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2日周日夜晚八点,37岁的Kim正在美国东部的家中休息。她躺在床上,手指一下下滑动TikTok界面上的短视频。突然,一个点赞量高达46万的视频闯入Kim的视线——画面中,一位博主坐在沙发上,表情不屑,语带愤怒道:“这将会多么f**king搞笑,如果他们禁了TikTok,但我们都搬去一个真正被中国公司制造的APP?这难道不将是对政府最大的FK U吗?”
这条视频在TikTok上已经疯传了3小时,期间不断有人录制这个视频,与其合影,发布在X(Twitter)或Facebook等社交平台。
在纽约读研究生的Rose也被这条视频吸引。Rose今年25岁,对视频的内容很是感同身受,她立即行动起来,打开手机里的应用商店,找到那个中国公司制造的app——小红书。
使用TikTok的三年里,Rose在平台上关注了600多名内容创作者,包括潮流达人和政治意见领袖,TikTok也成为她和大学同学创造话题聊天的发源地。大多时候,她只是在TikTok上“潜水”,鲜有发帖的冲动。美国民调机构和智库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23年的数据显示,约半数TikTok使用者从未发布视频,70%的用户没有填写详细的用户信息,49%的用户从未收获任何点赞。
2024年3月24日,美国国会举行听证会,Rose看到国会议员再三逼问TikTok首席执行官周受资是否出售美国公民数据时,议员的咄咄逼人让她感到莫名其妙。“他们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我只有表情包、糟糕的自拍、作业截图。我凌晨一点去711买苏打水。间谍们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如果一个APP想追踪我的活动,以此猜测我喜欢什么内容然后推送给我,这有什么关系呢?”Rose抛出的一连串质疑,是许多TikTok用户共同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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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10日,美国最高法院展开针对TikTok禁令的辩论。最终大法官们仍倾向于维持原判,认为TikTok威胁到美国国家安全。此前,此前,拜登政府签署禁令,要求TikTok在1月19日前剥离其母公司,否则将被指控违法。
“老实说,我以为我要去一个不会得到任何关注的应用程序,像一场我自己的小独立抗议,然后感到无聊。”Kim没想到,“难民”数量持续攀升。
封锁日期迫在眉睫,许多TikTok用户受到号召后,旋即下载小红书,开启一场赛博远洋之旅。小红书曾长达一周盘踞在美国Apple Store的头榜,以下载量首位有15万来估算,这意味着至少有百万美国用户下载小红书。参考分析公司Similarweb的数据,截止1月19日,小红书的美国地区日活用户较前一周增长300万。
“我是世界公民,小红书让我接触到新的世界。”
TC Townsend的一天被分割成无数次清醒和小憩。他73岁了,来到小红书的第一天,他感受到时间飞速流动。在美国西海岸的凌晨四点入睡前,TC的小红书帐号已经累积了10万粉丝。
在他的房间里,三台电脑摆放在床头。TC每周固定和“快乐公司”的朋友们在Zoom上见面聊天。这家公司完全是自发组织起来的,没有盈利或任何生产活动,只是一个十几人的线上交流团体。其余时间里,他也和TikTok上面认识的朋友打电话,常常一打就是三四个小时。
约莫30岁的时候,TC酗酒、药物成瘾,某天早晨起来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参加多次戒断疗程和心理咨询后,他被确诊躁郁症,至今仍在服药。40年前,他和妻子、儿子分开,独自一人居住至今。“我所有的朋友都是虚拟的,但他们对我来说足够真实。”TC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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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夜晚,TC和网友Sarah进行着日常通话。电话里,Sarah告诉他,TikTok因为政府禁令即将关停,人们为表抗议要投奔一个中国软件。TC没有丝毫犹豫。这个夜晚,他反复点击接收验证码,直到他再次入睡,短信仍不见踪影。
翌日,手机接连震动几声,验证码抵达。与此同时,东八区的人们正在醒来。中国网友们惊奇地发现,小红书首页上冒出自称“TikTok Refugees”(洋抖难民)的外国人。
