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音乐肖像”由内地音乐人小河发起,借由音乐呈现普通人的生命之光。每年,12组音乐人会与肖像人物接触,为他们创作一首歌,并记录下影像、文字,借此为时代刻相,并延伸出更多讨论。所有资料将在音乐肖像档案馆得以保存,也会有相应的实体唱片出版和演唱会。第一期音乐肖像计划已经启动。12组音乐人会依托小河在2010年创作的12首demo和相关记录进行再创作。目前参与的音乐人包括万能青年旅店、五条人、周云蓬、老狼、抗猫、罗思容、万芳、林一峰、程璧、陈粒、马頔、小老虎。
何国锋又在倒腾他的新玩意。不是信手拈来的古怪音色、天马行空的素材杂糅、无源可溯又不着痕迹的氛围铺排,这一次,他像一个项目经理,打开电脑和 ppt,一丝不苟地介绍起“音乐肖像”。这是他5年前和一个画廊合作的项目。5年里,何国锋经历了许多,他戒酒、信佛,但没戒掉重启项目的念头。
何国锋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小河”。这位顽童兼疯子,趟着民谣和实验的两条河,有时也沾惹电影配乐。他的自由、丰富和谦卑,让人无从期待固定答案。无源之水汩汩流淌,捧上一掬就是一种形态。现在,这个装水的容器是“音乐肖像”。
一个程序的诞生
对小河,「音乐肖像」是一个程序。
5年前小河与一间画廊合作,用12个月的时间,找来12个陌生的肖像人物,和他们各相处一天并创作一首歌。小河先在豆瓣网征集参与者,结果发现,报名的全是文艺青年。20岁上下的年轻女孩,总觉得青春该留下印迹,最好有首歌来咏叹。样本太单一,肖像的功用就失去了。小河只好改托朋友介绍。
新的问题渐渐浮现,这次关乎心里的那把尺。乡村教师,失聪女孩,女同性恋,煤矿工人,单亲妈妈,这是小河最初选择的肖像人物。“开始我真的觉得他们是普通人”,回过头看他意识到不对劲,“他们的身份太鲜明了,光这样说就感觉这个人物挺有说头的。他们的身份其实是社会赋予的,他们被社会边缘化。”只是作为社会的一分子,有时候会不自知。
煤矿工人侯师傅是朋友介绍给小河的,初见时他很警惕,总怀疑小河是来曝光煤矿的黑记者,“问这么多干啥”。侯师傅在井下7000米作业,但脸总干干净净。这颠覆了小河的想像,“为什么我期待看见的是一张漆黑苦难的脸”。
小河后来选的肖像人物有一位普通的90后女孩,见面时她带小河去水立方玩快闪,跳了一段 Michael Jackson 的舞蹈,“跳完就啪啪啪啪消失了”。5年前小河只觉得这女孩特别北京,5年后才知道,这个叫王若姗的女孩当时有心理障碍。
初次接触时的关系,创作中对人物关系、矛盾的理解,作品完成后与肖像人物的不协调,以及这不协调和自己内心期许间的张力,亲身实践的过程让小河体验心态的种种变化:从焦灼到放下,从紧绷到松弛,从进入他人到打开自己……“音乐肖像其实给创作者这样一个心路变化的流程。不要去说很多道理,你把真理写在墙上,不如发明一套程序。”他想分享。
看别人吃得幸福也是种吃
5年前与每个肖像人物接触时,小河都创作了一首歌并记录下影像。12个人的文字、音乐、影像素材积攒下来,以一人之力很难整理。画廊的资助结束,项目也就暂时搁置,虽然小河不时会和朋友念叨「有条件了再做」。
门唱片的谢江川14年举债给小河出版了电影配乐集,一套5张CD,售价500元。据说全国销量最好的旧天堂书店,只卖了十几套。他听了小河的计划,觉得“特别可行”。几个朋友凑了些资金,“音乐肖像”就这么茫然不知“钱”路地开始了。
但这一次,表达者不再是小河。“5年前我已经得到了内心想得到的那种感受。如果我再把这12首歌唱出来,那等于我还是在跟别人说。‘哎呀我体悟到了这个,我告诉你’。”小河想让其他人也参与这个程序,或者说,借助他5年前准备的素材,直接进入流程。“我希望所有音乐人甚至是普通人经过这件事之后自己内心得到一些补充。你了解不同、了解别人、走进别人、感知别人,其实是对你自己的人生打开。”
包括万能青年旅店、五条人、老狼、罗思容、周云蓬、万芳、林一峰在内的12组音乐人都参与了这个计划。5年前小河创作的歌曲小样、拍摄的视频和应征者的报名信都作为素材提供给他们,任由创作者再发挥。小河更愿意提供支持而不是一个人“嘚吧嘚嘚吧嘚”,“你做的东西别人吃得开心,比你自己吃还要幸福。创作也是一种吃。你看别人吃你的东西幸福,也是一种吃。”
一颗枣的百种形态
很多年,小河都习惯于等待灵感“从你脑袋‘呲儿’进去”,把最心里的情感写出来;与画廊的那次合作,让他开始反思“为什么我要做灵感的努力呢”。“一个作品的好坏,其实跟你的灵感没有太大关系,跟你创作的原发点有关。”
小河将原发点解释为观察事物的视角、触觉或说觉知力。创作关乎的是觉知力的强度和视角,“所有人都这样看问题,你也这样看问题,你再写十首歌,一百首歌,也没有用。”
这是小河给陌生人写歌的初衷──他想试试命题作文。很快他发现,给陌生人写歌这件事,包含的远远不只创作。“你老是觉得别人跟你没关系。但是你不去了解,你怎么有关系呢?这个世界很多冷漠的东西其实是这样的。”音乐肖像做的是破界。
