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一周后,我们适应了西班牙的节奏,调节到新的生物钟,身心都进入放松的状态。
在巴塞罗那,不经意的、单纯的想像,也很容易找到合适的小说情节,不致落于耽想。井然干脆的城市布局,留有古罗马遗风,开启一个平行的世界。突然间,有股简单的勇气直扑扑冒起,可以切掉所有保留来处的必要。这大概就是旅行中的流浪感。
毋宁说,旅人,是一座城市里最自由的人。他们仍未受这座城市大气层的笼罩,也不曾受它地心引力的惯性牵制,因而,总有种种便利与特权,比本地人无拘无束,肆无忌惮。然后,再长出一千双好奇的眼睛,打量城市,走街串巷子。风物,人情,行止皆是风景。
与这种流浪感并行互补的,是入乡随俗。只有接纳乡俗于怀,旅行才可能像新鲜美丽的花,闻香而动。比如,乘坐当地的公共交通,与本地人同行,就可以像小说家一样真切感受他们的独特气息,偶尔还会有构想着电影的导演般的窃喜。因为在公共交通上,人的表情和互动是日常而不经雕饰的,细看、琢磨、回味都有不同可能,但又有同一种格调,仿佛在调制一种这座城市独有的酒:Sangria。
其实,配合手机谷歌地图和本地交通套票,不走游客路线,一点都不难。一天之内,我们在山顶机车、地铁和巴士之间切换。巴塞罗那很快就换了一套装束,风姿动人地站在面前。
巴塞罗那的行程深入,我们慢慢从崇尚自然的高迪,走向毕加索、达利和米罗这些反叛现代艺术家的幽深的灵魂。他们曾经在这里获取滋养,又从这里流亡海外,最后却都乐意回来,安放身心。
毕加索曾在巴塞罗那学习绘画,作为对它的回报,把自己大部分的画作捐给这座城市建了座博物馆。博物馆的创办人,是毕加索的知己兼私人秘书(那幅著名的立体派男子画像正是他),因而藏尽大师名作,地方有限,只能分期、分类和分批展出。虽然那些最出名的画作留在了巴黎,但馆藏的少年和成长时期的大部分作品,以及这里也曾是毕加索的私人寓所,令这个隐身于市井、14世纪古建筑群改建的博物馆,保留着某些神秘的、更为原初质朴的艺术力量。加上毕加索自己曾亲身参与设计,巴塞罗那的毕加索博物馆,堪称皇冠上的明珠。
毕加索的天才画作常在各种媒介中看到,传奇故事也听得不少,但看到真作而生发触动,还是无可取代的经验。经过研究者和策展人的精心布置,看一个好展览,胜过上任何一门美术课。第五次来毕加索博物馆的友人,依然津津乐道在此看画疗伤的神奇体验。
毕加索世界里的新天新地
艺术勾起人原始的直觉和冲动,让人重新观看自己和世界的本相。那源自人类本性的忧伤、绝望和焦虑,被具象世界包裹而假装正常,生活世界却不断失重、错乱和崩塌。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今,毕加索有份开创、弘扬的立体画派,已成为主流艺术史的重要组成,但立体派曾经在欧洲大陆掀起巨浪滔天的一场美学革命。这场艺术革命,也是艺术家作为群体,首次做出对时代的回应。20世纪上半叶的两次世界大战,让工业革命与理性思潮的胜利变成真实的虚无,“西方的没落”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自然秩序的崩解之快,已经超出人类的想像。没有人比曾经从黄金时代跌落的西班牙人,更能理解这种衰败。
于是,米罗、毕加索、达利等一大批艺术家,主动破坏传统西方绘画的透视和明暗法,发展出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其实都在尽一切可能,脱离、嘲讽乃至诅咒对自然的模仿──这个高迪的最高理想,转而寻找释放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神秘力量,重建对艺术的情感与认同,找回生活的意义。
