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论中国最有活力的民间摄影机构,不得不说三影堂。从2007年在北京开业,已经快十个年头了,它始终致力于促进国际影像交流,以及对中国青年摄影师的培养。但它的故事得从二十多年前讲起,创办人荣荣和妻子日本艺术家映里,经历过的那些年代,在北京,和其他的地方,那是中国当代艺术/中国当代摄影的情势流变,发展与回旋,着落在两个艺术人身上产生的故事。而这两个人串联更多人所做出的努力,又共同说明了中国当代摄影的处境⋯⋯
充满垃圾和废品的地方,实验艺术聚集地
1999年,东京。
画廊里正在展出中国摄影家荣荣的摄影作品——在支离破碎的废墟中,有人穿着白色的西式婚纱,模糊不清的面部,安置在类似于木偶一般僵直的躯体上,看上去如同频临死亡般脆弱,但同时又显得格外倔强。在废墟中反复出现的婚纱形象,吸引了一个叫映里的日本女孩儿。她在展厅中久久驻足,被荣荣的作品打动。最后,她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汉字,交到荣荣手里,希望与他交流。
那时的映里,并不了解荣荣,也不知道荣荣照片中的废墟究竟是哪里。1992年,24岁的荣荣为了自己的艺术梦想,从福建的农村只身来到北京闯荡。最开始他为报社、照相馆打工,拍摄主流杂志和摄影展览所青睐的那种“沙龙照”。因为便宜的房租,1993年,荣荣搬进了“东村”——北京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一座名叫大山庄的村子。
他和其他艺术家一样,“深陷其中”地参与整个行为艺术的过程。所不同的是,其他的艺术家用身体和画笔,而他用的是相机。
90年代初,正是北京实验艺术兴起的时期。实验艺术家聚居地,或叫“画家村”,也在悄然出现。那时的东村,居住着希望从充满垃圾和废品的肮脏村落中获取灵感的实验艺术家。这些新兴的艺术家来自全国各地,因为便宜的房租生活在一起,一起交流、创作。
荣荣说,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观察者或者摄影师,用相机去纪录这些行为艺术家的作品。他和其他艺术家一样,“深陷其中”地参与整个行为艺术的过程。所不同的是,其他的艺术家用身体和画笔,而他用的是相机。
这段时间,东村的艺术家创作出了大量的行为作品,包括张洹的《12平方米》(1994)、《65公斤》(1994),马六明的《芬●马六明的午餐》(1994),以及11位艺术家共同创作的《为无名山增高一米》(1995)等等。这些行为艺术通过身体的极端表现,在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语境中凸显那个时代的身体困境与身份认同。这些行为表演通过荣荣、邢丹文和艾未未拍摄的照片为外界所知,在国际上引起了广泛关注。
90年代初,正是北京实验艺术兴起的时期。实验艺术家聚居地,或叫“画家村”,也在悄然出现。那时的东村,居住着希望从充满垃圾和废品的肮脏村落中获取灵感的实验艺术家。
在世纪末,他有一种没出路的感觉
然而1994年6月,警察声称马六明的行为艺术表演涉及黄色淫秽内容,拘留了东村群体中的一些成员,并赶走了包括荣荣在内的其他艺术家。虽然此后的几年,荣荣继续和东村的艺术家聚在一起,拍摄着他们的集体项目和个人表演,但因为种种原因,艺术家们各奔东西,“东村”这个圈子最终在98年解体。
从东村搬出去之后,荣荣开始关注北京的变化。这时的北京,加快了现代化的步伐。大片的四合院与大杂院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象征现代化的公寓楼。从96年到99年,他看到有拆迁的房屋就会拍摄,不是拍房子,而是房子上留下的一些痕迹,比如海报和照片,一切有关视觉的东西。荣荣似乎想要通过影像,在这些废墟中抓住和怀念些什么,或者在断壁残垣中寻找命运的隐喻。因为失去了艺术交流的空间,荣荣感到迷惘与沮丧。他说,在世纪末,他有一种没有出路的感觉。
就在他创作的低谷时期,他认识了映里,那个在影展上给他写纸条的日本女孩儿。那时的映里也是一位摄影师。当时日本的女摄影师并不鲜见,但她们大多喜欢画面细腻唯美的私房照。映里却很不一样,她的照片带有的强烈冲突感,同时又充满生命力,似乎是年轻而迷惘的灵魂在奋力而艰辛地寻找一个看不见的未来。荣荣在影展后约见了映里。当他看到了映里的作品后,便认定自己要找的就是眼前这个女孩。
那时荣荣和映里语言不通,当这两个迷惘的年轻人走到一起之后,影像便成为了他们共同的语言。他们驱车前往白雪皑皑的富士山,一个用汉语,一个用日语,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尖叫着:“好美啊!”他们跳下车,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荣荣说:“Maybe photo?”
