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3年新年后不久的一天,冬日里一个温暖的午后,在中文大学崇基学院附近的一个办公室里,胡露茜博士坐在我对面,以一个妇女基督徒,而不是民运先驱的身分陷入了回忆。
一开始很难将胡露茜这样一个瘦弱温婉的形象,与2003年那场史上最大规模七一大游行中叱咤风云的“民阵总召集人”这一角色结合起来。她声线细细地谈到七一游行的来龙去脉,在叙述中刻意躲避著一些光环,但在争议性的敏感问题上又绝不闪烁其辞。她的脸上始终挂著沉静的笑容,一任岁月的痕迹在眼角尽显,而眼底流露出的是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她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投身的“妇女争取八八直选”运动开始讲起,由此详解七一游行为什么成了一年一度、而不是偶一为之的公民行动——尤其到了2003年,以成功阻止“国家安全‘二十三条’立法”为标志的那场七一大游行,为什么会突然间爆发出50万人上街的规模。
“另类回归”:七一游行的出现
上世纪80年代中期,胡露茜从中大崇基学院读完神学出来,正值中英联合声明发表,香港社会处于历史剧变的前夜。身为一个年青人,人权、民主与自由这些价值早在她求学时代已经渗入骨髓;而作为一名基督徒,胡露茜在教会中耳濡目染的是要关心社会、要秉持公义。于是,一个很自然的问题摆在她面前:将怎样预备自己,去面对回归、去回应社会的改变?
如何面对回归,对于香港人来说绝非一个抽象的政治议题。“当时香港的基督徒很多选择移民,因为中英联合声明出来后好得人惊(可怕)”,恐惧是因为回归到一个无神论的国度,而统治它的政党在历史上有打压迫害宗教自由的劣迹。是逃避还是留下来面对挑战?
胡露茜开始探求回归对香港的影响,以及国家认同与基督徒身分的关系。“我们是中国人,如果是在人权自由民主之下的回归,我们当然好欢迎。”
“我们要问,香港回归后,宗教自由能否得到保障?”为此,当时教会呼吁基督徒要关注社会,要与市民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挑战。神学院毕业的胡露茜,就这样积极投入到香港社会民主运动中。
一九八八年,胡露茜参与创立香港妇女基督徒协会,并回应当时社会上争取直选的讨论,与新妇女协进会联合,通过报章发出妇女支持“八八直选”的声明。这是香港历史上第一次有女性组织提出政制要求。胡露茜坦言:“争取直选是香港人早在殖民地时代即已经提出的要求,但如此感到落实民主的迫切性,确实是在中英联合声明签署之后。”
紧接著八九民运,天安门广场上爱国青年的热血,成为胡露茜及其志同道合者积极推动中国民主的又一动力。她有份发起成立“支联会”,并成为“支联会”第一届常委中唯一女性。“1988年与1989年的民间抗争力量的影响好大,让我看到,面对强大的政府权力,人民微弱的声音团结起来还是可以带来改变。尤其八九年的六四事件,给香港人一个警示,即必须善用自己身处的自由社会来出声。”
九七回归前两年,香港八个天主教与基督教团体未雨绸缪,开始在七月一日这一天固定组织祈祷会,让全港基督徒走到一起为香港前途祈祷。与此同时,胡露茜又参与发起在建制教会外搭建平台成立“七一联系”,进一步联系公民社会甚至全球公民社会力量来支持香港人,参与监督落实回归之后基本法对人权、自由的承诺,并在这一过程中联络起很多民间团体。
于是有了九七回归前夜的大雨中,在爱丁堡广场,立法会外,民间组织的“另类回归”。 “另类回归”提出的要求不止政党议题,还有民生议题如另类经济、劳工、妇女、新移民、房屋、及性工作者议题等,是全民关注点的总汇。
在此行动中,“七一联系”起到催化剂作用,组织起四十几个团体参与的“香港市民捍卫人权联合阵线”,将民间社会的不同组织串联起来。
“所以说,2002年民阵(民间人权阵线)不是突然间横空出世,而是香港的公民社会建设已经水到渠成”。
