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你得把我送出索马里。
“那年我17岁,在中学念书。一个傍晚,一帮人拦住我,他们知道我的名字、我父母的名字和工作、我家的地址,然后他们让我杀了我的老师,因为我的老师是政府的支持者。”
纳安(K. Naan)顿了顿,不确定我是否能够理解这个故事。此时,我们正坐在一家昏暗的小酒吧里,旁边就是马耳他的马尔萨难民收容中心。八月的午后,气温高过四十摄氏度,暑气躁人,街道上一眼能看到五、六十位居住在这个收容中心的难民,他们或聚在树荫底下,或四处晃悠着。
纳安今年25岁,来自索马里,在马耳他已经生活了八年。
“也就是说,如果我真的杀了我的老师,政府不会放过我;而我不杀他,反政府的组织不会放过我。”
他最终的决定是找到这位老师,说:“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你得把我送出索马里。”
纳安一路向北,偶尔搭车,大多数时间只能步行,穿越撒哈拉大沙漠,逃亡到利比亚的海岸线。随后,他与数十万难民一样,在小小的塑胶船或渔船里与几百人挤在一起,有的船甚至毫无导航设备。历经几天到一周不等的航行,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带着对欧洲的向往,穿越地中海。
根据联合国数据,2014年,近22万难民穿越地中海抵达欧洲;截止到2015年8月底,这个数字已经刷新到30万,其中20万人登陆希腊。
这些人中,33%来自叙利亚,30%来自索马里、阿富汗和厄立特里亚。叙利亚是眼下全球难民危机的主角——这个国家一半以上的人口(400万)已经逃离故土,其中95%以上生活在黎巴嫩等周边国家。但越来越多的叙利亚难民借道北非,从地中海涌入南欧。
中东之外,非洲大陆,尤其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因着饥荒、战乱和动荡的政局,常年来都是另一个难民流亡的起点。在过去二十年里,已有近100万索马里人沦为难民。而2011年开始的利比亚内战,更将很多原本生活在利比亚的索马里难民,逼向地中海通道。
地中海:天堂与地狱之间
回想起地中海之旅,纳安说:“我在船上待了五天,同船有人就在这五天内死了的。”
今年四月,有鉴于连续发生的严重海难事故,联合国难民署将地中海称为全球四大海上难(移)民通道中“最为危险”的一个。地中海常有强劲、突来的大风,且风向多变,洋流复杂,本就不易航行,更何况难民船往往设备落后、严重超载。
8月28日,联合国难民署发言人梅利莎(Melissa Fleming)在联合国总部做的报告中警告,“今年已有约2500名难民或移民在进入欧洲的途中,丧生或失踪在地中海上⋯⋯”尽管欧洲国家做出营救努力,“但对难民和移民而言,地中海仍然是最致命的通道。”
国际移民机构在马耳他的项目负责人玛提妮(Martine Cassar)刚从利比亚回来,她告诉我:“不要只看这些数字,在海上遇难却未得到救援的船只,很容易便全无踪影;更何况,我们完全不可预估在非洲和中东陆地迁徙过程中,丧生的逃难者人数。”她又说:“在今天的科技条件下,还让人丧生在一小片海域里,这样的悲剧真得不该发生。”
马耳他群岛离意大利不过130多公里,离利比亚只有290公里。在航海技术还不发达的年代,这儿是连接南欧和北非的航线必经之处。现在,这个只有香港三分之一大的地中海岛国,除了是备受推介的度假胜地,也是在地中海难民危机中受严峻影响的重镇。