从那时起,没有荣荣,也没有映里,只有荣荣和映里共同创作的影像作品。
这时的北京,加快了现代化的步伐。大片的四合院与大杂院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象征现代化的公寓楼。从96年到99年,他看到有拆迁的房屋就会拍摄,不是拍房子,而是房子上留下的一些痕迹。
荣荣 & 映里
于是,中国摄影艺术家荣荣与日本摄影艺术家映里自2000年开始合作。 他们的摄影作品在展现两人共同创造的独特、感性世界外,也表达了对传统手工照片和暗房技术进行持续探索及拓展的坚持。荣荣&映里备受关注的作品,如《富士山》、《自然》和《六里屯》等,将人与生存环境、人与自然的关系作为主题,也是对从死亡和废墟到重生和超越的视觉叙事的充满诗意的沉思。2007年,荣荣&映里在北京草场地国际艺术区创办了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这是中国第一个由艺术家自资创立的摄影艺术中心,同时也是一个开放互动的国 际性交流平台。 2008年起,荣荣&映里启动了“三影堂摄影奖(TSPA)”活动,旨在鼓励并挖掘中国最具潜力的摄影艺术家。至2014年,“摄影奖”已经进行了6届。
重建乌托邦
2000年秋天,映里从东京搬到了北京六里屯的一个小院,和荣荣住在一起。那时的环境不如现在开放,六里屯那里外国人是不能居住的。荣荣因为害怕别人发现映里,要求她白天不要出门,也不要随便开门。等荣荣离开家之后,映里却照旧大摇大摆出门买菜、拍照。那时两人的生活很拮据,有时一天的生活费只有五块钱。
但映里回忆起过去的日子,仍然觉得在六里屯的生活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她说:“和荣荣在一起之后,我整个人好像都变得更健康了。买菜啊,吃饭啊,很有生活感。我突然改变了,原来生活的细节里有那么多的美。”正如艺术评论家冯博一评价道,荣荣与映里在一起之后,以一种相望两相知的“复眼”方式观察世界,他们将自己的身体镶嵌到自然或者城市空间中,呈现出艺术家的真诚与坦率。
随着奥运会的临近,那时的北京似乎进入了全面整修模式,无数像六里屯这样的小院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宽敞的马路与现代公寓楼。荣荣与映里和无数家庭一样,在迅猛的城市化进程中,不得不面对个体与社会命运的矛盾。
然而,命运又在重演。荣荣和映里在六里屯的小院子里住了三年之后,这里又面临着拆迁的命运。在小院被拆毁的那天,荣荣和映里买来了一大束百合。两人穿着黑色大衣,手捧百合,坐在小院的院墙上,表情僵硬地看着建筑工人们将院墙推到。
随着奥运会的临近,那时的北京似乎进入了全面整修模式,无数像六里屯这样的小院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宽敞的马路与现代公寓楼。荣荣与映里和无数家庭一样,在迅猛的城市化进程中,不得不面对个体与社会命运的矛盾。在《六里屯》系列中,荣荣与映里将最初在六里屯定居时,被茂密爬山虎遮蔽的美好夏日时光,与院子被拆时,寒风中支离破碎的砖墙并置在一起,将私人空间与社会现实空间的矛盾进行了纪实性的社会学书写,纪录了那个时期普通家庭的精神情感历史。
荣荣与映里在一起之后,以一种相望两相知的“复眼”方式观察世界,他们将自己的身体镶嵌到自然或者城市空间中,呈现出艺术家的真诚与坦率。
六里屯被拆后,荣荣和映里搬到了草场地。荣荣说,2004年,他们的第一个小孩出生,他们经常带小孩在附近散步。有一次,他们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厂房。他们很喜欢那里安静的环境,打算把它租下来,做一个摄影的空间。虽然那时798艺术区的规模已经很大,里面进驻了许多艺术机构,但却没有一个是专门做摄影的画廊。此前东村的经历和颠沛流离的生活让荣荣和映里感到,拥有一个当代摄影的空间,能够让艺术家自由交流和创作是多么的重要。
起初,他们打算建一个公共图书馆,将他们从世界各地收藏的摄影书和大家一起分享。荣荣找来了好朋友艾未未为他设计这个空间。看了这片将近七亩地的厂房后,艾未未问荣荣和映里:“你们还要做别的用途吗?”他们说:“没有,非常纯粹,就做摄影的空间。”于是,艾未未为他们设计了展厅、暗房、图书馆、艺术家居住空间、咖啡厅,还有几个多功能厅。这就是后来的三影堂。
“中国年轻人的摄影太有活力了”