TC把一条在TikTok上发过的视频搬运到“新家”。六分钟,纯英文,没有字幕,讲述他在美国南方农场长大,经历废奴隶制后的南方种植园文化。没多久,三两条评论弹出。他按下主屏幕按钮,靠着翻译插件一一读完,有些大致明白,有些半懂不懂,那大概是在夸赞他的声音慈祥。有人说他像飞屋环游记里的主人公,有人说像自己的爷爷。
不到半小时,上千条消息通知涌入TC的手机。点赞、评论、收藏通知都变成了红色的99+。大批网友想看看这批TikTok用户里难得一见的年长面孔。
在TikTok用户涌入小红书的第一日,人们在首页上看到的大部分外国面孔都很年轻。皮尤研究中心2023年的数据显示,62%的18至29岁的美国人群使用TikTok,远高于65岁及以上成年人的比例(10%)。而当小红书在TikTok掀起潮流,最先到来的人群,也是年轻人占据多数。欧美青年男女的自拍挤满#TikTok Refugee标签,配以“我是抖音难民,问我任何问题”或“你好,我来自美国”的英文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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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头白发、脸上布满皱纹,总是慈祥微笑的TC在这一标签下引人瞩目。凌晨四点(即东八区晚上八点),他已经发布三条视频,全是自拍自述的形式。TC兴奋地传达自己的心情:“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是‘潮流爷爷’很开心来到这里”、“我是世界公民,小红书让我接触到新的世界”。
这些视频都没有中文字幕,但粉丝们并不在意。对TC视频内容的翻译占据高赞留言,还有网友教大家进行语音翻译。他们开始给TC画像,或用AI生成肖像素描。TC还收到了非常严厉的“批评”:“爷爷,凌晨四点了,你应该去睡觉。”“爷爷,注意健康。”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TC被不安包裹。他已经保持这样零散的作息很久,从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还不睡觉。“我独自在房间里呆了很多年,现在我被数百万人看到了。如果美国人知道这件事,我会被嘲笑。他们会觉得我一定是在嗑药。”
中国新朋友告诉他,在中国,人们被教导要尊重长辈,爱孩子,关心不幸的人。“在美国,当你变老时,你没有任何作用,你不能为公司生产,他们会把你扔掉,”TC说,“没有人来看我,没有人想知道我在做什么。让我想想怎么描述……那个词是‘irrelevant’(不相关)。在美国,你变得无关紧要。你不重要,没人在乎。但在中国,你是超级巨星。”
TC保存了所有网友给他画的素描,他感到自己正身处中国。“当看电影时,人们会经历所谓的‘停格怀疑(Suspension disbelief)’(注:停格怀疑指观众在观看影视作品时往往会沉浸其中,放弃对剧情合理性的质疑)。当我上网时,我一直在停止怀疑,你只是一个电脑图像,但对我来说你是真的。”关上电脑,TC是一个日夜颠倒、行动不便的寡居老人,只要启动电脑,他立刻能够投入大洋彼岸十万粉丝的社群之中。对TC而言,现实和网络同样真实。
与TC的际遇不同,25岁的Rose在小红书的前三天没有获得太多关注,尽管她像个弄潮儿,交过四次猫税,在评论区里至少帮过五个学生写英语作业。
这两件事都是TikTok难民在小红书上最初的“打卡景点”。为了欢迎突然涌入的外国友人,小红书网友们纷纷鼓励“交出你的猫”“快点付税”。收到猫咪照片后,网友会回赠一张“猫税收据”。给中国学生写作业则是在评论区兴起的另一项活动。有网友发布了一篇空白的英文完形填空,称“帮我做作业”。TikTok难民们乐此不疲,很快就有人回复出完整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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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Rose对中国不甚了解。她在13岁时曾和表妹到中国旅行两周,但对于文化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在中国喝过的便利店奶茶,还有一款蓝色盒装方便面。这些年,Rose对中国的认识基本来自一位TikTok的中国文化博主。这位拥有160万粉丝的博主,经常把小红书等大陆平台上的猎奇热点新闻做成视频,例如淘宝售卖的假肚脐贴和假下颌线胶带。
现在,Rose对中国的感受和她的过往认知大相迳庭。她非常喜欢小红书上流通的表情包,收藏了很多大头小狗流汗的贴图,和朋友聊天时自如使用。“中国人简直是最搞笑的人之一。我只要使用这个应用就笑个不停,我爱死了,我爱死了!”
