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交通和基础设施常常成为我们衡量一个文明发展程度的标准。汽车、火车或飞机总能帮助你更快抵达目的地:你走进候车大厅,几个小时后从另一个闪烁著相似灯光的候车大厅出来,却已身处世界的另一端,像是穿越时空的平面,仿佛进入了游戏中的传送门。
相比之下,自行车缓慢且过时。骑自行车的人对周遭世界毫无防备,将自己暴露在烈日曝晒和各种环境威胁之中;同时,世界也透过温度、色彩、声音和气味的渐变,脆弱地向骑车的人袒露自身。公共交通对空间的掌控总是精确无误,而自行车则意味著面对崎岖小路、阶梯,以及灵活开辟新路线的可能。
有时候,骑自行车意味著你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而只是处于那种“随便去哪里转一圈”的心情,就像用轮子散步。你可以随时停下来,拍一张夕阳下树冠的照片,然后此生再也不去理会那张照片。你可以突然改变路线去买一支便宜的冰淇淋。你可以迷路。而迷路,自古就是自由的一部分。
在玩《寄梦远方》(SEASON: A letter to the future)时,我经常迷路。但那又怎样呢?文明早已消失。游戏的主角 Estelle 出生于一个停滞的世界:上个季节充斥著流离失所与战争,祭司和僧侣的祈祷终结了战争的苦难,却也带来了逐渐扩散的沉睡瘟疫。如果没有人采取行动,所有人都将逐渐陷入沉睡,整个世界不久后将陷入永恒的寂静。
同时,Estelle 预感这个季节即将结束。在游戏中,一个季节的结束几乎等同于世界的终结:人们会在换季的瞬间失去所有记忆,并且主宰该季节的世界精神也将随之改变。当下的一切都会被遗忘,成为旧事物,一个将现今所有生者远远抛诸脑后的新世界即将来临。
Estelle 内心的不安驱使她离开故乡,她试图在季节结束前看见与理解更多事物,并记录下旅途中所遇之景,为下一个季节留下档案。她只携带了几件物品:一台便携磁带录音机、一台宝丽来相机、一本厚笔记本、母亲为她制作的一枚护符,以及一辆自行车。
于是,游戏开始后不久,我发现自己在做著与日常生活中相似的事:在落日余晖下的坡道上骑车,时不时停在路边,拿出相机拍下远方的云朵与树木——只是这一次,怀著一种世界即将终结的忧伤与庄严,仿佛按下宝丽来快门的那一刻,已成为挽留世界的仪式。

她的世界,我们的世界
我们自己的世界,难道不也快要结束了吗?
《寄梦未来》的游戏构想始于游戏创意总监 Kevin Sullivan 在 2016 年环游世界的旅程及与身边人的对话。那一年,特朗普(首次)当选为美国总统,英国完成脱欧公投。Kevin 感受到一种笼罩世界各地的共同情绪:一个漫长的黑夜开始了,我们所熟知的世界正逐渐崩解,没有人知道黑夜的尽头会是黎明,还是更漫长的黑暗。而生活在世界各处的我们,也都历经各自的旅程,得出了相似的结论。
Kevin 试图在游戏中传达的那种“一切即将逝去”的感受,是对现实的普遍抽象。在与现实的共鸣中,游戏的每一部分似乎都被玩家自身的生活赋予了多重含义。游戏进入尾声时,黑夜渐渐降临山谷,预示著水坝即将被炸毁的防空警报声时常响起,打破了山谷中的鸟鸣。
在 2023 年初发布的游戏预告片的评论区,一位玩家写道:“我正在乌克兰,游戏里的防空警报声把我吓了一跳。”而我也清楚记得,游戏进行到这一部分时是 2025 年初,我正坐在东耶路撒冷狭小的房间里,天色渐暗。游戏中的防空警报声使我立刻关掉电脑音量,仔细辨别那声音是否来自现实中的窗外。