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于2007年开业。按荣荣的话说,三影堂第一次面世的时候,很多人吓了一跳,觉得这个专做摄影的空间不可思议,非常震感。荣荣说,他和映里并无兴趣去经营一个摄影画廊。他们想提供一个平台,让更多摄影人发出声音,给中国当代摄影一个展示的空间。
第一次开幕的时候,三影堂举办了“中国当代摄影论坛”,请来了芝加哥大学教授、策展人巫鸿,艺术评论家 Karen Smith,台湾摄影家阮义忠,纽约国际摄影中心策展人 Christopher Phillips 等国际当代艺术和摄影圈里的重量级嘉宾。近年来,三影堂举办了一些列重要的摄影学术活动及大型展览,包括草场地摄影季《阿尔勒在北京》,三影堂摄影大奖,《中国摄影:二十世纪以来》作品展,森山大道(Moriyama Daido)丝网作品特展等等。 2015年,三影堂厦门摄影艺术中心在荣荣的家乡落成。除此以外,三影堂还邀请国际艺术家到中心的暗房进行创作,出版摄影图书,并支持多项摄影教育项目。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心存幻想,觉得官方能够给予他们一些支持。但这个幻想很快就破灭了。虽然有国外的基金会愿意资助三影堂,但作为中国本土的民间机构,接受海外的捐赠受到种种限制。
值得一提的是,荣荣和映里在2009年设立了三影堂摄影奖,旨在鼓励中国的年轻摄影人。三影堂摄影奖到今年已经是第八届了。最开始的时候,荣荣和映里心里有些打鼓:一年一次摄影奖,好像挺快的,哪里有那么多新人?通过几年的经历,他们发现,这个完全不用发愁,每一年都有新人,每一年新人的创作灵感又很多。比如今年,林博彦与黄承聪凭借《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摘取了本届三影堂大奖。这两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打破传统摄影器械的概念,创造性地运用成像原理,改装摄影工具并进行拍摄。产生的作品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他们制作工具与拍摄的整个过程也成为了艺术的一部分。
今年的评委之一,日本 MATCH and Company 总监及设计师町口觉(Satoshi Machiguchi)先生感叹道:“日本也有年轻的摄影家,但是完全不一样的。中国年轻人的摄影太有活力了!”
中国当代摄影:何处为家?
虽然三影堂的名声响亮,但作为一个私人机构,运营一直举步维艰。荣荣说,当时他和映里几乎拿出了全部积蓄来盖三影堂。他们一开始以为只要房子盖完了就万岁了,可真正的困难是从第一天运营开始的。房子不能空着,每天需要安排哪些展览,邀请哪些嘉宾,举办什么活动,这些展览和活动的钱又从哪里来?荣荣说,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心存幻想,觉得官方能够给予他们一些支持。
但这个幻想很快就破灭了。虽然有国外的基金会愿意资助三影堂,但作为中国本土的民间机构,接受海外的捐赠受到种种限制。在欧美,私人艺术机构很大部分的收入都来自社会捐赠。于是,荣荣和映里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只能到处奔走,希望得到来自国内的资助。映里说,三影堂摄影奖报名条件只有一个,就是需要中国国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影堂摄影奖完全是为中国公民而设的,然而却一直得不到中国企业或中国基金会的支持,这让她非常费解。
近些年,三影堂也开始在运营上下功夫:他们开辟了+3画廊,做一些艺术家作品的销售;开办各种收费的摄影课程和学习班,出版摄影图书;与大使馆、文化中心合作,向居住艺术家收费。在三影堂成立将近十年之际,荣荣说:“我也不知道三影堂怎么活下来的,这就像早期我在东村的时候,我不知道东村的艺术家是怎么活下来的。这是一个乌托邦。”
缺乏本土的支持,其实和中国影像教育的匮乏有密切关系。荣荣回忆起当时在中央美院求学时的经历,他说,美院之所以有摄影系是因为要为版画系或者雕塑系拍照存档。当时的艺术家圈子里,大家一听他是做摄影的,就立刻会笑说,就是照相的嘛。荣荣说,“照相的”就一下比艺术家低好几个等级,这让摄影作品一直没有被一个独立的艺术载体承认过,从而导致了摄影在中国的一个非常尴尬的处境。