九七香港回归后,胡露茜决定先离开香港一段时间休息充电,于是去波士顿进修深造。2000年暑假学成归来后在香港基督徒学会当总干事,第一个面对的社会议题就是2001年港府针对法轮功推动反邪教法立法。
“那时我们学会包括我都对法轮功不认识,但觉得‘邪教’的提法好危险,虽然不是同一宗教,但事件影响到全港的宗教自由。”胡露茜开始请法轮功的朋友与基督徒团体、教会座谈,探讨反邪教法对香港宗教自由会有什么影响。
当时立法会有一个相关听证会,促使很多基督教、天主教团体再度联手,反对通过邪教法行动以胜利告终。“这一事件是个好重要的里程碑,不同宗教的人士走到一起捍卫宗教自由。这次经验直接影响到我们如何看待‘二十三条’,并认识到公民社会的建设可以跨越一些界限,各个群体之间要相互关注命运”。
回归之后的香港民间社会,表面波澜不惊,用胡露茜的话说似乎“淡静”了一段时间,但政党与公民社会的力量都在不露声色中集结,并将在转眼到来的2003年七月完成一次检阅。
2002年,“二十三条”立法山雨欲来。正在基督教学会做总干事的胡露茜,感觉到时局的逼切性,基于当年成立民间组织“香港市民捍卫人权联合阵线”的经验,她找到人权监察组织的罗沃启商量,又找来天主教正义和平委员会的朋友,很快再邀约到大约30几个团体,坐在一起就时局交换意见,普遍感觉香港的人权状况不乐观,于是想联合起来做些实事。
民阵的应运而生
胡露茜的回忆中,对民阵成立的那晚“还邀请了胡红玉”印象深刻,尽管胡红玉与民阵的成立擦肩而过。胡红玉时任香港平等机会委员会主席,此前她曾在立法会议员任期内提出《平等机会条例草案》及《人权及平等机会委员会条例草案》,因此“请她(胡红玉)是希望能继续探讨成立人权委员会的可能性,及其对香港人权进步将产生的作用。”
2002年9月12日的这一场貌似随机的碰头会结束后,胡红玉先走一步告辞,留下意犹未尽的在座团体在最后几分钟做出一个决定:坐著等,不如起来行,一个新的民间联合阵线应运而生。
新成立民阵由胡露茜担任总召集人,并按照具体工作计划分成两个小组,一个是人权委员会小组,由罗沃启做小组召集人;另一个是针对基本法“二十三条”立法成立的应对小组,蔡耀昌做召集人。
“此后,由于政府硬推‘二十三条’立法,所以民阵很快将精力与资源都主要集中在反‘二十三条’小组上。”胡露茜强调民阵成立初衷里面“民间团体”的属性:“没有邀请政党——可能只有何秀兰(沾点边),因她是前线的——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想与政党完全合作,因为他们有自己的位置,我们想要民间向度的,法律界、记协、人权组织,等等,我们以公民的身分分头做很多具体工作,如到学校、教会、劳工组织及基层社区组织做教育,推动大家关注‘二十三条’,对新闻自由、宗教自由的影响,深入浅出,也到外国驻港领事馆推介,发动民间力量发出反对的声音。”
在民阵发起反对“二十三条”立法的公民运动中,“教会、传媒界都很卖力,帮了大忙,因(立法)直接关系到他们信仰、言论的传播空间;另一方面,叶刘淑仪的积极硬推太令人反感,也激起了社会的反弹,连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也开始关注‘二十三条’的内容。”
2003年七一游行于是水到渠成。回忆当天在维园的集会,胡露茜影响最深的是天主教与基督教一起搞祈祷会,“这种合一精神好难得,场面好感动”。随后在民阵的伫列中,基督徒团体出发时排在几乎队尾,困在维园几个小时,烈日之下大家相互照应,带水的分水给没水喝的人,水樽在队伍中传递,谦让来谦让去,这一场面亦令胡露茜记忆犹新。
那一天,从维园集合地点出来后,身担民阵总召集人重任的胡露茜按原计划搭乘地铁,以便先一步赶到游行终点政府总部接应。路面的游行虽然没有一步步亲历,但从游行的起点到终点,触目皆是市民扶老携幼的场面,人民成功发出了声音,表达了要求,“一扫过去那种面对现实的无力感”。
七一游行曾成功达至诉求
胡露茜总结说,2003年七一大游行的成功经验之一,是民间团体空前团结,能够放下“山头主义”。此外,50万人大游行之后,7月7日乘胜在中环举行民间民主集会,再一鼓作气于9日包围立法会,一方面给政党施加压力,另一方面开始与政党合作。