来到小红书的第三天,Rose也拥有了自己的爆款贴文。为了找寻当年在便利店喝到的速食奶茶和蓝色方便面——她难以忘怀的中国美味,她专门发帖询问网友。评论区里,3000多条评论提供了答案,那是香飘飘奶茶和康师傅方便面。
品牌方旋即捕捉到风口的气息。Rose收到联络,品牌方称为表感谢准备了三箱奶茶,“联系我们,我们的奶茶会以绕地球的形式送到你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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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要害怕中国?”
安装小红书时,Kim很干脆地在“是否允许app追踪用户行为”一栏打了勾。
“我并不重要,我不觉得拥有我的数据是一种威胁,我又不是政府官员,也没有核武器发射密码,你要我的通讯录?随便拿吧。”Kim直言。
Kim决定做个实验。“护肤品,中国护肤品,我想要护肤品。”她对着手机重复了四五遍。点开小红书,主页风平浪静,仍是大批欧美面孔。接着点开Instagram,美国护肤品广告赫然现身。“所以,我不明白,这到底威胁我们什么了?他们(中国)没有给我灌输任何东西,而且我很确定我的政府一直在监视我们。那么如果另一个政府想要监视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塔夫茨大学科技政策助理教授曹起曈分析,在美国政府禁止TikTok事件中,美国政府提出的两大理由,包括中国政府可能借由TikTok传播政治宣传内容、TikTok获得用户数据隐私进而造成国安隐患,这两点都不被部分TikTok用户接纳。他解释道,在数据隐私议题的主流讨论中,一个基本共识是,当用户被完全充份告知隐私条款的情况下,应该尊重用户自己对于数据的判断。有许多TikTok用户的确如此认为,不应该由政府限制数据如何使用、是否安全,尤其其他美国科技公司同样在收集用户数据。
更重要的是,在大数据时代,隐私在何种程度上属于私人决定的问题,何种程度已经成为公共问题?这已经成为不同国家、社会都需要面对的复杂议题。
在曹起曈看来,美国试图用中国的政策工具打击中国的app或许不是最佳选择。他续指,“在美国,没有办法很有效地去禁止一个应用程式。当你试图用行政手段或立法手段去禁一个用户量基数很大的app,在美国这种政治文化之下,对公民或用户的心理冲击会很大。”尤其当美国政府没能够充足解释禁止的必要性,以及需要立即禁止的急迫性。
长期关注新兴技术和社会影响的Jason Snyder在商业杂志《富比世》(Forbes)撰文指,小红书和TikTok有相似的吸引力,都具备创意、自我表达和有病毒式内容,但两者是在不同的框架内运作。作为一个中国的平台,隐私政策和社区准则不仅仅是企业要遵从的模板,也得依从中国严格的监管和审查法律的声明。Snyder提出,相关隐私政策赋予平台与“第三方服务提供商”或“相关政府机构”共享数据的权力,或会引发重大隐私问题,而年轻人往往渴望联系和表达,他们可能不完全清楚自己同意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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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私问题显然不是这些TikTok用户的首要考虑,他们更乐见发掘对岸社会的新面貌。
Kim独自居住在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加入小红书的第三天,她开始频繁刷到中美两国网友“对账”的帖子。Kim平日生活里不点外卖,也很少购买零食等加工食品,每周真正需要买的只有蔬菜水果。即便如此,她一周的杂货采买也得花费150-200美元。
美国农业部食品和营养局2024年月度报告显示,19至50岁的成人每周食物花费约60-94美元。针对这一指标,Reddit论坛上的很多网友都认为不准确,称自己一周花费至少100美元。
为了节省生活成本,Kim得放弃一些喜爱的日常用品。例如苏打水,现在一箱12瓶需要6美元。Kim心想,还不如直接用自来水加个过滤器。于是她购入一个滤水壶,决定以后就只喝水了。在一则“杂货很贵!”的帖子下面,两边网友对比交锋每周采买物品的价格,“然后我看看中国,你们一磅玉米才90美分?!我得花6美元。”Kim感到讶异。