荣荣和映里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三影堂接待了鲁迅美术学院摄影系的研究生。他们的系主任亲自带着学生过来参观,希望看三影堂的馆藏和暗房。当时学生们看到蛋白纸,银盐,铂金,湿板等等,都惊讶不已。荣荣问他们,你们在学校里看不到这些东西吗?学生们说从来没见过。后来荣荣和映里又考察了其他一些地方,比如复旦大学,中央美院等等,所有这些院校都没有摄影的收藏和暗房。荣荣感叹道:“没有暗房怎样去教学生摄影?看不到原作又怎样让学生真正欣赏摄影?这是我们公共教育的问题。”
缺乏本土的支持,其实和中国影像教育的匮乏有密切关系。荣荣感叹道:“没有暗房怎样去教学生摄影?看不到原作又怎样让学生真正欣赏摄影?这是我们公共教育的问题。”
相比起来,美国的MoMA(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在1930年就成立了当代摄影部,现在已经拥有超过两万五千张来自全世界的当代摄影作品,更不用说法国的庞毕度中心(Centre Pompidou, Paris)和英国的泰特美术馆(Tate Modern, London)了。荣荣总是说,中国摄影家没有“家”。他解释道,国外的摄影家,比如布列松(Henri Cariter-Bresson)、亚当斯(Ansel Adams),他们的“家”在庞毕度、在MoMA,那里有对他们作品非常系统的收藏与研究。
但目前,中国的摄影收藏几乎是空白。美术馆里没有专门研究摄影的人员,没有审查委员会,不懂得如何鉴别、收藏和保护摄影作品。荣荣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一个省级美术馆希望收藏荣荣和映里的作品。荣荣一开始很高兴,可一听美术馆开的价钱,他就立刻拒绝了。他说,他们给的价钱连做框都不够,这说明他们没有尊重你的作品。如果把作品给了他们,或者像很多其他摄影师一样裸捐,这些作品就会被放入库房,完全失去了艺术的价值。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荣荣和映里都会很激动。他们说,中国需要属于摄影的美术馆,在这个美术馆里需要艺术史学家、摄影批评家、学者去挖掘和整理,需要出版,需要和画廊建立联系。这不是盖一个房子的问题,而是一整条摄影艺术的生态链。
荣荣和映里为了三影堂,为了中国本土摄影的生态,暂时放下了自己的相机,将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三影堂的运营当中。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三影堂渐渐成为中国摄影师最重要的交流平台。每隔一段时间,三影堂都会收到包裹,里面装的是捐赠给三影堂图书馆的摄影书。三影堂还系统地收藏了每一届三影堂摄影奖的获奖作品原作。
中国需要属于摄影的美术馆,在这个美术馆里需要艺术史学家、摄影批评家、学者去挖掘和整理,需要出版,需要和画廊建立联系。这不是盖一个房子的问题,而是一整条摄影艺术的生态链。
映里告诉我,第一届摄影奖举办时,来自女性摄影师的投稿非常少,人数可能只有男性摄影师的十分之一。后来映里找到资生堂公司,希望他们支持三影堂摄影奖,特别是支持女性摄影师,于是就有了专门支持女性摄影师的资生堂奖。令人高兴的是,摄影奖举办三年之后,就有女性摄影师夺得三影堂大奖。又过了几年,再来的投稿中,男性摄影师和女性摄影师的作品在数量和质量上都不相上下了。
这下评委们不乐意了,说专门设一个给女性摄影师的资生堂奖,是不是有些歧视。映里说,听到评委这样问,她才感受到,短短几年的变化就可以这么大。她觉得一直坚持将三影堂摄影奖做下来没有白费力气,真的很有意义。
荣荣和映里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影堂是我们的第三个生命。这第三个生命再生出来,就是无限的影像世界。”
作者薛茗,现任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New York City)人类学系博士后研究员,她的研究关注民族艺术,艺术商业,以及城市化过程中的社会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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