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者 谢志峰

大饥荒没饿死他,六四子弹没射死他,两次中风没杀死他,主持《城市论坛》,维园阿伯没咒死他。
谢志峰。
六四周年 台湾 大陆 香港 政治

2003年香港多事,沙士卷走近300条性命;50万人上街反对《基本法》23条立法;谢志峰展开《城市论坛》生涯,这是全港以至全国最自由也最混乱的政治论坛,他是监制及主持人,12年来每个星期天邀请左中右各派嘉宾,到香港维多利亚公园(简称维园)开坛,纵论时政。

《城市论坛》特色是一群年长左派支持者,人称维园阿伯,每周到场谩骂民主派“反中乱港”,又指责主持人谢志峰立场偏颇,送上死亡恐吓,捧来挽联,写上:“黑主持遗臭万年,谢志峰入黄土。爱国人士欢挽。”

1967年香港暴动,左派烧死电台节目主持人林彬,维园阿伯威胁要对谢志峰如法炮制,谢曾经历过子弹横飞天安门,对口水横飞喊打喊杀不当一回事,道:“林彬天天骂共产党,我哪有?现时社会气氛也不像当年,即使黄丝带、蓝丝带也只是碰碰撞撞,拳头来拳头去,不是放菠萝(炸弹),所以我不觉得有死亡威胁。”

没被咒死,年满60,上月底 谢志峰“善终”退位。

菜刀对手指

谢志峰生于广东省四会县,与本文记者原来是同乡,只是记者生于港英旗下,本文主角生于三面红旗下,那年代中国三千万人死于饥荒,同村10个邻居两饿死,他捉蛇抓蛙偷番薯,勉强熬过来。政府鼓励去除害虫,死蝇若干换番薯一枚,贫家没有苍蝇拍,好小子用菜刀砍树枝、蕉叶来手作苍蝇拍。

谢志峰原名谢剑锋,长辈嫌太锐,改了名字,却改不了锋锐,菜刀落下,左手食指半截指头分道扬镳。大饥荒饿不死他,只是手指当灾,捉田鼠也十指痛归心,“我抓Q着牠,牠咬Q着我,就这样回家,叫外婆烧水丢进去,有田鼠吃!”他在《城市论坛》主持时严禁粗话,自己以“Q”(用英文字幕代替粗话)助语。

1962年7岁的谢志峰跟母亲来港,1977年到台湾政治大学念新闻系,之后做过香港不少媒体,包括《东方日报》、《天天日报》及电视台亚洲电视(亚视)。当年捱饥抵饿,来到香江暴饮暴食,亚视年代每晚夜间新闻后必吃宵夜,喝啤酒,1990年身体终于起义。他回忆,也是十指先受罪,一天用电脑手指不听使唤,求医发现轻度中风,治好后一年多又再复发,但两次中风都神奇康复。

现在不是香港大突发新闻,是开枪内战,奸淫掳掠,什么事都可以发生!

谢志峰

但数生命最大威胁,还要回溯1989年作为亚视记者上京报导六四,走了一遭鬼门关。

6月3日晚上,京城街头人人浴血,无线电视记者留守酒店,身为亚洲电视新闻部高级记者的谢志峰下达军令两道:女员工不得外出,男员工如非自愿不用外出。

亚视新闻总监包云龙在旁首肯,一名女记者抗议,谢回话:“现在不是香港大突发新闻,是开枪内战,奸淫掳掠,什么事都可以发生!”他自己点了记者、工程人员十人,向广场进发。

机枪对手机

那时候大陆未有手机服务,和记电讯在北京测试网络,手机借给香港记者,但见局势紧张,全部收回,谢志峰跟销售员道:“天地良心,留一部电话给我,北京学运就靠这部电话!”

