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挑战过自由的限度吗?李增辉vs李铁桥

过去十几年间,中国音乐场景变化迅速。对自由的强烈渴望迸发出巨大而多变的创作能量,李铁桥和李增辉是中国当代实验音乐家,萨克斯风手,爵士乐曾是他们的重要养分,也呼应着他们对自由的探索……
风物

李铁桥遇到李增辉是在2007年。他们都是中国当代实验音乐音乐人,主要乐器都是萨克斯。他们的演出都有着强大的舞台能量,李铁桥时而癫狂,多变无疆界,李增辉将能量与你意想不到的古怪念头与极致的安静相结合,他们热爱的,是即兴,是实验,是自由。

使用萨克斯,在中国许许多多普通听众的认知中,就觉得那是爵士乐手才做的事。于是李铁桥强调:“我并不认为自己是爵士乐手。”但真正意义的爵士乐的确曾给过他们许多灵感、创作的能量。约他们来谈爵士,从一开始,就预设了这不是一次关于经典爵士乐的对话,或者关于爵士乐的经典对话,而是探讨“自由”,爵士的本质精神。

李铁桥, 1973年生于湖南攸县,1995年二十二岁的他,怀揣“做自由音乐的梦想”来到北京。在北京,他早年在“美好药店”乐队担任萨克斯乐手,演奏风格涉及摇滚、爵士、实验电子、自由即兴⋯⋯2005年至2007年,他旅居挪威,大量接触自由即兴音乐,回国后创立了“声东击西”音乐项目,并策划实验音乐节。2014年加入大忘槓乐队。曾参与录制唱片有《被侮辱的姿势》、《请给我放大一张表妹的照片》、《美之瓜9+2》、《通往北方之路》、《南京现场》、《风啊,他们疯了!》等。新唱片《山海关》正准备发行,一张“累积了多年演奏经验和对中国历史思考”的萨克斯独奏室内录音唱片。

李增辉,1983年出生于山东青岛,是萨克斯、实验人声与多乐器即兴演奏者,DJ/溷音手、独立演员、配乐者,也是怪诞诗歌与微型戏剧/行为艺术的践行者。2001年8月开始参与青岛地下音乐的演出活动,组建实验摇滚乐队斜韵,担任主唱/词作者/编曲者/行为设计者;后兼任青岛黄粱公主乐队键盘手/萨克斯手。2006年末与实验音乐家冯昊组建“核桃室”。2007年9月1日赴北京长住,参与没谱四重奏、woolee、H1N1等组合。他曾与众多国内外声音艺术家/先锋乐手合作演出或国内巡演,并曾与颜峻、窦唯与不一定乐队、Justice Yeldham(Lucas Abela)、Sachiko M(松原幸子)、大忘槓、万能青年旅店、万晓利等国内外乐手/乐团合作演出或发表专辑。2009年在颜峻主持的观音唱片发行第一张个人专辑《李增辉水陆观音现场》。

摄:Giulia Marchi/端传媒

(Q=端传媒 桥=李铁桥 辉=李增辉)

自由,与自由的禁锢

我们的谈话由“自由”开始,对于李铁桥来说,爵士乐曾承载了他对音乐之“自由”的想像。而另一边,又是承载叛逆精神的音乐形式,摇滚。和许多中国当代出色音乐人一样,自由与叛逆,是不可分离的两种精神,相互链接,相互成就。出于对自由的渴望,出于叛逆的秉性,李铁桥曾由爵士乐而入摇滚,他由对“自由”的探索而发现其中的“不自由”,开始重新思索。他的音乐,也因此有着各种突破的尝试。

