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老人的故事,是承载一个城市的记忆所在。现实的一切都加速变动,我们寻访在这变速中的三位老人,他们的身世都链接着香港的过去和现在,行业的兴衰,城市建设的漏隙,人情世故的转型,他们中有人被时代“抛弃”,有人试图开拓“新”局面,有人静静在时光一角,记忆萦绕你我身边,而有记忆的地方,才能触摸到“现在”的形状,也才可能通向一个有根基的未来……
她的双手,无论是扛起锄头、还是紧握脏兮兮的碗碟,都显得坚韧不拔,艰辛随年月划破滑溜肤质,皱纹深刻在干枯的手心,暴现的青筋蜿蜒地盘据手背。
带着盲婚哑嫁、夫妻离异、独力养家此等旧事的董婆婆,正要迈向人生第七十七个年头。
我们本不相识,她是位典型隐于家中的老人,闲时到社区会堂听歌,退休后,朋友的网络无法维系,所有交际都在屋邨里。在该区做地区工作的黄仔介绍我与之相识,黄仔没当她是个案求助人,他当婆婆是朋友,有着特殊的情感。
接下来,这是一个相当平凡的故事,没有新鲜奇异的情节,她的生命平淡如水,作为基层,无尽的辛酸只往心里咽。故事不一定有趣,毕竟这是众生相。一路走来,农民与婚姻的命运都把她紧紧缠绕,直至年将八十,仍处于茫然不安,如很多人一样,老来不一定安定。
初见
来到沥源邨,平矮的楼群更显天空宽阔,骑楼挂满衣衫被单,窗户的铁枝锈渍斑驳,部分外墙被日照晒得七零八落。
沥源邨于一九七五年建成,是沙田首座公共屋邨,八座分别以“富、贵、荣、华、福、禄、寿”命名(荣端楼、华丰楼、富裕楼、贵和楼、福海楼、禄泉楼、寿全楼),名字改得好,连家贯户都住满基层市民,有谁不想过富贵荣华的生活?
来到屋邨平台,银白花发、倚着拐仗走路的董婆婆,缓缓走来,坐在微微塌陷的横凳上,以夹杂客家话的乡音陈述往事。故事以一九三九年冬末,在广东保安镇的农村里,一个女婴呱呱堕地作为开端。
田野泥泞里的前半生
董婆婆一家四兄弟姐妹,只有哥哥与最年幼的她念过书。农村小孩,即使能够念书,都是断断续续,念得一天得一天。仅到高小,她就被迫停学回到田里,锄头一拿起,就是三十年。
“当时种来都是自己吃,人人都种田,没人买的,初一十五,我们就到水边爬蚬仔来吃,那时的田,现在全起屋了。”
二十一岁,村里媒人介绍男子与她相识,“那时都是别人介绍,自己哪懂得选丈夫?”,莫说爱情长跑,短跑未尝,就要展开婚姻生活,算是当时妇女的寻常写照。
就这样,这道媒人的恩缘红线,牵起了不能磨灭的苦痛尘事。丈夫在结婚后几个月,留下怀孕的董婆婆,离开家乡到了香港,之后一直音讯全无。丈夫离开,被遗弃的女子,唯好咬实牙关带着儿子过活。
莫说爱情长跑,短跑未尝,就要展开婚姻生活,算是当时妇女的寻常写照。
谈及乡村生活,董婆婆忆述:“当时毛泽东下令人民翻土晒田,把田野的泥土一道道坑的翻出来,那时我二十多岁,吃饭要唱歌,我抱着儿子,连同家嫂站在屋前唱红歌给大家听”。
除了这些,经历过“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的她,谈不上什么回忆来,沉默数秒后只说了句:“在乡下好可怜,只有蕃薯吃”。
洗碗后巷里的后半生
告别农家妇女的前半生,一九七九年,四十岁的董婆婆形容当时“爬山落水坐飞艇”来到香港,从头做起,迎接未知的世界。
“来到香港做洗碗,洗了二十多年,在美孚、黄大仙和火炭替茶餐厅和酒楼打工,一天十二小时,洗到手筋也弯曲,后来就去洗厕所,我有手有脚,能工作都不想拿综援,像我们没文化的,只能洗碗、做清洁”,她张开拳头指着左脚,“可能洗碗站得太久,后来有次跌倒,脚痛要做手术,现在有些不锈钢在里面,一直脚痛,回不了乡”。
由手执锄头,到当清洁女工,都是辛苦命,唯有懂得苦中作乐:“洗完碗,我们在酒楼吃点心,那时吃得很胖,和姐妹有倾有讲,好开心”。乡音夹杂的她,把“开心”念成“灰心”,结果一边说“好灰心”,一边开怀的笑。