6月4日凌晨第一辆装甲车入城,民众烧军车挡路,枪声响起,民众撤退,谢志峰就是这部手机现场报导。一干人藏身天安门广场公厕上,一为拍摄,二为保命,“我做事一定叫双飞(双重要求),一不会拍不到片段,二不会拿整队兄弟性命作赌注。”话虽如此,事后看录像,子弹射中公厕外墙,反弹出去,“我在台湾受过军训,我都吓Q傻了!”

枪响人嚎之间电话响起,记者行家报讯,军队正朝公厕方向进发,众人撤退,躲进中国记协办事处,“当时整个北京都是正义之师,只有军队不是,去到哪里都有人收留。”待风声稍歇回到广场,街坊报告,解放军刚在公厕上面乱枪扫射,一部电话救回十条命。

当年离开北京是错的,很多外国记者还在,我们为何要走?

谢志峰

6月5日,据称名叫“王维林”的男子在长安街以身阻挡坦克推进,震惊全球;同日长安街另一端,亚视众人乘车赶往机场,准备返港,不料数百人堵路,对方喝问:“你们什么人?”谢志峰战战兢兢道:“香港记者。”“广场上的事,看见了么?”“都看见了。”对方趋前,道:“你一定要尽快将消息讲出去!我们帮你开路!”

到了机场,惊魂未定,又遇海关,关员喝问:“你们是不是记者?”谢硬着头皮道:“是。”“有没有现场录像?”“有。”四目交投,静默一秒,关员道:“快走!”

六四的枪林弹雨,主持城市论坛则唇枪舌剑,他比较说:“当年有生命危险,当年没有彩排,当年一次过;现在(城市论坛)每个星期天都有,可以累积经验。当年没经验,后来我跟上司讲,当年离开北京是错的,很多外国记者还在,我们为何要走?”

谢志峰在香港电台办公室与同事谈公事。摄: Jerome Favre/端传媒
谢志峰在香港电台办公室与同事谈公事。

峰哥对乜哥

肉体生存力强,事业上的生存力也很惊人,谢志峰离开亚视后,先后转到香港电台、《明报》工作,九三年毅然赶上移民潮,到加拿大温哥华碰运气。别的新移民失业,他先出任《明报》加西版采访主任,半年后当地新时代电视开设普通话频道,找他当新闻总监。

唐人街人人叫我峰哥,一走出唐人街,没有人知道我乜哥(是何许人)。

谢志峰

正当仕途看似顺遂,2002年却回流返港。“当年在温哥华没前途,没成就感。一个新移民干回自己本行,有相当不错的职位,唐人街人人叫我峰哥,一走出唐人街,没有人知道我乜哥(是何许人),对跑惯江湖的人来说十分郁结。”

谢志峰回流香港重出传媒江湖,获香港电台高层招揽回巢,効力至今。记者问他是否人缘好,很得老板欢心,他道:“我站在道理一方,不管你是不是老板,你有道理我支持你,你没道理走Q开。”

敢言对饭碗

2014年亚视续牌失败,明年或停播;《新报》、《忽然1周》停刊,《壹周刊》大幅裁员。传媒不景气,谢志峰奇迹活下来,10月底才正式离开港台,现已找到新东家,公司名称暂不透露。

一定要保持在荧幕前面,一定要保持发声,否则死定。

谢志峰

多年来保持在荧光幕亮相,很有优势,“我承认镁光灯下绝对有优势,港台前任助理台长张文新先生一直指我明路,一定要保持在荧幕前面,一定要保持发声,否则死定。”

中国人信奉闷声大发财,敢言与饭碗自古两难存,谢志峰却寄语传媒别怕批评政府,否则枉为记者。8月7日前亚视高层梁家荣履新广播处长,负责统领香港电台,谢志峰随即发表《给梁家荣的公开信》,呼吁梁家荣带领香港电台保持多元声音。

谢志峰深信敢言必获市民欣赏,而传媒当权者会按照民意用人。单看这点,谢志峰是理想主义者;再看满街二、三十岁的失业记者,他在花甲之年仍吃得开,却是现实主义者。

“二十来岁的没工作,我几十岁有工作,这是社会不幸,你不能叫我负责。我天天被阿伯欺负,谁替我鸣冤?吃得了咸鱼抵得了渴(粤语俚语,大意为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今天我做戏子,有人看见我,我便有工作,但我被调戏时谁替我出声?”

