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树师:在15层楼高的大树上感受风的爽快

一旦曾以树的视角看世界,即使回到地面,也会不自觉抬头仰望,想在每棵树上寻找一处容纳你栖身的地方。
攀树师指导学员运用各种技巧到达目的地。
风物

对三十几岁的台湾人来说,童年爬树不是太陌生的经验。我还记得外婆家的那一大片果树,除了那棵太高的莲雾树,以及过矮的枣子跟杨桃树爬不了,龙眼树和芒果树都有附近孩童撒野上树的痕迹。我个人值得一提的爬树纪录,是小学升三年级暑假,同时带着一只博美狗和一本书爬上龙眼树。

如果你曾有过这类上树的经验,那双脚虚悬却又扎实的世界很容易让你想念。

3月初的一个周末,我来到桃园龟山兔子坑,经过台湾郊山常见的土鸡城和宫庙,步行一段很具暖身意味的陡坡后,抵达了将进行两天攀树训练的五犬山庄。训练的机构名为“攀树趣Climbing Tree”,由获得国际树木学会(ISA,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Arboriculture)认证的攀树师翁恒斌教导独立操作攀树技术。

眼前的热闹景象颇让我吃惊。除了顾名思义的五只大黑狗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我默数了一下,来学攀树的人有15个之多,男女各半。我们领取各自的攀树器材,大大小小的扣环、绳索、手套、头盔、吊带⋯⋯我顿时有头昏眼花之感。

我抱起这堆器材,随其他学员聆听教练介绍这套ISA系统的攀树用具,以及独立攀树需要了解的基本知识。这些知识的基本在于:它们可以保住攀到树木高处者的性命。

和讲求休闲娱乐的国际攀树人协会(TCI,Tree Climbers International)不同,在美国发展已逾九十年的ISA技术,最早是为了让树木从业者安全执行工作任务。树木从业者,早期主要是伐木工人,往往面对各种各样的危险。在地面时,可能遭到砍伐倾倒的树木压伤;为了修剪枯枝或采种,在没有安全确保的情况下徒手爬树,则可能发生摔落、电锯割伤等意外。以台湾来说,1989年政府发布禁伐令后,伐木意外少了,但原住民仍徒手爬树摘取野生爱玉,或是穿戴钉鞋、以爬树钉固定攀爬,不仅危险,也容易伤害树木。

ISA攀树技术以降低人和树的风险为基础,运用耐重力强的绳索支撑人体重量,与绳索接触的树身,也有树木保护器减少绳与树之间的摩擦力。但在使用安全无虞的设备之前,最根本的安全之道,是人对树有所了解。

“架设攀树系统之前,一定要先进行环境和树木的风险评估”,翁恒斌强调。换言之,树能不能爬,取决于他是否健康。至于一棵健康的树木能接纳多少攀树者?我们来到即将攀爬的香楠树下,翁恒斌说这棵树的最高纪录,是21个人同时攀爬。

攀树作为一种职业

翁恒斌不仅从事攀树的活动,也积极投入推广环境教育。
翁恒斌不仅从事攀树的活动,也积极投入推广环境教育。

翁恒斌的外号叫“鸭子”,体型瘦小的他,攀起树来身手矫健灵活,猴子可能比鸭子更适合形容树上的他。

他的攀树资历约四年。前两年与香港顾问树艺师欧永森等人学习攀树技巧,2015年初次赴香港参加ISA举办的攀树师资格考试,那年台湾有四人参加,他是其中三位取得资格者,也成为台湾第一批ISA认证攀树师。

成为攀树师之前,翁恒斌有长足且丰富的户外活动经验。从小当童军,大学时将触角往校外拓展,到荒野保护协会当解说员、取得红十字会急救教练资格。毕业后,他曾考取环境教育研究所,却因为“想在第一线工作、推广环境教育”的志向与老师重视统计研究的路线不同而离开,之后长期从事体验教育工作,接触攀岩、溯溪、走绳、独木舟等各种蔚为一时潮流的户外运动,却直到与攀树相遇,才让他有“这件事符合我本性”的感觉。

“学爬树时,我们会问老师自己能不能考攀树师,老师都说‘你们其他人不行,鸭子可以’,老师觉得你爬得好,就有种成就感。至于考攀树师,当然也有种追逐浪头的虚荣心在,但慢慢就发现,以前我假日跑户外都是爬山,会爬树后,就变成到处爬树了。”后来,翁恒斌工作的公司出了状况,员工陆续离开,他开始认真思考以攀树为职业的可能。

在美国和香港等地,攀树师的工作主要是修剪树木,但台湾的路树修剪多由公家单位发包给园艺景观商人,这些从业者或出于传统思维,对树木修剪知识不能与时具进;或因低标者得标的采购法,投入成本低而草率行事,其结果就是我们随处可见、齐头截断的城市路树。

