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難民的小紅書之旅:在美國你無關緊要,在中國你是超級巨星

「我好像覺醒了,從《黑客帝國》中醒來,從宣傳機器中醒來。所有對中國的先入為主的看法,都被拋到一邊。我之前為什麼要害怕中國?」
2024年3月13日,美國華盛頓特區,眾議院通過一項針對Tiktok的法案,若中國的母公司不出售該應用程式,將在全國範圍內禁止這款軟件,Tiktok的忠實用戶當日在國會大樓外監督投票。攝:J. Scott Applewhite/AP/達志影像

1月12日週日夜晚八點,37歲的Kim正在美國東部的家中休息。她躺在床上,手指一下下滑動TikTok界面上的短視頻。突然,一個點贊量高達46萬的視頻闖入Kim的視線——畫面中,一位博主坐在沙發上,表情不屑,語帶憤怒道:「這將會多麼f**king搞笑,如果他們禁了TikTok,但我們都搬去一個真正被中國公司製造的APP?這難道不將是對政府最大的F**K U嗎?」

這條視頻在TikTok上已經瘋傳了3小時,期間不斷有人錄製這個視頻,與其合影,發布在X(Twitter)或Facebook等社交平台。

在紐約讀研究生的Rose也被這條視頻吸引。Rose今年25歲,對視頻的內容很是感同身受,她立即行動起來,打開手機裏的應用商店,找到那個中國公司製造的app——小紅書。

使用TikTok的三年裏,Rose在平台上關注了600多名內容創作者,包括潮流達人和政治意見領袖,TikTok也成為她和大學同學創造話題聊天的發源地。大多時候,她只是在TikTok上「潛水」,鮮有發帖的衝動。美國民調機構和智庫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23年的數據顯示,約半數TikTok使用者從未發布視頻,70%的用戶沒有填寫詳細的用戶信息,49%的用戶從未收穫任何點贊。

2024年3月24日,美國國會舉行聽證會,Rose看到國會議員再三逼問TikTok首席執行官周受資是否出售美國公民數據時,議員的咄咄逼人讓她感到莫名其妙。「他們為什麼會對我感興趣?我只有表情包、糟糕的自拍、作業截圖。​我凌晨一點去711買蘇打水。間諜們想從我這裏拿到什麼?如果一個APP想追蹤我的活動,以此猜測我喜歡什麼內容然後推送給我,這有什麼關係呢?」Rose拋出的一連串質疑,是許多TikTok用戶共同的不滿。

2023年3月23日,美國華盛頓特區,眾議院舉行「TikTok:國會如何保障美國數據隱私並保護兒童免受網絡危害」的聽證會,Tiktok首席執行官周受資在席作證時苦笑。攝:Evelyn Hockstein/Reuters/達志影像

2025年1月10日,美國最高法院展開針對TikTok禁令的辯論。最終大法官們仍傾向於維持原判,認為TikTok威脅到美國國家安全。此前,拜登政府簽署禁令,要求TikTok在1月19日前剝離其母公司,否則將被指控違法。

「老實說,我以為我要去一個不會得到任何關注的應用程序,像一場我自己的小獨立抗議,然後感到無聊。」Kim沒想到,「難民」數量持續攀升。

封鎖日期迫在眉睫,許多TikTok用戶受到號召後,旋即下載小紅書,開啟一場賽博遠洋之旅。小紅書曾長達一週盤踞在美國Apple Store的頭榜,以下載量首位有15萬來估算,這意味着至少有百萬美國用戶下載小紅書。參考分析公司Similarweb的數據,截止1月19日,小紅書的美國地區日活用戶較前一週增長300萬。

「我是世界公民,小紅書讓我接觸到新的世界。」

TC Townsend的一天被分割成無數次清醒和小憩。他73歲了,來到小紅書的第一天,他感受到時間飛速流動。在美國西海岸的凌晨四點入睡前,TC的小紅書帳號已經累積了10萬粉絲。

在他的房間裏,三台電腦擺放在床頭。TC每週固定和「快樂公司」的朋友們在Zoom上見面聊天。這家公司完全是自發組織起來的,沒有盈利或任何生產活動,只是一個十幾人的線上交流團體。其餘時間裏,他也和TikTok上面認識的朋友打電話,常常一打就是三四個小時。

約莫30歲的時候,TC酗酒、藥物成癮,某天早晨起來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參加多次戒斷療程和心理諮詢後,他被確診躁鬱症,至今仍在服藥。40年前,他和妻子、兒子分開,獨自一人居住至今。「我所有的朋友都是虛擬的,但他們對我來說足夠真實。」TC說。