除了杂货,两国之间的房产费用也让Kim大开眼界。她看到一条视频中,有人展示自己的公寓时,称只需要在还清贷款后支付少量物业费,那房子就完全属于他们了。“在美国,如果你不交房产税,政府是可以没收你的房子的。而且还有“征用权”(Eminent Domain),如果政府决定某片土地现在归他们所有,他们就能直接收走。”Kim说,“我在中国没见过类似的情况,这很了不起,确实能给人安全感。”
翻查资料,美国各州和地方政府政府均设立房产税制度。房主需缴房产税,长期拖欠可能导致法拍,但非随意没收。此外,政府征用土地需出于公共用途,并给予公平补偿,并非“直接收走”。相比之下,中国虽无全国统一的房产税,购房后也无额外产权费用,但土地使用权一般为70年,到期或遇到拆迁时,政府仍有较大权力。
搬移到小红书的日子里,Kim每天大约发布五条视频,她谈论Luigi的帅气自拍,表达对中国熊猫的热爱,也提醒其他美国网友要遵守规则。她在小红书上已经累积了1.7万粉丝,超过在TikTok的4000名关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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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中国网友的互动中,Kim惊讶于还没有任何人评价她的身材和长相。此前Kim特意花了99分美元买下瘦脸滤镜,日常频繁使用。而在小红书,她录制了一个视频向中国网友坦白自己的“大秘密”,“我其实不长这样”,话音刚落,她关掉滤镜。网友们回应Kim:关掉滤镜后也很美,你本身就很美。“如果我把这个发到美国的社交网站上,立刻就会有人说,‘哦,原来是胖子’之类的,或者跑到我的其他视频里指着我的双下巴。”Kim从不在TikTok上发出自己的全身照。
“美国是个父权制国家。在美国的应用程序上,他们只想评论一个他们永远不会得到的人。”Kim认为,高额的女性用户占比让小红书更加开放和包容。
根据千瓜数据,小红书拥有3亿月活用户,50%的用户居住在一、二线城市,50%用户为九五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小红书都被视为一个“女性平台”。2020年,男、女用户比例为悬殊的1:9。小红书随后展开“男性内容激励计划”,希望吸引更多男性创作者入驻,创作所谓的“男性内容”,如汽车、数码、体育。如今小红书的性别比约为3:7。
在此之前,Kim对中国的了解来自新闻,电视和手机里充斥着中美军事竞争和贸易战的大国叙事。除了生活在美国的中国公民,Kim说自己从未与“真正的中国公民”互动过。现在,她终于看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了,大家一起聊杂货和房子。尽管无法完全肯定小红书的内容就是准确的,但她认为,自己已经离真实的中国迈进了一步。
“我好像觉醒了,从《黑客帝国》中醒来,从宣传机器中醒来。所有对中国的先入为主的看法,都被抛到一边。我之前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要害怕中国?”Kim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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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间谍
今年36岁、居住在美国密西西比州的Sarah Dale的内心也受到冲击。Sarah在当地一家咨询公司做市场营销顾问。中国对她而言是个选项之外的国度,她对中国一无所知,不曾想像去往中国度假或旅游。但自从使用了小红书,Sarah每天熬夜到凌晨四点,“完全睡不著觉,它让我大开眼界。”
她忍不住问丈夫,“你对中国了解多少?你还记得在学校学过什么吗?为什么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变得紧张?”
俩人跑去Google上搜索:美国和中国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曾经不交流?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除了美国某种‘救世主情结’或喜欢插手别国事务的原因之外,并没有一个特别重大的原因。现在,Sarah想要去中国待上整整一个月,她对去中国旅行感到十分安心。
在此之前,Sarah对中国的印象并不好,人们被压迫、控制和不快乐,长城可能是她能想到唯一积极的事情。“现在我意识到每个地方都有它的优缺点。”Sarah数起居住地密西西比州的众多问题,从枪支暴力到贫困,再到阿片类药物(opioid)危机,“有很多地方需要改进。我们凭什么去评判别人?”