“我希望以修树为主要工作,平日修树,假日可以教人攀树、修树。我也会到中小学义务修树,做树木相关的讲座研习。”翁恒斌为自己许下的工作蓝图非常充实,然而理想的实践总是艰困。以修树来说,一方面市场多被园艺景观公司把持,另一方面,攀树师修剪树木是细活,我曾看翁恒斌和另一位攀树师修剪松烟文创园区内的两棵大树,从现场评估、挂绳上树、在正确位置用锯以免树木切口受感染,每个动作都需要确保自己和树木的安全。这些细节费心费时,对习惯出动吊车截断整排树头,求快求方便的业主来说,攀树师无疑是不划算的选择。

到学校推广修树和爬树,也让翁恒斌时常被误会为免费工人,“我会要求只修一棵树,而且希望学生来看。当学生看到你修树,甚至一起爬树,他会开始跟树有连结,这才是我真正想做的,树的环境教育。”

每棵树的能量都不一样

对树,人类的理解真的太少。“我常去户外活动,但以前我是不会注意树的。会观察植物,但不会想到观察树”,翁恒斌这么说。

我问翁恒斌,开始攀树后,他对树的体会或情感和过去有什么不同?“我没想过树可以这么强壮”,他以YouTube上看过的影片为例,“直径10公分的树,耐重力可以到一吨重”,当然,这个数值会依据树种和树的生长情况有所不同,但“爬的树愈多,我愈发现树没有我想像的脆弱。”

攀树师翁恒斌灵活的在树上跳跃。
攀树师翁恒斌灵活的在树上跳跃。

对翁恒斌来说,树的强大不只存在于耐重力。他认为树有某种能量,会在攀爬过程中带给攀树者不同的感受。

“《追踪师》这本书里提到,大自然存在一种‘好药灵’。印地安人认为橡树就有好药灵。在橡树底下过夜,好药灵会庇佑你。我虽是无神论者,但有时对树会有类似的感受。”他说,每棵树的能量都不一样,他曾爬过一棵45公尺的树,照说这高度会让人提心吊胆,但爬到树顶时,迎面吹来的风震荡树枝,他却不感到害怕,反而觉得“树会保护我”。然而,在爬另一棵35公尺、外型更强壮的樟树时,他却被一股压迫感笼罩,“爬的过程一直很不安。”

那棵让他不安的树,是南投神木村据以为名的六百多岁巨樟(注:此树年龄坊间多有不同纪录)。为了协助台大实验林进行树冠层研究,他们在八八风灾后来到已撤村的无人聚落攀树。翁恒斌形容,那棵大樟树屹立在多次土石流造成的砾岩上,从树身下望,“那种四周都空荡荡的裸露感非常恐怖。”

会不会人类所感到的恐怖,就是樟树日复一日独自面对的感受呢?若上面这句话不是我们滥用想像力、为树强作解人,而是树木真有如此感知呢?深山的树木被伐尽,失去群树根系巩固的水土奔流而下,成了人们口中的土石流灾,再将下头的人与树连根拔除。这再强悍的生灵都畏惧的自然法则,因果之力。

一棵“干净”的树

我们在五犬山庄爬的香楠,暂时无需担心面临这可怖的自然反扑力量。听到学员问,“这棵树真能让全部人爬上去?”翁恒斌拍拍胸脯挂保证,香楠不单强壮,“还很干净,因为已经很多人爬过。”

我一直不清楚为什么“干净的树”对攀树者来说很重要,直到有次亲眼看见翁恒斌下树时,不慎按到一只停在树干上的巨网苔蛾,瞬间手掌一片红肿,“现在是巨网苔蛾大量出现的季节,碰到的话很容易过敏。”

经验越多,越能运用各种技巧享受在树上飞越的自在。
经验越多,越能运用各种技巧享受在树上飞越的自在。

他走到邻近的枫香树旁,指着树干问我有没有密集恐惧症,“有的话不要看。这上面爬满大灰枯叶蛾的幼虫,他们最爱吃枫香了”,“从攀树的角度,枫香是不错的树,但这种季节树上很多毛毛虫。我还喜欢爬樟树,他强壮、硬度够,又香,虫子比较少。”

能避则避的树种是榕树和茄苳。前者树液多而黏稠,灰尘容易附着,爬完往往一身又黏又脏;后者树皮薄、易剥落,也易沾灰尘,加上有次翁恒斌一下树,全身爬满荨麻疹,“后来我就不太带人爬茄苳了。”

在树上找一处容纳栖身的地方

学攀树的人,多半基于好玩和尝鲜。但对这些入门攀树者,翁恒斌同样不放过推广教育的机会:无论是攀树时的生态观察、搭设树床“来去树上睡一晚”、在粉丝页分享自己拍摄的树上世界⋯⋯“让人觉得有趣、好玩,先引起兴趣,再慢慢‘催眠’他们了解树的议题,而不是直接宣导。”

爬树的人终究得从树上下来。然而,一旦曾以树的视角看世界,即使回到地面,也会不自觉抬头仰望,想在每棵树上寻找一处容纳你栖身的地方。

“很多学员跟我说,他们开始观察路树的生长、修剪状况,也发现台湾对树木非常不友善”,随处可见的断头式修剪,看在与树重拾关系的人类眼中,固然触目惊心,甚至悲观以对,但翁恒斌认为,比起完全漠视,人树关系的改变契机,至少已经踏上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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