这样的声音图景,也许正是对当今世界最贴切的隐喻:我们都生活在一场灾难进行中的缝隙之间,灾难的脚步井然有序却无声地靠近。从 Kevin 的 2016 年旅行至今,这场灾难已伴随我们将近十年。日复一日,世界如同一根绷紧的弦,以危险的张力将我们困锁。日常生活分散著我们的注意力,使我们难以脱身去剪断纠缠交织的问题。我们为自己生命编织出的意义,在人类的愚昧、暴行,以及关于未来的灰暗与无穷可能面前,显得脆弱不堪。
在他 2023 年 Substack 的年终回顾中,Kevin 引用了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未完成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中的一段描述。1930 年代,穆齐尔在欧洲社会中屏息聆听著二战的齿轮嘎吱作响,他以回顾的方式写下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夜的维也纳:
“这个有识之国中,安居著有教养的人们,他们就如同世界各地的有教养者一样,怀著不安的心绪,在由噪音、转速、发明、冲突及构成我们生活的各种光声景象所组成的巨大漩涡中徒劳奔走;如所有其他人一般,他们每天阅读、聆听数十甚至数百条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闻,情愿做出些微努力,甚至亲自参与其中,却从未真正抽得出身,因为几分钟后,旧新闻已被新的刺激取而代之;如所有其他人一样,他们感受到自己被谋杀、屠戮、激情、自我牺牲与雄伟之物包围,这一切逐渐编织出环绕他们的戈耳狄俄斯之结,但他们从未真正投身其中,因为他们被困于办公室或其他谋生之所,直到傍晚终于得以获得自由,而未被抚慰的内心张力则爆发为各种自我放松的方式,却依然无法真正使他们放松。”
这种情绪也许已成为我们当下生活的默认状态。从加萨到乌克兰,从缅甸到苏丹,关于死亡与毁灭的新闻占据著我们的头脑;同时,我们搭车上下班,晚上逛 Costco 或山姆超市买过量又无必要的食物,空闲时计算著今年剩下的假期与加薪的可能性。生活不得不这样继续下去——若凑不出一周以上的长假,那种堂吉诃德式的冒险几乎不可能;若没有稳定的第一世界身份与多年劳作积攒的资金,那么抛下现有生活,纵身投入漩涡的中心,成为那令人恐惧又令人向往的未来的一部分,也几乎不可能。
那么,还有什么是可能的呢?

末日搭车客式的相遇
游戏的主要场景是一座静谧的山谷,一个名为“灰之手”的组织正计划炸毁山谷的堤坝,将整个山谷变为一片泄洪区,因此居民们正被紧急疏散。当 Estelle 骑车抵达时,正值山谷的最后一天,居民们正与自己一生的生活痕迹挣扎著,以各自的姿态面对一个季节的终结与不知在何方的未来。或许人在末日时会变得诚实,又或许这份诚实,是属于旅人才能获得的幸运。山谷中的人们——即使初见时看起来再怎么固执不化——总是愿意向我们倾诉他们对生命的执著与悔恨。
世界充斥著对陌生人的恐惧,而旅途中的搭便车无疑对这种恐惧构成了某种讽刺。作为一名忠实的搭车客,Kevin 经常记录自己搭车后的所见所闻,描绘那些在旅途中短暂共处的人们——从他们车子的颜色与漆面开始,谈到车内的摆设、他们踩油门的力道,以及他们望向前方的神情。
搭车客热爱与陌生人的相遇。彼此生活毫无交集,让人无需维持礼貌或谎言的外壳,人们可以毫无保留地向你倾诉对极权政府的不满、对逝去母亲的思念,或是昨晚那个无聊的梦。尽管这些故事有时难免带著暴力或阴暗——尤其是涉及政治话题时——但作为一位旅人,我们也往往能以疲惫而宽容的姿态接受这份坦率。