论坛对香港

谢志峰在《城市论坛》现场,右一为港台前助理处长施永远。受访者提供
谢志峰在《城市论坛》现场,右一为港台前助理处长施永远。

峰哥回来了,不遗余力批评政府。城市论坛是香港缩影,自言抱着“我没有敌人”宗旨主持节目,维园阿伯再横蛮也不是敌人,也有发言权。其中一个阿伯许金池2013年证实患癌,峰哥筵开两席款待他。

相反,他指现任特首梁振英,好与人为敌。7月底民政事务局局长曾德成、公务员事务局局长邓国威双双离职,再添传统左派及公务员两帮敌人。

“有智慧的人应该公开说没有敌人,私下用正当手段抓敌;你不抓,或抓不到,只管大声叫喊,你的政治手法很低劣!”

7月26日,谢志峰最后一次主持城市论坛,以《择善固执‧有所作为 特首发威‧局长先做替死鬼?》为论题,讨论两局长离职一事。论坛上,有人叫他即场道别。

香港不是任何一个人想怎管便怎管,利益不是任何一个人想怎分配便怎分配。

谢志峰

谢志峰却说不必了,毕竟节目不是自己的;同一道理,香港也不属于某一个人。

“香港不是任何一个人想怎管便怎管,利益不是任何一个人想怎分配便怎分配,有既定的格局、文化诉求,每个香港人都有权!”

聲音

他愈做愈纯熟,进入状态。维园阿伯不易驾驭,但他与维园阿伯、阿哥、阿姐有和睦、友善的关系,不摆主持人架子,阿叔们也尊重他。


梁家傑 泛民主派飯盒會召集人

很多人觉得他观点很强,我认为主持时事评论节目不同新闻记者,新闻记者就着事件报导,时事节目主持有时加上自己看法,而有理据、事实支持,无可厚非。


张文新 港台电视部前助理广播处长

他刚入行时,我们拍档了一阵子。他是一位很有主见的人,无论他平时表现得如何身段柔软。小事,他怎样都可以;紧要关头,他绝不妥协。


叶一坚 《苹果日报》社长

我还会和谢志峰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大家只是几年间早上在饭堂碰上十多次的不同部门同事,寒暄几句更只有三五七次。(摘录自周融博客)


周融 帮港出声召集人

《城市论坛》

《城市论坛》是香港电台电视部所制作的一个讨论民生问题、文化教育、财经和法制等议题的直播时事论坛节目,于1980年4月13日启播,每集约45分钟,每逢星期日举办。《城市论坛》节目每次均会邀请一些专业人士、立法会议员及政府官员讨论社会关注的政治、民生等议题,并让现场观众的市民发表意见。《城市论坛》主要于铜锣湾维多利亚公园内举行,并透过电视和电台直播,亦曾金紫荆广场、尖东百周年纪念公园等其他地方举行。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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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6月5日,據稱名叫「王維林」的男子在長安街以身阻擋坦克推進,震驚全球;同日長安街另一端,亞視眾人乘車趕往機場,準備返港,不料數百人堵路,對方喝問:「你們什麼人?」謝志峰戰戰兢兢道:「香港記者。」「廣場上的事,看見了麼?」「都看見了。」對方趨前,道:「你一定要盡快將消息講出去!我們幫你開路!」
    到了機場,驚魂未定,又遇海關,關員喝問:「你們是不是記者?」謝硬着頭皮道:「是。」「有沒有現場錄像?」「有。」四目交投,靜默一秒,關員道:「快走!」”
    最让人感动的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大爱壮举,而是这种体制内的人把良心置于系统之上的无声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