桥:1995年,我从湖南来北京,带着做自由音乐的梦想。我听说爵士乐是自由的,但我不知道什麽是爵士乐,别人告诉我你去北京就有,湖南没有。当时我特别在乎自由。

甚至我当时只听说爵士乐是自由的,但不知道有一种爵士乐就叫自由爵士(笑)。真正接触爵士乐是2000年左右,我在北京三里屯酒吧裡经常跟外国乐队玩即兴,当时有个“苍蝇”乐队,贝斯手是一个叫佐藤的日本人。他跟我聊天,说你应该是喜欢Ornette Coleman,我说我不懂;他很惊讶说:“他是自由爵士的鼻祖,你怎麽能不懂?他就像你这麽吹。”见我惊讶,他就让我下星期在这裡等他,他给你带唱片来。后来,他带了一大堆唱片给我:世界各地、大师的、着名的唱片,都複製给我了。我就开始听,哇,这个是大师,那个是大师,那时我觉得我也可以成为大师,当时就这麽狂妄。学得越多,当然就觉得不是那麽回事。所以我很感激佐藤,给我推开了一扇门,让我全方位认识到自由爵士音乐。

可是后来,我发现爵士乐也不那麽自由,我们没经过系统的爵士乐学习,按照固有观念去学有很多困难。爵士的律动与之前我的音乐聆听经验完全不同。有些节奏,对当时的我来说是约束,不能真正自由去演奏。反而摇滚乐的叛逆比较符合我个性,所以我一头扎进摇滚乐,参加了“美好药店”乐队。但做着做着,慢慢发现摇滚乐裡的“自由”还是有限度,限度就是叛逆本身,而不是真正的自由

我当时觉得爵士的律动跟东方人的概念、对音乐的理解是完全反的,但我越觉得困难,就越经常去聆听,有时我会被它感动。所以我听得最多的还是爵士乐,我很多想法都来自爵士乐,练习的很多内容也都是爵士乐,但在演出时,我很少演奏爵士乐。

这种自由的文化差别是内在的。外在的我可以模彷——我有激情和对自由的渴望,可以演奏暴烈的、自由的、忧伤的、无序的、扭曲的、美好的,各种音乐。但内在的自由,神一样、千丝万缕、随时能打破随时能组建的自由,我当时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

Q:那麽增辉,什麽样的音乐经验和生命经历把你导向了现在的创作?

辉:都是我自己想的!很自然就出现了!我先是接触了“乐队”这种形式和摇滚乐,后来之所以做自己这样的东西,不跟任何人走,是因为音乐之外的因素。可能跟我2000年左右写诗、参加文学社有关。一开始在青岛的乐队裡,我也没想过引进萨克斯,因为当时不觉得萨克斯和摇滚在音色上会有什麽关联。直到2002年有一次录音,有一个管是现吹,就直接录了,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应该叫“即兴”。

那时我对“即兴”、“实验音乐”,都没有概念。2004年我在青岛看了颜峻(编注:中国当代实验音乐人,诗人)的演出,又在另一个朋友陈郁的文章里读到John Zorn和山塚爱,但我还不知道这就是“实验音乐”。但“实验音乐”对我来说没有概念,我是被外界贴标签分到这里的。

桥:我们都是被贴了标籤的。其实我们就是发自内心想这麽去做,有人会说你今天演奏有点John Zorn的风格,过段时间有人说你有点像Evan Park,或者Sonny Rollins。其实好多人我当时都没听说过,后来粗略读了关于爵士乐的书才懂。知道原来他们也是看了书开始给别人贴标籤的。其实我们真正演奏的人并没想太多。

摄:Giulia Marchi/端传媒

当时当刻的自由

“有一种东西我觉得最有生命力,就是你脑子里自发的、对自由的渴望。那不是贴了标籤然后往裡塞东西就能出来的,你真的喜欢自由,演奏出来才有可能是自由的。”

李铁桥这样说。爵士乐和许多其他音乐一起,成为他朝向自由的音乐的养分。他和李增辉都走上实验、即兴的路子。儘管那也是标签,而标签如同许多其他文字一样,对音乐并不有效。就像诗人对诗歌评论者的反感,音乐人和那些需要语言去描述音乐的人不同,前者的创作初衷更本能、单纯,将音乐与内在生命体验相通。对于追求自由体验的李铁桥和李增辉来说,演奏的灵光往往出现在舞台上的“当时当刻”,李增辉说:

“我做音乐是为了见证吗?是为了表达吗?我演出是为了让人在现场跟我一块见证我跟宇宙的关係吗?我也说不明白,但就这麽干了!为了什麽?是个人意志!”