其实,马耳他并非北非偷渡船的首选目的地,有些难民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这里。因为欧盟难民公约规定,难民必须在第一个抵达的欧盟国家登记指纹,之后若在其他国家被发现,便会遣回首次抵达国。若难民一举进入意大利或希腊,便与欧陆相连,行动方便许多。马耳他不与欧盟其他国家接壤,并非最好选择。但是,能安全抵达马耳他,已经是艰难的胜利。
纳安在2007年在马耳他上岸。当年,欧盟接受到的庇护申请已有22万。
度假胜地与拘留中心
到了马耳他后,人们以为他们抵达了欧盟,一切都会好起来。但他们被放进拘留中心,一待也许就是12个月。然后会被安置在收容中心,很可能在Hal-Far,那里一个收容中心连着另一个⋯⋯没有希望,不安,焦虑,他们想念亲人。他们不知道会在这里待多久。
今天,生活在马耳他群岛上的难民,已有6273人,占马耳他总人口的1.5%,一度是欧盟难民人口比例最高的国家。马耳他政府执行“自动拘留”政策:难民在拘留中心最多待18个月,然后转至开放的收容中心。
Hal-Far(意为“鼠镇”)是由前军事基地改造的拘留中心,马耳他76%以上的难民都生活在个铁丝栏围着的难民营里。离这里最近的一个村子,要三公里开外。离此约十公里远的马尔萨收容中心,由废弃学校改造而成,就在一个闲置的老港口旁边,港口里停着很多斑驳的旧船只。那里离最受游客欢迎的古城瓦莱塔不远,但很难有交汇。马耳他虽小,公共交通却非常混乱,游客们大多使用环岛的游客大巴,只经停光鲜亮丽的景点。
比起瓦莱塔古城来自全球各地的游客,偏僻的收容中心附近,只看到清一色的青壮年黑人面孔、着装简朴,与岛上其他地方,明显区分开来。
这里住着约500名难民,全部是男性。穆哈穆德(Mahamud)曾在这里住了四年。他25岁,也来自索马里,已在马耳他生活了五年。一个教室内塞满了上下铺、没有厨房、共用厕所、垃圾遍地——回忆起在收容所的生活,穆哈穆德笑了笑,说:“你要相信我,到一定的地步,不管什么环境,你都能睡得着。”
不久前,他找了个难民营外的地方生活,那是离机场不远的一个小房间,每月需要近150欧的房租及其他水电费用。穆哈穆德平时四处找些零工做,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工资单给我看,这是12天的劳工,税后还剩下360欧元。
尽管在马耳他已经生活多年,纳安和穆哈穆德尚未获得“难民”身份,而是处在名为“辅助保护”的政府项目下。在马耳他申请庇护的难民,若通过审核可以留在马耳他,通常面临两个结果,或者成为“难民”,或者得到“辅助保护”。后者意味着马耳他不承认申请者的“难民”资格,但承认若将申请者遣返,他们将面临严重的风险,因此申请者可以暂时留在马耳他,给予一年的居住许可。
生活在马耳他的难民,60%以上都处在辅助保护的项目下,每天可以有4.65欧元的补助。获得“难民”身份的人,增至每周81.2欧元。两类保护项目下的难民,都可以申请就业资格、接受技能培训,但一旦找到雇工,所有社保都会终止。
但是,从2009年4月开始,难民在收容中心居住6个月之后,所有补助都会停止。实际情况可能更糟糕,纳安告诉我,他们其实每年只能拿到85欧元的补助,有时,补助还带有种族歧视色彩——“有一个‘黑色星期五’,黑人只有在周五才能去领取补助。”
针对难民的种族歧视在马耳他并不罕见,今年七月,一名在马耳他求学的非裔匈牙利男子达波漠,在巴士站自发维护排队买票的秩序时,被误认为是难民,收到众人辱骂,其中一个中年女子甚至向他吐了口水。警察非但没有制止这些暴行,反而选择制伏达波漠。达波漠的妻子在现场气愤得直喊:“他是欧洲公民,他不是非洲人。”整个场景,都被正在现场报道的当地电视台拍下来。
马耳他人认为难民花费公共开支,最终将会占地为国。然而,欧盟司法委员巴伦特(Jacques Barrot)指出,从2007年到2013年马耳他已接受来自欧盟的1.26亿欧元预算(大概占马耳他GDP的1%),用在庇护移民与边境控制上,但马耳他实际花在该领域的拨款,每年仅有1800万欧元。