TikTok难民涌入小红书的第四天,很多人收到的高赞评论出现“李华”——这是一位中国英语教材中耳熟能详的虚拟人物。在英语考题中,常能遇到“假如你是李华,请给你在美国的笔友写一封信”的题目。当越来越多外国网友分享自己在大洋彼岸的生活——因纽特村落里捕杀鲸鱼的笔友、佐治亚州大雪里送信的邮差、宿舍里说着蹩脚中文的大学生,这被中国网友称之为李华的回信。
写信的队伍中也有Sarah。她用五分钟在备忘录拟好草稿,随后架起手机开始录制:“我们之间的距离总是感觉如此广阔,从分隔我们的深海到多年来的代际误解和假设,很抱歉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在这里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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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视频后,有人私信传来自己孩子的照片,Sarah和对方聊起天,发现彼此都是10岁男孩的妈妈。还有人分享在亚洲超市应该买什么饮料最正宗,有人教她怎么做简单有营养的儿童早餐。
她意识到,自己对中国的假设并不准确。Sarah以自己的家庭举例,她的父母是共和党人,从小就告诉她成为民主党人是一种罪。随着年龄增长,她意识到父母并非永远正确。现在,她再次意识到“家长”的不完美。“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是替罪羊。我们的总统刚刚宣誓就职,他仍然把一切都归咎于中国。但是,他见过中国吗?闭嘴吧,好像我们自己做得很好一样。”
“为什么这些美国用户不愿意使用美国自己的平台,TikTok可以提供使用体验更好的产品。我觉得这是一个更加核心的问题。”在曹起曈看来,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中国社交媒体的发展已经超越同类的外国平台。对比中国和美国的社交媒体,前者的算法、推荐内容极致可谓非常精良。不仅有算法推荐上煞费苦心的TikTok,小红书在筛选和推送内容上也投入了很多力气,甚至有人为的做法,例如会有站方主动联络博主。曹起曈推测,或许因为中国公司在做内容上会遇到更多政策阻力和限制,所以必须尽力发挥现有内容的潜力。另外,中国的社交媒体在变现渠道的拓展能力亦更突出,TikTok上许多的内容创作者已经以平台维生。
曹起曈认为,只是通过限制使用,来达成让用户不再使用TikTok或者转移到美国社交媒体的目的,可能会让很多人对此产生反感,“尤其像美国这样没有什么成熟的互联网限制手段的国家,你用这种粗暴的干涉方式的话,用户可能会产生这种逆反心理或者抵触情绪 。”
美国国会听证会当日,“中国间谍”的梗在TikTok爆红。一条短片中,一名身著西装的亚裔男子,拱手敬礼后扬长而去。字幕写道,“在TikTok禁令前夕,我与中国间谍的最后时刻”,配乐是中文老歌《一翦梅》。
美国TikTok用户之所以虚构中国间谍,调侃应用程式本身的中国属性,源于对美国政府“新冷战叙事”的不信任,以及对矽谷科技巨头长期侵犯用户隐私的反抗。一方面,至今仍没有任何证据显示TikTok母公司字节跳动(ByteDance)已经将美国用户数据交给中国政府,连支持禁令的官员都表示,TikTok对美国构成的安全威胁仅是“假设性的”。另一方面,Meta、Google等美国科技公司同样追踪用户数据,最终却只有TikTok受到制裁。
耶鲁大学中国研究研究员程扬扬在科技杂志《Wired》上写道:“美国将间谍活动种族化为明确的中国威胁,背后是数个世纪以来的东方主义”,“这种(种族化的)言论被用作武器,以扩大国家权力,并推进特殊群体的利益”,如渴望数据的美国科技公司。
长期关注时政、网络审查和舆论的昌西,将来到小红书的美国网民类比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来中国追求共产主义乌托邦的美国左派。两者都怀疑美国政府的冷战叙事,想知道共产主义或威权体制是否真的那么邪恶,敌对政权下的人民过着怎样的生活。然而,无论是当年的共产主义朝圣者来到中国,还是如今的TikTok难民翻越网路长城进入小红书,他们看到的“中国”,都是被审查后的净土。