Estelle 经历的一切也带有类似的性质:作为山谷中的外来者,以及对即将消逝的历史的纪录者,她总是被居民们急切地拉去聆听他们生活的片段,因为再晚一步,一切就将被水淹没。男孩载她骑车兜风,拜访父亲的坟墓;男孩的母亲请她帮忙整理准备带走的行李;森林深处的艺术家邀请 Estelle 一张张拍摄她的作品,随后却又将这些作品逐一否定,无情地贬抑自己过往的一切,悔恨人生在光阴中被虚度殆尽。
Estelle 的到来似乎让这位艺术家看见一丝转机:她终于拥有最后一次机会,在这位来访者的协助下,完成人生的最后一件作品。然而,当我们在后院的垃圾堆中挑选作品材料时,天色已暗,远方堤坝即将被炸毁的警报声响起。
灾难的插曲再次打破了寻常人生活的意义,而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有放下一切对永恒的幻想,以搭车客的平静姿态,在落日中静静聆听艺术家低声哼唱的旋律——记忆是搭车客的艺术。
记忆的重量
在游戏中,如何面对即将结束的现在和尚未到来的明天,是透过一项关键的设定来加以中介:当这个季节结束时,所有人都将忘记一切。这是一种对灾难的浪漫化处理,仿佛存在一个终局,万物将于此之后重新获得新生。游戏开头,Estelle 的朋友做了一个关于未来的预知梦,说明了这一切:他梦见自己伸手摘下一颗苹果,正当风轻轻吹过,他忽然忘记了一切;但当他咬下那口苹果时,那一刻成了世上最美好的瞬间。

Estelle 矛盾地承担著记忆与遗忘的双重重担。作为一位记录者,她留下了自己与山谷居民的影像、声音与故事,但在一个所有人都将遗忘一切的未来世界中,她的笔记将如同时空中孤立的物件,被抽象地阅读,就像来自远古的图腾或碎片。
因此,在游戏结束前,你将面临最重要的选择之一:你是否愿意记得这一切。山谷里的僧侣告诉 Estelle,她母亲所制作的护符具有保留记忆的能力,但记忆既是一种特权,也是一种诅咒。在那个所有人如同新生儿般惶惶不安的未来,你想用你的记忆做些什么?你会告诉他们关于他们自己的故事吗?你是否要将过去几个季节的苦难忠实地传递下去,并告诉他们人类是如此有限、无论如何终将再次坠入灾难之中?
能够遗忘过去是人类渴望却难以获得的殊荣。现实中的集体绝望,往往源自我们无法选择、又无法摆脱对旧事物的潜意识依赖。Kevin 曾对我说:“目前令人绝望的原因,是我们现有的政治与经济架构——那些在上世纪建立起来的体系——已经走到了尽头,但现在却没有明确的替代方案。我们需要出路,需要新的思维方式,而这些方式或多或少会建立在旧有思想之上。但我们此刻却被一种无所不在的怀旧感困住了。这种无力感非常深刻,仿佛连‘其他可能性’都不复存在。你提出任何替代方案,人们都会以极端犬儒的态度回应——上世纪那么多宏大的政治项目都失败了,所以下一个提案也似乎注定会失败。”

历史中没有幸存者,但搭车客的记忆与历史截然不同。历史是关于推理、因果、知识与必然性;而搭车旅途中短暂的片刻,则是一个充满浪漫化色彩的场域。即使你对驾驶座上的陌生人一无所知,你依然愿意暂时清空自己,去倾听一切,并报以宽容。那些故事来自一个你不熟悉的世界,而你将终其一生反复咀嚼这些瞬间,直到你理解那些因时间不足而未能展开的其他段落。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断裂与遗忘或许才是恰当的回答。用一次长短不定的出走打破日常生活的紧张结构,透过新的故事去重新解释旧的世界,并用奇幻的幻想填补叙事中的空隙,使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写一本笔记本,但不必忠实地记录所有细节,而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断涂鸦与猜想,直到其中浮现出新的可能。
在一艘渡船上,Estelle 进入了新的季节。她已经不记得任何事情,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大海,阳光下的波纹宛如一条繁复的魔毯,在她眼前缓缓展开。她身旁站著一位陌生人,两人彼此怀著些许恐惧,直到 Estelle 翻开笔记本,找到一张两人在海边的拍立得照片。他们也许刚刚认识,又或许已是相识一生的老友。
…睇唔明添,這遊戲類似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