“岛上有这么多难民,多年来辛苦工作、缴税,却仍然拿不到马耳他的护照。至少,政府应当有胆量给这些人护照;只把护照给富人是绝对得排外、讽刺。”《马耳他日报》的媒体主任格雷奇(Herman Grech)在一次访问中批评。他指的是马耳他的投资移民计划。这个富裕的地中海小国,在2014年初大张旗鼓地宣布:只要支付65万欧元,无需在马耳他居住,申请者即可获得马耳他护照。这个计划在一片指责声中做出修改,投资费用最终涨到115万欧元。即便如此,马耳他仍是是欧盟成员国中,投资移民条件最容易的国家之一。
难民围城 拷问欧洲
在处理难民问题上,招人诟病的欧盟国家还有很多。
绕着欧盟走一圈,匈牙利在边境建起4米高、近180千米长的铁网防线;受阻的难民择道马其顿,马其顿政府便加强了军事警戒;饱受债务危机的希腊,出现拒绝接收难民渔船的案例;连接英法的欧洲隧道,连续出现数千名移民从法国卡莱港闯入英国的事件⋯⋯
针对不断涌入的难民,意大利2013年10月实施名为“共有海域”的海上救助计划,仅2014年便营救了16万6千位难民。但欧盟认为,这样有力的营救计划会鼓励更多的难民和人口贩子,于是对项目持续施压,最终导致计划在2014年11月被废止。
欧盟随后的“蝾螈”(Triton)计划,将巡逻海域从100海里缩减到30海里,预算亦只有三分之一。计划实施后,截止今年五月底,地中海遇难人数就猛增到1865人,比2014年同期高出4倍多。
舆论对此笔诛口伐。压力之下,欧盟在五月底将“蝾螈”恢复到“共有海域”的预算与营救范围,并计划两年内在欧盟境内重新安置四万名停留在意大利和希腊的难民,以及两万名在欧盟境外的难民。但在成员国的移民政策上,欧盟的力量仍十分有限,收纳四万难民仍需各国自愿完成。目前各国承诺接收的难民总数,只有32,256人——尽管各国每接收一个难民,就能得到欧盟提供的6000欧元补助。
德国和瑞典对于难民相对友好,去年处理的庇护申请占到了欧盟的40%。尽管如此,德国极端分子在难民营纵火的事件时有发生,瑞典的极端右翼党派主要诉求便是反移民,支持率直逼第一大党。英国去年接受的庇护申请只是德国的六分之一。丹麦不鼓励难民到来,将资助大幅降低,是欧洲第一个如此直白得制定“反难民”政策的国家。此外,波兰不愿接收穆斯林难民,斯洛伐克只愿接收基督徒难民,芬兰的“家庭团聚”政策,吸引了大量索马里难民去芬兰“寻亲”⋯⋯
欧盟诸国大相径庭的经济、社会、舆论现状,给接收难民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9月中旬,欧盟将开始再一轮“紧急会谈”,商讨应对危机的“共同计划”。安置最多难民的德国,采取按省分配难民数量,这个策略也许可以在欧盟内推行。但捷克政府和斯洛伐克政府在8月31日已经警告德国,如果欧盟决定按配额重置难民,他们将与匈牙利一起强烈抵制。
申根区内人员的自由流动,又为难民安置增添难度——反对接纳欧盟统一调派者会说,即便各国接受分配的难民,安置后,难民依然会前往他们更向往的国家。
“马耳他今年接收的94名难民中,有74名将随欧盟的计划重置到其他国家,”玛提妮说,“但据我所知,这一计划的所有细节,都还没有厘清。”
后记
今夏,整个欧洲都被“难民危机”的紧张感笼罩,“不堪重负”是常用的形容词。但细数起来,今年进入欧洲的“难民潮”,不过欧洲人口数量的0.05%;也不该忘记,全球86%以上的难民都生活在发展中国家,土耳其、黎巴嫩和巴基斯坦收容的难民,都过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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