“事实上他们对中国的好感,并不来源于中国本身,而是他们对自己所在的国家的一种怀疑和批判。”昌西表示,“而当他们真的来了后,如果只看到小红书上这些很表面的内容,可能会加深他的印象,就是中国其实没有美国政府说的那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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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的小红书
在这短暂的几天中,两国网友在小红书上迸发出友善、真诚的交流,勾起中国网民对“互联网早期”的回忆。作家杨潇在微博上写道:“昨晚刷小红书时真的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用OICQ(注:通讯软体腾讯QQ的前身)或Skype连接世界时那种难以置信的心情。又一次,人重新变回了人,而不是各种身份、符号、传闻、引语、留言。”
所谓“互联网早期”没有明确定义,大概指的是中国的网路防火长城尚未竖立,中国网民能自由探索全球互联网、和来自全世界的网民自由交流的年代。人们在小红书上感叹,“曾经的互联网是相通的”“小红书成了一座大桥,让我们打破人与人之间的误解,拉近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呢?”那个年代,中、美两国甚至尚未交恶。
事实上,小红书打从创立之初,就希望将世界带到中国人眼前,不过是从商业角度。2013年6月,两位创办人毛文超和瞿芳在上海注册小红书商标。当时中国一年出境人次近1亿,但由于语言壁垒和防火长城,中国游客难以取得海外购物资讯。两人瞄准这个需求,将小红书定位为海外购物分享社群。
2018年,小红书取得阿里巴巴的融资后,成功押宝选秀节目,让知名度大幅提升,广告标语“标记我的生活”也逐渐为人熟知。该年4月,小红书的用户量突破1亿。而后,小红书保持以使用者原创内容为核心的平台特色。相较于其他简中互联网平台充斥广告和营销号内容,小红书有大量用户自动自发地生产优质内容、积极友善地参与讨论,进而对平台产生认同,成功建立“社群感”。
尽管在小红书上,简中用户能找到最多的各色海外资讯,“国际化”程度为所有中国社群媒体最高,但在“出海”这件事情上,小红书一直做得不太成功。面向日本、东南亚和欧美市场,覆盖时尚、录影、购物、家居社区等面向的多个app都没能取得突破,有些已停止运营或更新,有些日下载量只剩下个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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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意外的结果是,虽然出海过程屡屡受挫,小红书却吸纳了不少海外华人用户。一方面,小红书本就有许多优质海外内容,能成为当地用户的生活参考;另一方面,小红书确实有着华文世界独一无二的社群,能吸引全球各地的华文使用者。庞大的中国留学生、移民群体,更是直接用“肉身”将小红书带到海外,促成了平台内容的国际化。
昌西认为,有必要区分“出海”和“本地化”。拥有大量海外华人用户,某种意义上小红书早就“出海”了,却没能做出一款成功的“本地化”应用程式。相反地,字节跳动的TikTok是一款成功的“本地化”应用程式,和抖音在用户文化、平台生态上有着极大的不同。
因此,与其说本次TiKTok难民潮让小红书被迫“出海”,不如说小红书突然被给予了“本地化”的挑战。在这其中,语言障碍首当其冲。
TC此前从不添加英文字幕,现在他为了给视频添加中文字幕纠结了三天。双语翻译成为小红书网友最迫切的需求。网友还在评论区附上英文截图,手把手地教。TC一步步跟着做,终于完成第一条双语字幕视频。不过,视频发布后一分钟,TC收到一条评论:“怎么是日语字幕?”