2017年1月5日,美國拉斯維加斯的國際消費類電子產品展覽會,一名訪客在電視展品前看手機。攝:John Locher/AP/達志影像

某天夜晚,TC和網友Sarah進行着日常通話。電話裏,Sarah告訴他,TikTok因為政府禁令即將關停,人們為表抗議要投奔一個中國軟件。TC沒有絲毫猶豫。這個夜晚,他反覆點擊接收驗證碼,直到他再次入睡,短信仍不見蹤影。

翌日,手機接連震動幾聲,驗證碼抵達。與此同時,東八區的人們正在醒來。中國網友們驚奇地發現,小紅書首頁上冒出自稱「TikTok Refugees」(洋抖難民)的外國人。

TC把一條在TikTok上發過的視頻搬運到「新家」。六分鐘,純英文,沒有字幕,講述他在美國南方農場長大,經歷廢奴隸制後的南方種植園文化。沒多久,三兩條評論彈出。他按下主屏幕按鈕,靠着翻譯插件一一讀完,有些大致明白,有些半懂不懂,那大概是在誇讚他的聲音慈祥。有人說他像飛屋環遊記裏的主人公,有人說像自己的爺爺。

不到半小時,上千條消息通知涌入TC的手機。點贊、評論、收藏通知都變成了紅色的99+。大批網友想看看這批TikTok用戶裏難得一見的年長面孔。

在TikTok用戶涌入小紅書的第一日,人們在首頁上看到的大部分外國面孔都很年輕。皮尤研究中心2023年的數據顯示,62%的18至29歲的美國人群使用TikTok,遠高於65歲及以上成年人的比例(10%)。而當小紅書在TikTok掀起潮流,最先到來的人群,也是年輕人佔據多數。歐美青年男女的自拍擠滿#TikTok Refugee標簽,配以「我是抖音難民,問我任何問題」或「你好,我來自美國」的英文標題。

TC帖下網友給他的畫像。網上截圖

滿頭白髮、臉上布滿皺紋,總是慈祥微笑的TC在這一標簽下引人矚目。凌晨四點(即東八區晚上八點),他已經發布三條視頻,全是自拍自述的形式。TC興奮地傳達自己的心情:「很高興認識你們」、「我是『潮流爺爺』很開心來到這裏」、「我是世界公民,小紅書讓我接觸到新的世界」。

這些視頻都沒有中文字幕,但粉絲們並不在意。對TC視頻內容的翻譯佔據高贊留言,還有網友教大家進行語音翻譯。他們開始給TC畫像,或用AI生成肖像素描。TC還收到了非常嚴厲的「批評」:「爺爺,凌晨四點了,你應該去睡覺。」「爺爺,注意健康。」

面對突如其來的關注,TC被不安包裹。他已經保持這樣零散的作息很久,從沒有人問他為什麼還不睡覺。「我獨自在房間裏呆了很多年,現在我被數百萬人看到了。如果美國人知道這件事,我會被嘲笑。他們會覺得我一定是在嗑藥。」

中國新朋友告訴他,在中國,人們被教導要尊重長輩,愛孩子,關心不幸的人。「在美國,當你變老時,你沒有任何作用,你不能為公司生產,他們會把你扔掉,」TC說,「沒有人來看我,沒有人想知道我在做什麼。讓我想想怎麼描述……那個詞是『irrelevant』(不相關)。在美國,你變得無關緊要。你不重要,沒人在乎。但在中國,你是超級巨星。」

TC保存了所有網友給他畫的素描,他感到自己正身處中國。「當看電影時,人們會經歷所謂的『停格懷疑(Suspension disbelief)』(註:停格懷疑指觀衆在觀看影視作品時往往會沉浸其中,放棄對劇情合理性的質疑)。當我上網時,我一直在停止懷疑,你只是一個電腦圖像,但對我來說你是真的。」關上電腦,TC是一個日夜顛倒、行動不便的寡居老人,只要啓動電腦,他立刻能夠投入大洋彼岸十萬粉絲的社群之中。對TC而言,現實和網絡同樣真實。

與TC的際遇不同,25歲的Rose在小紅書的前三天沒有獲得太多關注,儘管她像個弄潮兒,交過四次貓稅,在評論區裏至少幫過五個學生寫英語作業。

這兩件事都是TikTok難民在小紅書上最初的「打卡景點」。為了歡迎突然涌入的外國友人,小紅書網友們紛紛鼓勵「交出你的貓」「快點付稅」。收到貓咪照片後,網友會回贈一張「貓稅收據」。給中國學生寫作業則是在評論區興起的另一項活動。有網友發布了一篇空白的英文完形填空,稱「幫我做作業」。TikTok難民們樂此不疲,很快就有人回覆出完整答案。