劳动却能支撑起生活,让女工养活自己、养活家人,坚持刻苦就是为了能够看到另一片毅然广阔的天空。
同为基层女工,她们之间的情愫,是挨世界的真情,岁月蚀人,却能以闲谈吃点心为乐,在餐厅后巷里度过二十几年。
在后巷抬头所能张望的天空纵然狭窄,劳动却能支撑起生活,让女工养活自己、养活家人,坚持刻苦就是为了能够看到另一片毅然广阔的天空。
孤苦无依的生活,令人只得寄情工作,命运没有倏然为她打开一扇窗子。“我和老公几十年没见,只知他去了美国行船,他没打电话、没寄过钱回来,就算我要寄信,都没地址。”
谈及没有丈夫的地址,董婆婆几乎半咆哮说他连一个地址都不留。在那些岁月,就是相隔远洋大海,就变得毫无办法寻人的年代。
“七九年我来香港,他都不肯见我。要分开,也不用分开这么多年吧?后来我靠自己赚到钱,申请到公屋,他才回来找我。”
终究回来却又盼望分开
重遇往后,不一定就豁然开朗,“同住后他常常闹我,开初闹了几年,之后又闹了十几年。闹我『那么多人死,不见你去死?』闹得我心很痛,一提起就流眼泪。”
董婆婆解释不了为何被日夜辱骂,只略略说可能是因为自己煮饭煮得慢、饭菜不好吃。复杂的感情与人性,有时再亲的人都揣摸不了,何况是分离已久的伴侣,谁都没见证过谁的大半生。
日落西斜,问董婆婆一天怎样过,她道:“六时起床煮早饭,七时落楼做运动,接着在平台坐坐,就去街市买点鱼和菜回家,吃过午饭再到社区会堂听歌,三四点又回家开始煮饭。”
为了不与丈夫独处一房,纵然行动不便,很多时候她都唯有落街走坐,逃避相处,免于开展任何对白。
复杂的感情与人性,有时再亲的人都揣摸不了,何况是分离已久的伴侣,谁都没见证过谁的大半生。
“我现在好想分开住,朋友黄仔替我申请,他人很好,马上帮我打去问,你看我老公,人娶老婆,他娶老婆,从没买过衣裳给我、又没养家,天天闹我,既然如此,你说,什么解究他要跟我一起?”
董婆婆定期见姑娘,但未有回音,现在她只想分居,不必被骂。然而,于现行政策,未离婚而单方面想分居的老夫妇,并不能轮候长者屋,所以若然夫妇不愿离婚,她的愿望终将落空。
是一些枷锁令到事情难以解决的,董婆婆考虑到,在传统意义里,夫妻一旦结合就不要离婚、而若然离婚也会惹来别人非议。谈及关系,即使丈夫曾经在她的生命里缺席了好几十年,她还是相信,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事。
不靠男人过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董婆婆的经,是上半生手执锄头,留在农村带大孩子。来到下半生,怀着种种情结走到香港,以劳动力打拼,到了晚年,一个老朽的生命活在缠绕的忧虑中。本来应当是最亲密的人,却为她的花发之年带来暗礁梦魇。
这些年来,董婆婆都不靠男人,她言谈间多番提及“我没有靠老公”,坚定而没带半秒犹豫。一生没有跟其他男人相好,独力照顾自己和家人,为丈夫的离去负上全责。
人是复杂的动物,初见与再次见到董婆婆,她都处于犹豫之间,想要摆脱枷锁走往自由,却受制于某种婚姻观念,抉择往往是艰难的。
由姻缘不自主,到走往独立坚强的道路,使她为之骄傲,却终在离婚与否的抉择上徘徊。人是复杂的动物,初见与再次见到董婆婆,她都处于犹豫之间,想要摆脱枷锁走往自由,却受制于某种婚姻观念,抉择往往是艰难的。
五十六年前,年轻的董小姐,遇上一匹野马,可她的家里没有草原,野马没有回头,于海外流浪异乡,这让她感到绝望。三十七年前,董太太来到香港落地生根,忙于洗碗和洗厕所,默默等待对方归来。直到今天,董婆婆处于终结关系的抉择里,他们从来不曾明白彼此,都是最深沉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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