辉:“当时当刻”是单纯的,有预想、设计过的,就不是“当时当刻”。比如要是我今天掉了两块钱,不高兴,就写了一首悲伤的歌曲,这就不是“当时当刻”。“当时当刻”是个人意志的集中释发,这个意志是一种生命力的沸腾。

桥:“当时当刻”就是即时的,可能跟过去的经验有一定关係,但关係不大,而是今天想到什麽就是什麽,跟当时环境、状态、心情有关。

Q:舞台上自由的状态又是怎样的?

辉:因为生活中有所思,在舞台上是即兴,所以后面才会是真正的“自由”:不是有意识要去哪儿,是脑海的空白;不是心裡的释然,而是心裡的“不波动”;是在那时那刻,就干那件事,有点仪式化。

Q:怎麽通过声音传递这种自由?

辉:是呼吸。一个人在那里,你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他是一个形态,他当时当刻的气息就是律动。即兴音乐的律动其实就是“气息”。当然任何音乐的律动都可以是气息,但别的音乐有其音乐性的标记在那里,而我做的音乐跟人有关,是一种“当局者”的状态。

桥:对乐迷来讲,我觉得是在无序中找到一种次序,他若能找到就会深入进去探索。对乐手来说也差不多,我随时能找到这种次序又能打破它。我还能认真去聆听他人,相应去配合别人。

我有一些经验是跟国际上来自不同国家的乐手合作,其中有些水平跟我相当的,接招很容易。但是也有一些演奏经验丰富的人,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叫做“高不可测”,或者说“深不可测”。你甩出去的招他都能接得很稳,很漂亮。你觉得,唉哟,很舒服!他甩给你的招,你能不能接得住,能不能接得很好呢?有的我能勉强接住,但他“啪”又给你转过去,又带着你走了。这种人虽然不多,还是偶尔能遇见,非常难得。这就是遇到高手了,如同太极高手相遇,两人一搭手就知道这个人水平有多高,这种感觉靠语言描述真的很有难度。

慢慢进入这种状态,就能发现“即兴音乐”的奥妙,这也是即兴音乐的魅力。作为一个乐手,你想在无序的音乐中找到这种次序,然后能够去跟这样的高手过招,一起去寻找另一种秩序。

辉:能出招,就是自己的气息。培养这个“气息”,每个人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过来的⋯⋯

桥:以不变应万变(笑)。

辉:当然也会变,比如我刚才来的路上就很烦躁。

实验音乐在中国

李铁桥提到的经验是他2005-2007年在挪威生活的经历,那时,他大量接触自由爵士和即兴音乐,亲身体验到国外在音乐生态上与中国的不同,回国之后,他曾主持过“声东击西”音乐项目,让东西方乐手和乐器有即兴交流的平台。

中国的国情孕育了巨大的嚮往自由的能量,也因此迸发多种多样的创作力,和创作形式。和铁桥与增辉聊起“实验音乐”在中国的发展现状,李增辉说,“2008年左右有个说法,说实验音乐乐手有两百多人。现在,我自己乱讲的话,有三四百人。”

最早从1990年代中期萌芽的实验音乐(有时也被称为“新音乐”),渐渐从摇滚乐、电子乐、民谣和学院派中挣脱出来,在2000年以后成为一块独立版图,比它们的前辈都更肆无忌惮和不讲章法。在摇滚、电子、民谣纷纷因具备商业化而拥有越来越多听众之后,“实验音乐”仍然以边缘的形态存在着。李铁桥说:“摇滚乐那种每场演出都来看的死忠乐迷。在实验音乐里我自己没有见过。”