Rose在尋找的方便麵。網上截圖

在此之前,Rose對中國不甚了解。她在13歲時曾和表妹到中國旅行兩週,但對於文化的記憶已經模糊,只記得在中國喝過的便利店奶茶,還有一款藍色盒裝方便面。這些年,Rose對中國的認識基本來自一位TikTok的中國文化博主。這位擁有160萬粉絲的博主,經常把小紅書等大陸平台上的獵奇熱點新聞做成視頻,例如淘寶售賣的假肚臍貼和假下頜線膠帶。

現在,Rose對中國的感受和她的過往認知大相逕庭。她非常喜歡小紅書上流通的表情包,收藏了很多大頭小狗流汗的貼圖,和朋友聊天時自如使用。「中國人簡直是最搞笑的人之一。我只要使用這個應用就笑個不停,我愛死了,我愛死了!」

來到小紅書的第三天,Rose也擁有了自己的爆款貼文。為了找尋當年在便利店喝到的速食奶茶和藍色方便面——她難以忘懷的中國美味,她專門發帖詢問網友。評論區裏,3000多條評論提供了一個答案,那是香飄飄奶茶和康師傅方便面。

品牌方旋即捕捉到風口的氣息。Rose收到聯絡,品牌方稱為表感謝準備了三箱奶茶,「聯繫我們,我們的奶茶會以繞地球的形式送到你家裏!」

20225年1月14日,美國紐約市時代廣場,Studio1舞團在錄影即將放上Tiktok的舞蹈片段。攝:Adam Gray/Getty Images

「我之前到底在害怕什麼,為什麼要害怕中國?」

安裝小紅書時,Kim很乾脆地在「是否允許app追蹤用戶行為」一欄打了勾。

「我並不重要,我不覺得擁有我的數據是一種威脅,我又不是政府官員,也沒有核武器發射密碼,你要我的通訊錄?隨便拿吧。」Kim直言。

Kim決定做個實驗。「護膚品,中國護膚品,我想要護膚品。」她對着手機重複了四五遍。點開小紅書,主頁風平浪靜,仍是大批歐美面孔。接着點開Instagram,美國護膚品廣告赫然現身。「所以,我不明白,這到底威脅我們什麼了?他們(中國)沒有給我灌輸任何東西,而且我很確定我的政府一直在監視我們。那麼如果另一個政府想要監視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塔夫茨大學科技政策助理教授曹起曈分析,在美國政府禁止TikTok事件中,美國政府提出的兩大理由,包括中國政府可能藉由TikTok傳播政治宣傳內容、TikTok獲得用戶數據隱私進而造成國安隱患,這兩點都不被部分TikTok用戶接納。他解釋道,在數據隱私議題的主流討論中,一個基本共識是,當用戶被完全充份告知隱私條款的情況下,應該尊重用戶自己對於數據的判斷。有許多TikTok用戶的確如此認為,不應該由政府限制數據如何使用、是否安全,尤其其他美國科技公司同樣在收集用戶數據。

更重要的是,在大數據時代,隱私在何種程度上屬於私人決定的問題,何種程度已經成為公共問題?這已經成為不同國家、社會都需要面對的複雜議題。

在曹起曈看來,美國試圖用中國的政策工具打擊中國的app或許不是最佳選擇。他續指,「在美國,沒有辦法很有效地去禁止一個應用程式。當你試圖用行政手段或立法手段去禁一個用戶量基數很大的app,在美國這種政治文化之下,對公民或用戶的心理衝擊會很大。」尤其當美國政府沒能夠充足解釋禁止的必要性,以及需要立即禁止的急迫性。

長期關注新興技術和社會影響的Jason Snyder在商業雜誌《富比世》(Forbes)撰文指,小紅書和TikTok有相似的吸引力,都具備創意、自我表達和有病毒式內容,但兩者是在不同的框架內運作。作為一個中國的平台,隱私政策和社區準則不僅僅是企業要遵從的模板,也得依從中國嚴格的監管和審查法律的聲明。Snyder提出,相關隱私政策賦予平台與「第三方服務提供商」或「相關政府機構」共享數據的權力,或會引發重大隱私問題,而年輕人往往渴望聯繫和表達,他們可能不完全清楚自己同意的是什麼。

2019年1月11日,美國華盛頓特區,一名保安在舊郵政局大廈的觀景台上站崗。攝:Chip Somodevilla/Getty Images

隱私問題顯然不是這些TikTok用戶的首要考慮,他們更樂見發掘對岸社會的新面貌。

Kim獨自居住在美國新英格蘭地區,在一家保險公司工作。加入小紅書的第三天,她開始頻繁刷到中美兩國網友「對賬」的帖子。Kim平日生活裏不點外賣,也很少購買零食等加工食品,每週真正需要買的只有蔬菜水果。即便如此,她一週的雜貨採買也得花費150-200美元。