主流美术史论介绍,立体派画家受塞尚“用圆柱体、球体和圆锥体来处理自然”的思想启示,试图在画中创造结构美。于我而言,尤其是看完他重新阐释古典名画的解构式展厅,他的突破是将人物空间化,试图以空间重构人的存在状态:当人自己作为空间一部分而不够用的时候,人的情感、欲望、苦难都溢出平常的结构,生长出一个新的并行的想像空间。其实,这是破坏自然空间概念的自然而然的结果。
米罗、毕加索、达利等一大批艺术家,主动破坏传统西方绘画的透视和明暗法,发展出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其实都在尽一切可能,脱离、嘲讽乃至诅咒对自然的模仿──这个高迪的最高理想,转而寻找释放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神秘力量
所以,不只是被遮挡的眼耳鼻舌不协调地出现了,连被压制的无法伸展的情感,也在色彩缔造的空间里重新发芽。画中那位小女孩。她们所经历的快乐与痛苦,在她家的客厅、卧室和家具的延展和重构下,弥漫出细腻浓郁但怪诞的形状、色彩和重量,与看画的人,在现实的立体空间变形连结。
其实,前卫艺术脱胎于成熟的传统技艺,也算是瓜熟蒂落的结果,承接者担起大任,扭转主流。毕加索很小年纪就天才地掌握了绘画的传统工艺,建立稳扎稳打的基本功。但这些技巧和规条,在时代的大冲击之下,再也难以压制他冒犯成规的冲动。于是,出走,回归,出走,轮回反覆,最终转化出新的艺术范式,打开他那一代人精神上的新天地。
被低估的米罗
与毕加索相比,巴塞罗那的米罗是被低估的。我们穿过古城蛛网般的幽暗巷子,找到了毕加索,却要远离城市、爬上山坡,才到达米罗的博物馆。
如果说毕加索对传统绘画的颠覆,还是有迹可循、循序渐进的,那么,米罗的当代艺术概念,几乎是一步到位的,从一开始就牢牢抓住反结构、反自然的要领。米罗博物馆建在山顶,可以鸟瞰,也可以自成一格。看着米罗博物馆门口欢迎参观者的小E.T.、在20世纪上半叶就已驾轻就熟的装置艺术、抽象画作,还有如今看来都不免惊叹的巨幅装置画,不得不佩服米罗的超前眼光。
经历大战乱和大浩劫,艺术已经失去所有“自然”的光泽,已经不可能再乖乖坐下来画画、弹钢琴。艺术,本质已变成要冒犯现实的成规。
我们站在米罗博物馆平台的那些鲜艳、奇异的雕塑前,俯览整个巴塞罗那。当代艺术的怪诞叛逆,对于华人来说更难解释清楚,是因为“艺术是种政治”这一动荡历史的战果,对中国这样20世纪大部分时间封闭的国度来说,缺乏正视和反思的空间。经历大战乱和大浩劫,艺术已经失去所有“自然”的光泽,已经不可能再乖乖坐下来画画、弹钢琴。艺术,本质已变成要冒犯现实的成规,乃至是对现实的报复,才能自证存在的必要。
在现代艺术史中,与毕加索同样惊世骇俗的,是加泰罗尼亚郊外的达利。我们把西班牙的最后一天,留给了达利的故乡。
坐了两个小时火车来到小镇,慕名前来的旅人排队入场,就像我们去莎士比亚故乡遇到的情形一样。博物馆就坐落在达利童年受洗、第一次展览和最后安葬的地方。
令人惊喜的达利珠宝设计
这个博物馆是达利亲自打理筹建的。说实在的,相比其他博物馆,达利作品的展示是最差的。亲眼看到达利原作,并没有增加我对他艺术作品的深切感受。犹如好文章缺了一位好编辑,其华彩少了火候。因为,艺术家自己其实未必是最懂自己作品的人。所以,艺术漫长的传播史同样重要。