1月19日,Sarah刷视频时发现,小红书平台自带的视频剪辑软件已经可以识别英文,并自动生成双语字幕。在系统设置语言为中文或英文的情境下,小红书可以将中文、英文、法文、俄文,甚至网路用语和缩写,“一键翻译”成系统设置语言。“这是中国向美国展示温暖和好客的例子。”Sarah感慨。
借由“提示词攻击”(prompt hacking,指透过在给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提示词中加入特定指令,让其产生预期之外的行为或输出结果)等测试,网友确定小红书的翻译功能是基于大型语言模型。这使得小红书成为第一个大规模使用大型语言模型的社交媒体,大幅提前了人工智能应用的落地时间。
小红书是否会有更进一步的“本地化”举措,甚至这些TikTok用户是否会留下,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1月20日,美国第47任总统特朗普就职的第一天便签署行政命令,将TikTok禁令的执行时间延后75天。这段期间,若字节跳动能找到美国政府首肯的买家,这款拥有1.7亿美国用户的应用程式,将能避免在美国被禁的命运。小红书的下一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TikTok的未来。
甚至小红书能否留下这群“难民”,也并非全然基于商业考量。在被问到小红书是否会隔离海内外用户,以维护中国互联网的封闭性时,昌西表示,“这并不取决于小红书自己的意志,无论小红书在中国境外有多少日活,只要(中国)网信办不让做了,那作为一家中资公司,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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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查,指导,界线
尽管对中国印象不深,TikTok难民们却都有意识地避免潜在违规行为,比如避免脏话口头禅和谈论政治。在发布内容前,Rose特意搜索了“Community Rules”,她听说这里的审核规则更加严格。作为难民,她不想挑事破坏规则。
有中国网友翻译出小红书社区规则,并总结成十几页的长图,2万多位像Rose一样的TikTok难民点赞并收藏了该内容。评论里一片赞扬声,期望TikTok也建立如此具体的规则,他们认为TikTok从不打击种族歧视言论、针对跨性别人士的歧视,也不删除性骚扰式的留言。
不过,很快有TikTok难民发现,尽管社区规则里没有明确规定不能讨论LGBTQ,但谈论这个话题时仍像是戴着镣铐跳舞。1月13日晚,有人发了张自拍,配文写道,“跨性别者在这里被接受吗?”网友留言,“中国人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只要不是自己家人。”“别扯上政治,一切好说。”还有博主记录下自己在小红书科普97种性别的帖子浏览量超过4000万。但目前这两篇帖子都已经消失,小红书主页上搜索“LGBT”大多是学术、或对外国名人的讨论,两方网友互换观点的阵地已不在。
在Rose看来,小红书的审查让网络社区变得更友好,也对青少年更安全。“愤怒煽动(ragebait)的内容和更糟糕的“崩溃式”(crash out)内容少了,在Facebook、Instagram、TikTok上看到的很多东西,在这里你不太会看到。”
“#RageBait”是外国内容创作者们走红的新方式,人们通过刻意讨人嫌、被骂来获得流量。比如嬉笑着在超市咬一口冰激凌再放回货架,在结账时攻击普通店员等方式“找骂”。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显示,这涉及到“算法放大”问题,由于愤怒、恐惧或惊讶等情绪容易让用户互动(点赞、评论、分享),而社交媒体的算法模型依赖于平台的数据模型来评估内容的受欢迎程度。互动越多,算法越倾向于将内容推荐给更多的用户。
不少TikTok难民发现在小红书上会遇到审核的阻扰。Kim曾有一条视频发布10分钟后没有获得任何观看,她点进去,视频显示“正在审核中”。这条视频讲述怀疑美国政府对TikTok的一系列举措背后有政治议程。
她回看内容,试图找出可能会触碰规则的词汇,最后推测罪魁祸首是“propaganda(煽动)”。Kim很快删掉这条正被审核的视频,她不希望被平台误会,惹上更多麻烦。“我完全理解,因为我不是中国公民,我不知道他们的政府如何运作(审查)。”
还在TikTok生活的时候,TC常常分享他对时事的看法和人生态度,比如支持巴勒斯坦,反对种族歧视,感恩每一天。他给自己取名“BasedGrandfather(潮流爷爷)”。2024年4月24日,拜登政府签署TikTok禁令。TC马上发布了马里奥·萨维奥(Mario Savio)在自由言论运动时期演讲的片段。这条视频收获20万播放量,成为他账号里最火的内容。