美國農業部食品和營養局2024年月度報告顯示,19至50歲的成人每週食物花費約60-94美元。針對這一指標,Reddit論壇上的很多網友都認為不準確,稱自己一週花費至少100美元。

為了節省生活成本,Kim得放棄一些喜愛的日常用品。例如蘇打水,現在一箱12瓶需要6美元。Kim心想,還不如直接用自來水加個過濾器。於是她購入一個濾水壺,決定以後就只喝水了。在一則「雜貨很貴!」的帖子下面,兩邊網友對比交鋒每週採買物品的價格,「然後我看看中國,你們一磅玉米才90美分?!我得花6美元。」Kim感到訝異。

除了雜貨,兩國之間的房產費用也讓Kim大開眼界。她看到一條視頻中,有人展示自己的公寓時,稱只需要在還清貸款後支付少量物業費,那房子就完全屬於他們了。「在美國,如果你不交房產稅,政府是可以沒收你的房子的。而且還有「徵用權」(Eminent Domain),如果政府決定某片土地現在歸他們所有,他們就能直接收走。」Kim說,「我在中國沒見過類似的情況,這很了不起,確實能給人安全感。」

翻查資料,美國各州和地方政府政府均設立房產稅制度。房主需繳房產稅,長期拖欠可能導致法拍,但非隨意沒收。此外,政府徵用土地需出於公共用途,並給予公平補償,並非「直接收走」。相比之下,中國雖無全國統一的房產稅,購房後也無額外產權費用,但土地使用權一般為70年,到期或遇到拆遷時,政府仍有較大權力。

搬移到小紅書的日子裏,Kim每天大約發布五條視頻,她談論Luigi的帥氣自拍,表達對中國熊貓的熱愛,也提醒其他美國網友要遵守規則。她在小紅書上已經累積了1.7萬粉絲,超過在TikTok的4000名關注者。

和中國網友的互動中,Kim驚訝於還沒有任何人評價她的身材和長相。此前Kim特意花了99分美元買下瘦臉濾鏡,日常頻繁使用。而在小紅書,她錄製了一個視頻向中國網友坦白自己的「大秘密」,「我其實不長這樣」,話音剛落,她關掉濾鏡。網友們回應Kim:關掉濾鏡後也很美,你本身就很美。「如果我把這個發到美國的社交網站上,立刻就會有人說,『哦,原來是胖子』之類的,或者跑到我的其他視頻裏指着我的雙下巴。」Kim從不在TikTok上發出自己的全身照。

「美國是個父權制國家。在美國的應用程序上,他們只想評論一個他們永遠不會得到的人。」Kim認為,高額的女性用戶佔比讓小紅書更加開放和包容。

根據千瓜數據,小紅書擁有3億月活用戶,50%的用戶居住在一、二線城市,50%用戶為九五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小紅書都被視為一個「女性平台」。2020年,男、女用戶比例為懸殊的1:9。小紅書隨後展開「男性內容激勵計畫」,希望吸引更多男性創作者入駐,創作所謂的「男性內容」,如汽車、數碼、體育。如今小紅書的性別比約為3:7。

在此之前,Kim對中國的了解來自新聞,電視和手機裏充斥着中美軍事競爭和貿易戰的大國敘事。除了生活在美國的中國公民,Kim說自己從未與「真正的中國公民」互動過。現在,她終於看到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了,大家一起聊雜貨和房子。儘管無法完全肯定小紅書的內容就是準確的,但她認為,自己已經離真實的中國邁進了一步。

「我好像覺醒了,從《黑客帝國》中醒來,從宣傳機器中醒來。所有對中國的先入為主的看法,都被拋到一邊。我之前到底在害怕什麼?為什麼要害怕中國?」Kim說。

2012年8月30日,中國北京人民大會堂,一名男子在窗簾後用手機拍照。攝:Ng Han Guan/AP/達志影像

中國間諜

今年36歲、居住在美國密西西比州的Sarah Dale的內心也受到衝擊。Sarah在當地一家諮詢公司做市場營銷顧問。中國對她而言是個選項之外的國度,她對中國一無所知,不曾想像去往中國度假或旅遊。但自從使用了小紅書,Sarah每天熬夜到凌晨四點,「完全睡不著覺,它讓我大開眼界。」

她忍不住問丈夫,「你對中國了解多少?你還記得在學校學過什麼嗎?為什麼我們之間的關係會變得緊張?」

倆人跑去Google上搜索:美國和中國之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們曾經不交流?他們得出的結論是,除了美國某種『救世主情結』或喜歡插手別國事務的原因之外,並沒有一個特別重大的原因。現在,Sarah想要去中國待上整整一個月,她對去中國旅行感到十分安心。