达利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中最出名,也最有风头、充满争议的一位。以前看到他的画,都会被他浓郁的色彩和大胆呈现性意识的精彩构思打动。超现实主义,是回应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和伯格森直觉主义,主张发掘潜意识和梦境,极端重视以潜意识中的矛盾对立,表现真实世界的扭曲。这刚好为反自然的艺术大潮流提供了理论基础,也彻底改写了达利的个性。
伟大的艺术家必须经历流浪,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光芒。
达利跟父亲关系的决裂,可以作为反自然的经典例子。因为觉得自己形象被达利的媒体言论侮辱,父亲要求已出名的儿子公开道歉,但达利不仅没有照做,还更进一步,拿着装了自己精液的避孕套,对父亲说:“拿好!现在我什么都不欠你了!”这不可思议的哪咤式行为艺术,并不是简单的粗鲁蛮横,反而是超现实主义的经典姿态。
所幸,达利遇到了一位能够“安抚其神经质、焦虑和暴力倾向”的妻子,既是他艺术上的缪斯,也是照料其生活和工作的管家。这是达利的幸运,让他的高度行为主义的一生,有声有色,有惊无险,还一毫子才华都没浪费。
达利博物馆的惊喜,反而是他晚期的珠宝设计。那些奇异构思的刻刀落在黄金、珍珠、玛瑙和各类宝石身上,力度显得那么恰如其分,闪闪发光。
毋宁说,伟大的艺术家必须经历流浪,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光芒。流浪带来特殊的艺术养分。米罗、毕加索、达利都远走巴黎,打出名堂,再荣归故里。在温暖的被窝,永远孵不出艺术的金蛋。荷马的史诗、但丁的神曲,塞万提斯的唐吉珂德,莫不如是。
走,走到山上去
出门前,提前订了票看演出,两位巴西国宝级歌手Caetano Veloso和Gilberto Gil的联合演出,刚好发生在我们的旅途期间。一票难求,只能买价格不菲的转手票,足见受欢迎程度。他们在六十年代曾因发起音乐社会运动而被逐出巴西,去伦敦流浪。
两位已年过七旬的老人,嗓子沧桑沉郁,或细腻或粗犷,分进合击,金碧绚丽的大剧院,座无虚席,掌声不断。这大剧院的构造,象征着一个时代,差不多跟香港利舞台属于同一类型。今晚,每首歌一次的激烈鼓掌,接连四次encore还不想放人,足见西班牙人对所爱之物的狂热。至少在这点上,巴塞罗纳人和马德里是一致的。
西班牙之旅,真正走进自然的,是去巴塞罗那城外蒙特塞拉特山上的修道院。从古罗马人的维纳斯神庙,到修道院朝圣地,再到抵制佛朗哥独裁、收容被迫害异议者的庇护所,就像来到文明的遗迹,香火依然鼎盛。
西班牙之旅,真正走进自然的,是去巴塞罗那城外蒙特塞拉特山上的修道院。
看到大自然里那些酷似人形的奇异山头,犹如巴塞罗那的石头记,给高迪、米罗、毕加索这些艺术家无尽的想像与刺激。你会在看到人形石块的某个刹那,突然明白高迪公寓的烟囱,原型可能就是这个样子。而再想起达利,你也会感慨,人类的步伐在精神的宇宙,一个世纪已经迈出去多少个光年。
上山坐缆车,下山搭环山火车,见识了富丽堂皇的蒙特塞拉特教堂,又意外在修道院旁的餐厅,吃到便宜美味的米芝莲级西班牙菜。离开修道院的回程,我们无意间穿过一座古罗马巨型拱桥,来到幽静的乡间小镇,头顶着午后的烈日,遇到一对肩并肩快步走来的男女,犹如走进阿莫多瓦的电影,怪诞奇情的故事正在上演。
在一座城市,当你看到那些特立独行的人都盖起了自己的博物馆,心中更加渴望自由的滋味。即使不熟艺术史,与那些高傲、反叛、前卫的艺术品面对面,独自思索,也可以找到闪灵般的刹那呼应。
(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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