小河并不奢求用4、5分钟的音乐完整呈现一个人:局限性地表达并不阻碍一件作品传达和承载人物信息,“问题是你用什么眼睛看到了这个人,而且你看到了这个人的什么部分。”聊天中,小河信手从桌上抓起一颗枣,“就像一个枣子,他从那个角度看,跟我从这个角度看完全不一样。你不能说他描述的这个人物比你的更不像,因为说白了,都是印象。”
曾德旷是12个肖像人物之一,他写诗、组乐队、玩行为艺术,但总沉浸在不得志的郁结中。小河并不掩饰自己对曾德旷的判断,歌词中他白描了许多颇荒唐的场景;Subs主唱抗猫改编时却形容,曾不过是“在沙土里看见钻石,在花冠上看见枯枝”。在音乐肖像的访谈中抗猫说,“你从一个人的痛苦出发,就会觉得他做的很多貌似荒诞的事都有他的理由。”
台湾客家歌手罗思容对应的肖像人物是超生女孩小桃核,小河写歌时小桃核尚在母亲的腹中。因为不满计划生育,小桃核的父母决定,让她和姐姐用同一个名字、同一张身份证生活。小河写下小桃核那未知但似乎有着注定轨道的一生,词曲中满是又尖锐又蕴着柔情的无奈;罗思容发现,她并不认同小河的表达,“创作者介入太多”。她换上小桃核的视角,几乎重写了整首歌。
小河对素材与人物间的隔膜毫不担心,这也许是对的:“你不可能一天了解一个人,你不可能说十天就比一天更了解一个人。”罗思容用了类似的表述,“认识一个人到底要多久才算是认识?我们理解的对方一定是无误的吗?”
“人类这样的聊天太多了”
小河为音乐肖像开了微博,用上了微信。音乐肖像的“野心”不限于音乐,如果“野心”这个词不嫌过度,而这个“程序”能像小河期待的那样有机生长。
小河寻找、筛选、接触陌生人,为他们写歌,再交由其他人改编演绎的操作模式,可能只是第一届的特例。按他的计划,每年将有12个歌手参与“音乐肖像”,找人、接触、创作、记录的自主权都在创作者。未来,“音乐肖像”提供的是资金和人力物力的支持,素材会尽数保存在音乐肖像档案馆──一个仍在筹划中的公开资料库。
从档案馆衍伸,这里会有音乐、文字、影像、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小河将他天马行空的点子拴在了“音乐肖像”上。“大家随便聊天的话,我们今天可能会聊到艺术,可能聊到外星人,可能会聊到月饼,也可能会聊到陆晨(作者注:顶楼的马戏团乐队主唱)脱裤子,不拴在一点的话就会太空泛”,小河说,“人类这样的聊天太多了。”
音乐肖像可以成为发散讨论的交集。”他为什么要用一个写实的手法来写这个人物,为什么要用抽象的手法来面对这个人物,或者为什么他只看到了他脸上有一个痦子,他为什么就对那个痦子感兴趣……“其中若隐若现的或许只是创作者的志趣和表达的疆界;但当样本放大,“大众对什么人最感兴趣,对什么人最漠视,对什么人最推崇”就可以关乎不同时代下,社会潮流如何形成,而创作者如何反应。
顶马歌中那被红房子西餐厅和美影厂动画片的记忆填充的“上海童年”(作者注:《上海童年》是顶楼的马戏团的一首歌),显然与更年轻一代的上海人脱节。但当时间线延伸,你会观察到变化的脉络和镜像内外的分别。音乐有音乐的路径,这其中同样包含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和表达习惯。 如果肖像载体足够丰富、样本容量足够大,这些电光火石间的生命体悟,除了转化为可见的艺术形式、即刻的情感共鸣,还能成为学术研究的样本。十年二十年积攒后,它们将是窥探世情人心的另一曲径。
愿所有的生都不孤单
1989年出生的歌手马頔在拿到他对应的肖像人物、90后北京女孩王若姗的资料时,问小河能不能换个人。5年前他曾报名肖像人物,因为太普通没被选中;转换身份后,同样的情境出现了。“我们会对我们认为浅薄、肤浅、乏味的东西嗤之以鼻,这个其实是所有人都会有的。”小河拒绝了他的要求 。
小河其实希望这是创作者和聆听者的一个机会:透过歌者的视角,听众意识到甚至关注从前不感兴趣的、漠视的、忘记的真实生活。梦想、欲望、不现实的想像之外,人脚踩的仍应是结实的大地。体验也许有深浅,但变化是潜移默化的。
小河会下意识地抗拒大词,用“普通人”要注一句“加引号”──是的,没有人可以定义“普通”;他同样不愿提音乐肖像给了参与者什么,“不说升华,因为太自以为是了”。不加节制的渲染和自我美化不属于小河 。
“这种东西说出来有点大,好像你很博爱”,但这点爱又是他实际的动机和心内隐隐的期许。“描述矿工的一天而不是说矿工啊我们都爱你,会让一个矿工觉得他懂,这个懂会让他觉得至少有人发现了我们这种人一点点的小灵光,他觉得不孤单。”小河会用小时候听歌会代入感情作类比。他说,「我觉得音乐肖像可以重拾音乐让生不孤单的这种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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