在此之前,Sarah對中國的印象並不好,人們被壓迫、控制和不快樂,長城可能是她能想到唯一積極的事情。「現在我意識到每個地方都有它的優缺點。」Sarah數起居住地密西西比州的眾多問題,從槍支暴力到貧困,再到阿片類藥物(opioid)危機,「有很多地方需要改進。我們憑什麼去評判別人?」

TikTok難民涌入小紅書的第四天,很多人收到的高贊評論出現「李華」——這是一位中國英語教材中耳熟能詳的虛擬人物。在英語考題中,常能遇到「假如你是李華,請給你在美國的筆友寫一封信」的題目。當越來越多外國網友分享自己在大洋彼岸的生活——因紐特村落裏捕殺鯨魚的筆友、佐治亞州大雪裏送信的郵差、宿舍裏說着蹩腳中文的大學生,這被中國網友稱之為李華的回信。

寫信的隊伍中也有Sarah。她用五分鐘在備忘錄擬好草稿,隨後架起手機開始錄製:「我們之間的距離總是感覺如此廣闊,從分隔我們的深海到多年來的代際誤解和假設,很抱歉我花了這麼長時間才在這裏找到你。」

Sarah給李華寫信。網上截圖

發布視頻後,有人私信傳來自己孩子的照片,Sarah和對方聊起天,發現彼此都是10歲男孩的媽媽。還有人分享在亞洲超市應該買什麼飲料最正宗,有人教她怎麼做簡單有營養的兒童早餐。

她意識到,自己對中國的假設並不準確。Sarah以自己的家庭舉例,她的父母是共和黨人,從小就告訴她成為民主黨人是一種罪。隨着年齡增長,她意識到父母並非永遠正確。現在,她再次意識到「家長」的不完美。「這麼多年來你們一直是替罪羊。我們的總統剛剛宣誓就職,他仍然把一切都歸咎於中國。但是,他見過中國嗎?閉嘴吧,好像我們自己做得很好一樣。​」

「為什麼這些美國用戶不願意使用美國自己的平台,TikTok可以提供使用體驗更好的產品。我覺得這是一個更加核心的問題。」在曹起曈看來,很多人沒有意識到,中國社交媒體的發展已經超越同類的外國平台。對比中國和美國的社交媒體,前者的算法、推薦內容極致可謂非常精良。不僅有算法推薦上煞費苦心的TikTok,小紅書在篩選和推送內容上也投入了很多力氣,甚至有人為的做法,例如會有站方主動聯絡博主。曹起曈推測,或許因為中國公司在做內容上會遇到更多政策阻力和限制,所以必須盡力發揮現有內容的潛力。另外,中國的社交媒體在變現渠道的拓展能力亦更突出,TikTok上許多的內容創作者已經以平台維生。

曹起曈認為,只是通過限制使用,來達成讓用戶不再使用TikTok或者轉移到美國社交媒體的目的,可能會讓很多人對此產生反感,「尤其像美國這樣沒有什麼成熟的互聯網限制手段的國家,你用這種粗暴的干涉方式的話,用戶可能會產生這種逆反心理或者牴觸情緒 。」

美國國會聽證會當日,「中國間諜」的梗在TikTok爆紅。一條短片中,一名身著西裝的亞裔男子,拱手敬禮後揚長而去。字幕寫道,「在TikTok禁令前夕,我與中國間諜的最後時刻」,配樂是中文老歌《一翦梅》。

美國TikTok用戶之所以虛構中國間諜,調侃應用程式本身的中國屬性,源於對美國政府「新冷戰敘事」的不信任,以及對矽谷科技巨頭長期侵犯用戶隱私的反抗。一方面,至今仍沒有任何證據顯示TikTok母公司字節跳動(ByteDance)已經將美國用戶數據交給中國政府,連支持禁令的官員都表示,TikTok對美國構成的安全威脅僅是「假設性的」。另一方面,Meta、Google等美國科技公司同樣追蹤用戶數據,最終卻只有TikTok受到制裁。

耶魯大學中國研究研究員程揚揚在科技雜誌《Wired》上寫道:「美國將間諜活動種族化為明確的中國威脅,背後是數個世紀以來的東方主義」,「這種(種族化的)言論被用作武器,以擴大國家權力,並推進特殊群體的利益」,如渴望數據的美國科技公司。

長期關注時政、網絡審查和輿論的昌西,將來到小紅書的美國網民類比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來中國追求共產主義烏托邦的美國左派。兩者都懷疑美國政府的冷戰敘事,想知道共產主義或威權體制是否真的那麼邪惡,敵對政權下的人民過着怎樣的生活。然而,無論是當年的共產主義朝聖者來到中國,還是如今的TikTok難民翻越網路長城進入小紅書,他們看到的「中國」,都是被審查後的淨土。

