆设的。上面很多都有可爱的插画,像讲日本迎福摆设的那本,上面就绘有一个穿和服的男生抱着金鱼的插图。“这些都未必会再有中译版。如果懂日文,的确就可以看更多类型的书。”听完之后,我都燃起重拾这语言的冲动,去开启另一个世界。书店更设有一个书架是放最近一年的新书和店主觉得有趣的书,我在上面就找到有关前任中国领导人私生活的小书本。

提到日文书店最常见的口袋小说,陈老板说日本图书市场像其他国家的一样,都会通常先出精装版,大概港币1、200元。出版数年后就会推出口袋版。“小小的,放在书架上就会很整齐。”书架上有凑佳苗的《告白》,也会有当红作家如有川浩和角田光代的作品。即使出版社不一样,但大部分口袋书的大小都一样。

当书籍的伯乐︰选书采购的取与舍

“花最多心思吗?应该都是在选书上吧。”陈老板除了身兼店主,打理店内大小事务,如收购图书、清理消毒之外,他也是书店的采购,需要定期到日本购入二手书。从居港日本人收购回来的都比较冷门,也有实用书跟小说,在香港收购的书种还有杂志周刊。虽然在香港也会收购旧书,但他说不可能只单靠从香港收购回来的书。他大约每两个月就会飞到日本一趟,然后把从各处搜集到的好书先运送到日本的仓库。

“朋友都帮不了很多,都要靠自己。”在香港经营日本二手书店比起经营中文的更具挑战性,因为人不在日本,又没有很多日本朋友能帮忙预留图书,遇不遇上好书就靠缘份了。“最好卖的(二手书)没法大量购入。即使知道受欢迎,也没办法像一手书购入数十本,找到几本已经幸运。如果是非常好的书,日本也不便宜,是新书价钱的8成。加上其他成本,那已经差不多是新书的价钱。”他特别提到日本卖的二手书其实也不便宜,运回来香港,价钱根本也未必能吸引客人。

“村上春树、东野圭吾这些受欢迎的作家,遇到时不会想就立刻买。”要买到受欢迎的书其实很难,可能早已给抢购一空。除了跟当地人比速度,也可以靠眼光取胜,这也是最难的。“除非你有眼光,看得出是好书,在爆红前先购入。可能有时突然会改编成影视。不过这当然也不常发生。”

当二手书采购特别不容易。从日本运送需要运费,而除了成本,也要考虑店的空间跟市场需要,选书时当然就要小心的靠眼光跟经验去选书。要低价进到好书,就得当上好书的第一批伯乐。而除了小说,他也会从日本购入漫画和烹饪书。“日本太太会看料理书,但料理书也要精心挑选的,特别因为现在网上找资料都已经太方便。”可以想像在日本二手书店采购时,时间就是金钱,根本没办法每一本都先看完内容,所以他通常会看封面是否吸引,也会即时上网查看评价。

二手书店 “写乐堂”。
二手书店 “写乐堂”。

在日本买更便宜吗?你买的其实是店主选书品味与心思

“有些喜欢比较的客人会说在日本买更便宜啦,我真想对他说,那你不去日本买?”

二手书生意不易做,那如果卖新书,会不会是另外的出路呢?目前书店也会售新书,但老板说只有极少量。“新书成本高。我们都会帮客人订,或者只选几本作推荐。”原因是一手书都要卖断,不能退回日本,这就是出售非本地图书的难处。另一原因是写乐堂作为小书店,难以取得批发价。“要至少订几百本吧。另外的书店可能可以做到5到7折,因为它们主要出售新书,他们能够大批购入。”运送费用加上没有取得特别折扣,结果就是没法跟其他主要出售新书的同行竞争。

写乐堂卖的二手书大约是书价的3到4折,一本书大约30-60元,很多人却会希望追求更便宜。“有些喜欢比较的客人会说在日本买更便宜啦,我真想对他说,那你不去日本买?”但同时也会得到客人的鼓励,欣赏老板的心思跟努力。“有人说过这里的书比在日本书店卖的更齐全。”

陈老板可以以自己喜欢的作为事业,尽情逛自己喜欢的二手书店,别人想到会觉得羡慕,但他却说变成工作后也少了享受。“逛日本书店已变工作,少了乐趣。”当采购有乐趣,当然也有困难跟灰心时候,环境的改变更是带来更多挫败的主因。“以前最开心是有人欣赏自己选的书。但现在令人最灰心的是,现在放的心思都开始没人欣赏。特别是漫画。”

“20年前,日本漫画还是不容易在香港找到。我们卖的价钱是原价的一半,所以都很抢手。”书店自开业起,除了文字类的图书,也会出售二手漫画,那时可是实体日文漫画书的黄金时代。“现在我已很少购入单行本,会买漫画的人都是买一套用来收藏。但这样的客人已很少,不收藏的人不会更加不会买。现在人们都只到网上看。”实体漫画也是受网路兴起冲击的创意产业之一。“一套漫画,除开只不过数元一本,但还是没人买。”陈老板说卖漫画的收入已大幅减少,现在只占营业额“很少很少”。

“漫画已经是最冒险的书种。有时想入(购入)都不能入。”陈老板常常需要衡量市场,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弃购入漫画,只是尽量把数量减少,现在数目比起数年前已经少了一半。看得出来,老板对漫画可是有情意结。“即使是旧的名作都没有人要买,可能被放在书架上数年,像这套《社长岛耕作》。”