“(包围立法会)那晚气氛好紧张,因为里面立法会讨论的结果不知会是怎么样,外面包围立法会很怕万一僵持不下,会有事情发生”。她坦言民阵内部当晚都有策略上的分歧,作为召集人要去协调解决不少矛盾。
当时在立法会外集会的主席台上,计划主要是邀请政党的代表发言,请刚从立法会出来的议员来介绍里面讨论的情况。当时还不是议员的长毛(梁国雄),在台下也要求上来发言。“本来没有安排台下的人上来发言,但我就说都OK啦,只不过要有时间限制”。
结果长毛发言超时,民阵发言人蔡耀昌劝阻无效,二人在后面争执起来,成了当晚一个插曲。最终关键时刻,自由党田北俊将手中的一票投向了民意,“二十三条”临时搁置,外面皆大欢喜,给立法会解了围。
胡露茜认为,2003年七一大游行不但逼退了国家安全法对香港的一次进犯,而且还标志著一个建立于共同分享和团结的新社群在香港的诞生。胡露茜强调,七一游行的筹备过程是民间力量的集结,政党参与很少。言谈中,胡露茜时时流露出对政党政治保持的距离感。“政党需要拉票,受利益左右,所以公民社会建设要独立于政党。”
她觉得七一游行的成功关键不仅不在于政党,甚至也不在于游行的组织者民阵,而是参与游行的市民。“我好欣赏香港人识大局的判断力,紧要关头他们会齐心站出来。重点是平日,平日的功夫好重要,法律界、教育界、劳工界等等都各尽其责维护人权、争取社会公正,这些是公民社会的价值基础。民阵具备的是这样一个象征意义,而不是作为香港社会改革唯一推手。”
民间团体共享的平台
从2004年起,民阵组织的七一游行开始出现不同文化,每年有不同主题,由不同的民间组织带头打前站。不同团体开始有自己的街站,并逐渐形成各有特色的街站文化。随著七一游行成为一年一度的“指定项目”,组织工作也开始愈来愈成熟,路上开始安排补给、派水给有需要者。在游行必经之处,比如传道会的湾仔堂,七一当天专门提供厕所给游行人士使用。“公民社会守望相助的精神就在游行中培养与发挥出来”。
民阵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有时也会有分歧与风波。比如2005年游行决定由同志团体打头,一时在组织内部惹起很多人反对。“分歧出现,也是一个公民之间相互认识与学习的过程,比如后来工会团体就对同志不那么抗拒了。”提到香港社会对同性恋等边缘群体逐步展现的包容态度,胡露茜认为教会也有进步,虽然教会不能接受同性婚姻,但陈日君主教在平权方面的努力值得赞许。
民阵在胡露茜手上成功建立了召集人的轮替制度,她视此为香港社运文化的成功经验之一,“是民主精神的实践。”她说自己作为民阵最早的召集人,刻意不要被树立成为icon(偶像),并尽量给多些机会让多些人参与,“2003、04年还是我(做民阵召集人),2005年就开始换人。”
她说自己“发起这个组织,不等于我要独揽一切,不等于这个组织是属于我的。不要个人英雄崇拜。公民社会不搞个人英雄崇拜。”“这样才会有下一代接力传承,因为公民社会要平等要都有机会参与。”
她还强调,民阵这个社运平台不能制度化。“要小心,当一个运动成为建制化组织后,就会渐渐脱离群众。要坚持多元化表达与平等参与。”
“任何一个平台都可以消失,也可以重新搭建,”胡露茜以九七回归时组织成立的市民捍卫人权联合阵线为例,“在当时的确充分发挥了它的作用,然后成为历史。但如果接下来二十、三十年都是一成不变,就成了建制化的一件事,民阵同样要这样看待自己这个平台。”
胡露茜希望,民阵不会因曾经的辉煌而背上历史包袱:“现在很多新的公民运动也不靠民阵了,如反国民教育运动,是青年人自己走出来。民阵只要仍有其存在的必要,就继续发挥平台功用,但又不能包揽一切”,“不同年代不同人走出来,公民社会就应该是好活泼的;只要总是有人走出来,可以根据需要搭建不同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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