加入小红书的一周,TC有四条视频进入审核。其中一条视频讲述他年轻时上街游行抗议要求社区民主的经历,另一条则提到他年轻时的生活方式,性、毒品和摇滚乐。但在其余视频里,他并不确定哪些属于违禁内容。不过TC并不在意,每当视频进入审核,他就直接删掉,再换个话题聊。
“在美国,规则是为了保护阶级和公司,但在小红书,规则是为了保护人民。”TC十分理解和拥抱中国的审查制度,“我理解人们会说,他们在打压任何抗议。但你知道吗?这代表人民和政府都怀着为人民谋利益的心,我们不需要那些混乱,我们需要向前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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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完全不认为这是审查,我认为这是指导和界线。”TC表示,“我感到自己被鼓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这就是规则的意义所在。”尤其是谈到年轻时吸毒和性的视频里,TC当时只觉得那样讲很有趣,但被审核后,他意识到,这会对平台上的年轻人造成影响,毕竟那是非常有破坏性的生活方式。
小红书作为以生活方式、消费种草为主的消费平台,其政治审查虽然不是平台核心任务,但其自我审查机制似乎更加主动。2022年7月,中国数字时代发布一份143页的小红书泄露出审查文件,显示出小红书的审查机制非常细致,不仅有和微博、百度等平台相似的封锁、删帖策略,还会主动进行舆情挖掘,以监测可能引发讨论的敏感话题,并在官方要求前采取封禁或降权等措施。端传媒无法独立核实这份审查文件是否属实。
上述由技术专家Jason Snyder撰写的文章提出进一步的担忧,小红书的算法不仅会推荐内容,还会塑造人们的看法。中国网友和TikTok难民交流在小红书按规则行事的生存技能,会让自我审查正常化。同时,被有影响力的人和潮流吸引的年轻人或许不会意识到,他们正身处一个要求他们限制自由的平台,亦可能形成鼓励顺从、不挑战现状的文化。
尾声
1月20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就职典礼举办前,TikTok短暂地关闭了12小时,此后恢复运营。用户收到一条系统消息,“感谢您的耐心和支持。由于特朗普总统的努力,TikTok重返美国!”
Kim决定告别TikTok。
“这不就是政治宣传吗?最初他想禁止这个程序,现在他被认为是把它带回来的功臣。这只是让更多人喜欢他的一种方式。”Kim的声音渗透出怒意,“我对TikTok的信任彻底被打破了,我不想在那里参与任何阴谋。”
同样决定彻底离开的还有TC。他已经拥有13万小红书粉丝。在迁移的两周内,他平均每天更新三条视频。1月17日起,TC的TikTok帐号开始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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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TikTok用户们在这片失而复得网络土地上四处打量,他们疑心疑鬼的,想揪出TikTok变得不同的地方。有人说,现在的TikTok不能和任何人连线直播;有人说,现在的TikTok商城的广告不再出现。TikTok内容创作者担心他们的变现能力正在被限制。
Kim观察到,过去用户在平台上公开辱骂特朗普都不会被审查,而如今仅仅提及或转发他的言论就可能被标记违规。例如,一段特朗普演讲暗示马斯克操纵选举,有用户只是转发并提出疑问,帖子却立即被删除,理由是“煽动政治动荡”。
以上种种都坚定了Kim离开TikTok的决心。她删光视频,把头像换成了TikTok恢复时发送的那条感谢特朗普的通知,还把自我介绍栏改成“周(受资)把我们卖了!F**K TikTok”,并附上自己的小红书帐号链接。三天后,再点进Kim的用户主页,以上种种愤怒宣言已然消失。界面弹出提示,“用户已注销”。
不过,也有网友发现,一些TikTok难民已经注销了小红书账号。小红书主页喧哗的欧美面孔、自拍、英文内容渐渐淡去。有人特意发帖询问,老外都已经走了吗?
Sarah仍在两个平台同步更新,只是更喜欢在小红书讨论杂货购买。她已经和很多网友私信交流过,制定好未来前往中国旅行的计划。她也打算在密西西比找人学习口语,“中文的发音和语调很重要,”Sarah觉得攻克中文比西班牙语难多了。
“我知道有很多关于贸易和关税的讨论。之前我并不是特别参与政治,但这件事让我想要更多地参与政治。因为现在我有一段友谊处于风险之中,而我想维护这些关系和友谊。”
美国当地时间1月20日中午,Sarah看到消息,中国国家副主席韩正即将出席特朗普的就职典礼。
“哇,我真的很激动,就好像是我朋友的父母来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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