「事實上他們對中國的好感,並不來源於中國本身,而是他們對自己所在的國家的一種懷疑和批判。」昌西表示,「而當他們真的來了後,如果只看到小紅書上這些很表面的內容,可能會加深他的印象,就是中國其實沒有美國政府說的那麼壞。」

2019年9月12日,中國珠海,日出時分的港珠澳大橋。攝:Stringer/Reuters/達志影像

被推到風口浪尖之上的小紅書

在這短暫的幾天中,兩國網友在小紅書上迸發出友善、真誠的交流,勾起中國網民對「互聯網早期」的回憶。作家楊瀟在微博上寫道:「昨晚刷小紅書時真的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用OICQ(註:通訊軟體騰訊QQ的前身)或Skype連接世界時那種難以置信的心情。又一次,人重新變回了人,而不是各種身份、符號、傳聞、引語、留言。」

所謂「互聯網早期」沒有明確定義,大概指的是中國的網路防火長城尚未豎立,中國網民能自由探索全球互聯網、和來自全世界的網民自由交流的年代。人們在小紅書上感嘆,「曾經的互聯網是相通的」「小紅書成了一座大橋,讓我們打破人與人之間的誤解,拉近心與心之間的距離。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呢?」那個年代,中、美兩國甚至尚未交惡。

事實上,小紅書打從創立之初,就希望將世界帶到中國人眼前,不過是從商業角度。2013年6月,兩位創辦人毛文超和瞿芳在上海註冊小紅書商標。當時中國一年出境人次近1億,但由於語言壁壘和防火長城,中國遊客難以取得海外購物資訊。兩人瞄準這個需求,將小紅書定位為海外購物分享社群。

2018年,小紅書取得阿里巴巴的融資後,成功押寶選秀節目,讓知名度大幅提升,廣告標語「標記我的生活」也逐漸為人熟知。該年4月,小紅書的用戶量突破1億。而後,小紅書保持以使用者原創內容為核心的平台特色。相較於其他簡中互聯網平台充斥廣告和營銷號內容,小紅書有大量用戶自動自發地生產優質內容、積極友善地參與討論,進而對平台產生認同,成功建立「社群感」。

儘管在小紅書上,簡中用戶能找到最多的各色海外資訊,「國際化」程度為所有中國社群媒體最高,但在「出海」這件事情上,小紅書一直做得不太成功。面向日本、東南亞和歐美市場,覆蓋時尚、錄影、購物、家居社區等面向的多個app都沒能取得突破,有些已停止運營或更新,有些日下載量只剩下個位數。

2020年9月17日,中國北京高新技術成果交易會,銷售員在展示直播帶貨的技術。攝:Ng Han Guan/AP/達志影像

一個意外的結果是,雖然出海過程屢屢受挫,小紅書卻吸納了不少海外華人用戶。一方面,小紅書本就有許多優質海外內容,能成為當地用戶的生活參考;另一方面,小紅書確實有着華文世界獨一無二的社群,能吸引全球各地的華文使用者。龐大的中國留學生、移民群體,更是直接用「肉身」將小紅書帶到海外,促成了平台內容的國際化。

昌西認為,有必要區分「出海」和「本地化」。擁有大量海外華人用戶,某種意義上小紅書早就「出海」了,卻沒能做出一款成功的「本地化」應用程式。相反地,字節跳動的TikTok是一款成功的「本地化」應用程式,和抖音在用戶文化、平台生態上有着極大的不同。

因此,與其說本次TiKTok難民潮讓小紅書被迫「出海」,不如說小紅書突然被給予了「本地化」的挑戰。在這其中,語言障礙首當其衝。

TC此前從不添加英文字幕,現在他為了給視頻添加中文字幕糾結了三天。雙語翻譯成為小紅書網友最迫切的需求。網友還在評論區附上英文截圖,手把手地教。TC一步步跟着做,終於完成第一條雙語字幕視頻。不過,視頻發布後一分鐘,TC收到一條評論:「怎麼是日語字幕?」

1月19日,Sarah刷視頻時發現,小紅書平台自帶的視頻剪輯軟件已經可以識別英文,並自動生成雙語字幕。在系統設置語言為中文或英文的情境下,小紅書可以將中文、英文、法文、俄文,甚至網路用語和縮寫,「一鍵翻譯」成系統設置語言。「這是中國向美國展示溫暖和好客的例子。」Sarah感慨。