要说实验音乐在中国真正“兴起”的开始,李增辉说该是2005年,他提到的乐手包括写朋克文字、做音乐搞手、后来转做实验音乐人的颜峻、出色的电子实验音乐人王凡、武权、以及一个美国人、一个中国人合作的声音实验组合FM3。但实际上可能更早,他们提到2003年北京声纳国际电子音乐节,提到实验音乐家李剑鸿于2003至2007年于杭州举办的先锋音乐节“第二层皮音乐节(2pi festival)”也被他们提到。而2005年,迷笛音乐节(源自北京迷笛音乐学校举办的大型国际音乐节)开始在迷笛音乐节主场同时创办“mini midi”,专注声音艺术和音乐实验。

到2007年,李增辉由青岛来北京,做他在这裡的第一场演出,而那也是李铁桥刚由挪威回国的时候。彷彿一个转身,他们在2008年又参与、经历了一次实验音乐的小高潮。李增辉的演出,是在一个当年十分重要的音乐据点:“两个好朋友”酒吧。上文提到的颜峻成立的实验艺术组织“SUBJAM/撒把芥末”,定期以那里为平台,组织实验音乐表演,叫做“水陆观音”系列,那里曾聚集了世界各国、各地过路北京的实验音乐人。此外“撒把芥末”的独立音乐厂牌“观音唱片”(2004-2014),也是“mini midi”、密集音乐节的搞作者。而李增辉的演出,就是“水陆观音”其中的一期。

另一个实验音乐的重要基地,是位于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之间的D-22酒吧,创办人是经济学家、北京大学教授Michael Pettis。Pettis还是重要的独立音乐厂牌兵马司唱片的合伙人,以及一系列实验音乐活动的推手。D-22于2007-2012年存在,策划过许多实验性质演出,D-22关闭后,接力的场地是2012年至2015年7月运营的XP酒吧。

由挪威回国的李铁桥,发现2007年的中国和他两年前离开的中国,在音乐实验上的氛围有了很大的不同。“D-22酒吧老闆Michael,在2008年时找我策划一场实验音乐节。我花了三个月时间联繫深圳、云南、福建、上海、杭州全国各地实验乐手,做成两天的音乐节。”那是一次各路人马彙集的音乐节,昼夜不断,精彩频出,人们把“先锋”讽刺性地转译为“先疯”,而串联在台上台下的,则是同一种甚至难以摸清方向的巨大动能。

低落,自由在酝酿之中?

对李铁桥来说,“2008年是一个实验音乐的突破,小型实验音乐节迸发出现”,只是“后来,慢慢又发生了别的变化。”

辉:这是一个自然的流动,没有可以预计的道理。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饱和。

桥:也许经过无序扩张、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当没有那麽多内容和人往里填的时候,就自然成为一座空城。观众并没有增加,而乐手增加了。但我总觉得音乐发展有一个平台期,接着又飞跃,然后又持续平台状态,此后可能再有一个契机到来,又会不同。

辉:以我是做实验音乐的人的标准,目前没有惊喜,所以是一种最大的低落。近两年见过的人和音乐,惊喜较少,都一个样。

桥:但我们没看到不等于不存在。也许这个低落时期里,有人在醖酿,在家裡练,哪天他冒出来,让你大吃一惊。那时又是一个迸发期,惊喜连连。也许不是在北京,是在一个很小的地方,可能忽然我们就在山脚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把你给呆住了。这就是我想寻找的声音。如果你想做让人惊讶、惊喜连连的音乐,肯定要花很长时间去练习,要付出代价,要有你对生活、对声音的感悟结合在一起,碰撞,出来后才会让人觉得这种东西实在很高明,有创意。但就现状而言,我也有增辉说的感想,的确我们现在看到的都太low了。

辉:千篇“一律”。

桥:不够高明。这肯定跟我们这个社会有关係。我经常在国外、香港、台湾,遇到人对大陆的艺术家指指点点,对大陆的当代艺术不屑一顾,因为他们看到的,的确是他们看不上的。没错,但因为还有一些你没看到的,这个山挡住了更高的山。

(场地支持:单向空间花家地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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