转型的必要︰调整书种比例应对来来去去的客人

“压力是自从变了自己生意后就开始萌生。以前老板在日本也开二手书店,所以只是将书带过来香港卖,也不会有太大压力。”但陈老板接手书店时,已经是跟最初开店的时代不一样。“我一接手就已经难,也有其他书店卖二手书,多了很多竞争对手。”他想起20年前开业时,那时几乎没有日本二手书市场。“20年前把书放出来就会有人抢着要,无论是什么书。我们卖的二手书又便宜,种类又多。”

除了日文书店的增加,陈老板还得面对另一个挑战,就是转型的必要。日本人减少了,加上实体漫画书也失去支持。“接手时觉得还有市场,虽然那时已没有太多利润,只觉得转型去卖香港人会喜欢看的书,应该还可以支撑到。”除了漫画,转型后的书店并没有减少其他类型的书,只是增加了写真收藏类书籍。

“以前(顾客群中),日本人占7成,香港人约3成。可是现在香港人甚至比日本人多,而这比例一直在改变。”来香港公干的日本人是书店开业多年的主要客人,但这群读者却不知不觉地减少,陈老板估计他的客群已经由以前的两三万人减少到现在的一万多人。

日本社会学者Sakai的研究跟香港人口普查的资料,的确显示了在港日本人口的持续减少:1990年代末是人口的最高峰,99年更超过2万3千人,可是到陈老板已接手书店数年的2011年,已下跌至约1万3千人,少了1万人。学者研究也提到,当时90年代有很多原因吸引到日本人来港工作,例如女性在日本受歧视的情况跟香港文化的传播等。我们也可以从中发现来港的日本人,大部分是在私人的企业中工作。不过日本领事馆的数据却显示2011年在港设办公室的日资公司数目,已经比2003年的减少近1000间。它们有些可能因经济衰退而撤走,也有部分迁移到内地去。其实很多环境因素都改变了,像来港人口减少,加上他们当中会阅读的比例也可能比以前更低,来港诱因可能也少了,让日本书店面对更大的挑战。

不过陈老板说,跟从前一样,书店不会累积到一大群相熟客人。因为来公干的人总是数年就会换一批新的,客人都像过客,来来去去的。以前的日本客人多看小说杂志,但香港客人不一样,明显地比较喜欢动漫的画集特刊跟明星收藏类书籍。所以现在针对香港人市场,书店都需要调整书种的比例。“这些明星杂志很受欢迎,很多客人不懂日文也会买,可能就把明星剪出来。”看到架上都有一叠叠以日本男明星以封面的杂志,书架上的格子满满放着写真集。

已把理想书店埋葬?香港市场容不下日本的专业追求

“日本书的医学、心理跟经济类,很多都很有价值。但我知道在香港一定不能卖。在香港也不会有这么专业的日本人。”

“最有我的元素吗……”他看看四周,思索了一会,“其实是没有。除了书是我选回来。”那漫画类书架上有你的最爱吗?我问他。他也说没有,书架上放的都是大家比较喜欢的少女漫画。 “为了做更多生意,离理想中的书店已经越来越远。”听起来,这是作为店主最大的无奈。“以前是乐趣,现在因压力,很多做的事已变成是为了可以继续营运下去。”他说环境、货品跟格局摆位都一直在改变,像以前可能书跟书之间会比较疏落,现在却因为要尽量放更多货品而变得密集,找书都不会像以前方便了。

但他依然能够描绘出理想书店的模样。“如果不用兼顾市场,我会希望每个种类都有足够的存量。特别因为日本书有很多特别的种类 。但即使是大书店,也没办法做到。”我环顾四周,觉得种类也不算少,连料理、裁缝刺绣、家居设计跟园艺这些比较专门的也都能兼顾到,但原来这还不是老板心中的完美。

“每个种类下的书的数量还不算多。日本书的医学、心理跟经济类,很多都很有价值。但我知道在香港一定不能卖。在香港也不会有这么专业的日本人。”虽然为了市场不得不作出很多改变,增加收藏类的数量,但老板说包含收藏类的才算真正的书店。“在日本其实大多都会分开卖,写真会有写真店,会很专门。其实为了市场,那可能才是更赚钱的做法,不用什么类别都得采购,也会有清晰的客群。”

沉默而坚持的陪伴︰二手书店是被翻开的旧资料库

“做到顶唔顺(无法支持下去)才会结束吧,但现在已很艰难。维持到现在,都只是因为热爱,也因为只有我们在主要经营这个路线。”他总是怀着不想日文二手书店在香港完全消失的一珍惜,也很骄傲有自己的这间二手书店。“二手书店就像旧资料库。放在网上的资料,可能没人找也会从网上慢慢消失。有些资料放在电脑,多年后你会忘记它的存在,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文件,不会再拿出来看,很多东西被埋葬在电脑里。但来到书店,你却可能会记得,这是你曾经看过的书,可能会再重新把它翻。没有一个实体,很多事物会在人们心中消失。

陈老板讲话时看来常常在用日文在思考,有时候会不经意的在思考时说,“这中文要怎么讲呢?”其实书店对他自己,对日本、香港客人,可能都像他脑中掠过的日文一样,自然得连自己也不察觉其实已成了习惯。问到他支撑下去的理由,他思索了良久才说出想到的第一个答案,“真的没有想过,可能因为习惯吧,很多年了。”

访问之中,感觉老板不容易透露出自己喜好,没有很多“伟论”,也不是那种自己喜欢某些事物就很热衷跟大家分享的人。可能这因为生疏,也可能因为性格。不过问及对某些事情的热爱,可能每个人都不会说得出一个真正的答案,但行动就是证明。而写乐堂伴着老板跟大家,不知不觉,原来已经超过20年了。不论是对漫画、书店跟它的方向,还是世界所有的事,坚持从来都是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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