藉由「提示詞攻擊」(prompt hacking,指透過在給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提示詞中加入特定指令,讓其產生預期之外的行為或輸出結果)等測試,網友確定小紅書的翻譯功能是基於大型語言模型。這使得小紅書成為第一個大規模使用大型語言模型的社交媒體,大幅提前了人工智能應用的落地時間。

小紅書是否會有更進一步的「本地化」舉措,甚至這些TikTok用戶是否會留下,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1月20日,美國第47任總統特朗普就職的第一天便簽署行政命令,將TikTok禁令的執行時間延後75天。這段期間,若字節跳動能找到美國政府首肯的買家,這款擁有1.7億美國用戶的應用程式,將能避免在美國被禁的命運。小紅書的下一步,很大程度上取決於TikTok的未來。

甚至小紅書能否留下這群「難民」,也並非全然基於商業考量。在被問到小紅書是否會隔離海內外用戶,以維護中國互聯網的封閉性時,昌西表示,「這並不取決於小紅書自己的意志,無論小紅書在中國境外有多少日活,只要(中國)網信辦不讓做了,那作為一家中資公司,也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反抗)。」

2018年1月31日,中國北京紫禁城外,一名男子走過監控鏡頭下。攝:Damir Sagoji/Reuters/達志影像

審查,指導,界線

儘管對中國印象不深,TikTok難民們卻都有意識地避免潛在違規行為,比如避免髒話口頭禪和談論政治。在發布內容前,Rose特意搜索了「Community Rules」,她聽說這裏的審核規則更加嚴格。作為難民,她不想挑事破壞規則。

有中國網友翻譯出小紅書社區規則,並總結成十幾頁的長圖,2萬多位像Rose一樣的TikTok難民點贊並收藏了該內容。評論裏一片讚揚聲,期望TikTok也建立如此具體的規則,他們認為TikTok從不打擊種族歧視言論、針對跨性別人士的歧視,也不刪除性騷擾式的留言。

不過,很快有TikTok難民發現,儘管社區規則裏沒有明確規定不能討論LGBTQ,但談論這個話題時仍像是戴着鐐銬跳舞。1月13日晚,有人發了張自拍,配文寫道,「跨性別者在這裏被接受嗎?」網友留言,「中國人尊重每個人的選擇,只要不是自己家人。」「別扯上政治,一切好說。」還有博主記錄下自己在小紅書科普97種性別的帖子瀏覽量超過4000萬。但目前這兩篇帖子都已經消失,小紅書主頁上搜索「LGBT」大多是學術、或對外國名人的討論,兩方網友互換觀點的陣地已不在。

在Rose看來,小紅書的審查讓網絡社區變得更友好,也對青少年更安全。「憤怒煽動(ragebait)的內容和更糟糕的「崩潰式」(crash out)內容少了,在Facebook、Instagram、TikTok上看到的很多東西,在這裏你不太會看到。」

「#RageBait」是外國內容創作者們走紅的新方式,人們通過刻意討人嫌、被罵來獲得流量。比如嬉笑着在超市咬一口冰激凌再放回貨架,在結賬時攻擊普通店員等方式「找罵」。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顯示,這涉及到「算法放大」問題,由於憤怒、恐懼或驚訝等情緒容易讓用戶互動(點贊、評論、分享),而社交媒體的算法模型依賴於平台的數據模型來評估內容的受歡迎程度。互動越多,算法越傾向於將內容推薦給更多的用戶。

不少TikTok難民發現在小紅書上會遇到審核的阻擾。Kim曾有一條視頻發布10分鐘後沒有獲得任何觀看,她點進去,視頻顯示「正在審核中」。這條視頻講述懷疑美國政府對TikTok的一系列舉措背後有政治議程。

她回看內容,試圖找出可能會觸碰規則的詞彙,最後推測罪魁禍首是「propaganda(煽動)」。Kim很快刪掉這條正被審核的視頻,她不希望被平台誤會,惹上更多麻煩。「我完全理解,因為我不是中國公民,我不知道他們的政府如何運作(審查)。」

還在TikTok生活的時候,TC常常分享他對時事的看法和人生態度,比如支持巴勒斯坦,反對種族歧視,感恩每一天。他給自己取名「BasedGrandfather(潮流爺爺)」。2024年4月24日,拜登政府簽署TikTok禁令。TC馬上發布了馬里奧·薩維奧(Mario Savio)在自由言論運動時期演講的片段。這條視頻收穫20萬播放量,成為他賬號裏最火的內容。

加入小紅書的一週,TC有四條視頻進入審核。其中一條視頻講述他年輕時上街遊行抗議要求社區民主的經歷,另一條則提到他年輕時的生活方式,性、毒品和搖滾樂。但在其餘視頻裏,他並不確定哪些屬於違禁內容。不過TC並不在意,每當視頻進入審核,他就直接刪掉,再換個話題聊。

「在美國,規則是為了保護階級和公司,但在小紅書,規則是為了保護人民。」TC十分理解和擁抱中國的審查制度,「我理解人們會說,他們在打壓任何抗議。但你知道嗎?這代表人民和政府都懷着為人民謀利益的心,我們不需要那些混亂,我們需要向前邁進。」

2024年8月5日,中國北京王府井購物街,摩托車上的女孩正在看手機等待過馬路。攝:Ng Han Guan/AP/達志影像

「所以我完全不認為這是審查,我認為這是指導和界線。」TC表示,「我感到自己被鼓勵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這就是規則的意義所在。」尤其是談到年輕時吸毒和性的視頻裏,TC當時只覺得那樣講很有趣,但被審核後,他意識到,這會對平台上的年輕人造成影響,畢竟那是非常有破壞性的生活方式。

小紅書作為以生活方式、消費種草為主的消費平台,其政治審查雖然不是平台核心任務,但其自我審查機制似乎更加主動。2022年7月,中國數字時代發布一份143頁的小紅書洩露出審查文件,顯示出小紅書的審查機制非常細緻,不僅有和微博、百度等平台相似的封鎖、刪帖策略,還會主動進行輿情挖掘,以監測可能引發討論的敏感話題,並在官方要求前採取封禁或降權等措施。端傳媒無法獨立核實這份審查文件是否屬實。

上述由技術專家Jason Snyder撰寫的文章提出進一步的擔憂,小紅書的算法不僅會推薦內容,還會塑造人們的看法。中國網友和TikTok難民交流在小紅書按規則行事的生存技能,會讓自我審查正常化。同時,被有影響力的人和潮流吸引的年輕人或許不會意識到,他們正身處一個要求他們限制自由的平台,亦可能形成鼓勵順從、不挑戰現狀的文化。

尾聲

1月2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的就職典禮舉辦前,TikTok短暫地關閉了12小時,此後恢復運營。用戶收到一條系統消息,「感謝您的耐心和支持。由於特朗普總統的努力,TikTok重返美國!」

Kim決定告別TikTok。

「這不就是政治宣傳嗎?最初他想禁止這個程序,現在他被認為是把它帶回來的功臣。這只是讓更多人喜歡他的一種方式。」Kim的聲音滲透出怒意,「我對TikTok的信任徹底被打破了,我不想在那裏參與任何陰謀。」

同樣決定徹底離開的還有TC。他已經擁有13萬小紅書粉絲。在遷移的兩週內,他平均每天更新三條視頻。1月17日起,TC的TikTok帳號開始荒廢。

2025年1月19日,美國華盛頓特區,社交媒體平台Tiktok彈出的消息。攝:Kayla Bartkowski/Getty Images

一些TikTok用戶們在這片失而復得網絡土地上四處打量,他們疑心疑鬼的,想揪出TikTok變得不同的地方。有人說,現在的TikTok不能和任何人連線直播;有人說,現在的TikTok商城的廣告不再出現。TikTok內容創作者擔心他們的變現能力正在被限制。

Kim觀察到,過去用戶在平台上公開辱罵特朗普都不會被審查,而如今僅僅提及或轉發他的言論就可能被標記違規。例如,一段特朗普演講暗示馬斯克操縱選舉,有用戶只是轉發並提出疑問,帖子卻立即被刪除,理由是「煽動政治動盪」。

以上種種都堅定了Kim離開TikTok的決心。她刪光視頻,把頭像換成了TikTok恢復時發送的那條感謝特朗普的通知,還把自我介紹欄改成「周(受資)把我們賣了!F**K TikTok」,並附上自己的小紅書帳號鏈接。三天後,再點進Kim的用戶主頁,以上種種憤怒宣言已然消失。界面彈出提示,「用戶已註銷」。

不過,也有網友發現,一些TikTok難民已經註銷了小紅書賬號。小紅書主頁喧嘩的歐美面孔、自拍、英文內容漸漸淡去。有人特意發帖詢問,老外都已經走了嗎?

Sarah仍在兩個平台同步更新,只是更喜歡在小紅書討論雜貨購買。她已經和很多網友私信交流過,制定好未來前往中國旅行的計劃。她也打算在密西西比找人學習口語,「中文的發音和語調很重要,」Sarah覺得攻克中文比西班牙語難多了。

「我知道有很多關於貿易和關稅的討論。之前我並不是特別參與政治,但這件事讓我想要更多地參與政治。因為現在我有一段友誼處於風險之中,而我想維護這些關係和友誼。」

美國當地時間1月20日中午,Sarah看到消息,中國國家副主席韓正即將出席特朗普的就職典禮。

「哇,我真的很激動,就好像是我朋友的父母來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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