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二号陪审员》影评:道德困境与不公义有多近?

如果说吕美特在67年前用一部《十二怒汉》用一场辩论让观众体会到了美国司法制度的优越先进,那么如今94岁高龄的伊...
《二号陪审员》剧照。网上图片
风物 电影

如果说吕美特在67年前用一部《十二怒汉》用一场辩论让观众体会到了美国司法制度的优越先进,那么如今94岁高龄的伊斯特伍德则用《二号陪审员》从根本上拆穿了民主社会的这一“美好幻象”。在这部很可能是其生涯收官之作的作品中,伊斯特伍德选择将叙事和主题同近年来的作品相倒置,抛弃了“伟大光荣正确”的小人物作为故事的核心,反而通过一位无形中成为施害者的人物展开阐述,将善良与道德的边界推到了一个极为晦冥的境地。影片尽管以陪审团制度为题,却并未止步于制度本身的辩论,而是从陪审员个人出发,横向审视法院、检察官、律师、被告与警察等司法体系的运作环节。以人的“私心”为锚点,揭示了公平与正义这些理想化的客观系统在面对人性介入时的脆弱本质。

道德的困境

《二号陪审员》对善与恶的模糊探讨并非孤立现象,近年几部关于“施害”的电影同样深刻呈现了人性选择中的复杂一面。滨口龙介在《邪恶不存在》中以沟通的无效性为切入,抛出了“如果每个人都是没错的,那么恶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欧容的《秋日何时来》用一场全场缄默的态度和美好结局的表象掩盖了一个女人的死亡真相。而《二号陪审员》同样在一种极端的设定和道德困境里让观众见证了主角从“善”变为“恶”的挣扎,一步步走向了那个有利于自己的选择。导演没有用简单的二元价值观来审判角色,而是以一种冷静而审视的目光,揭示善良的普通人如何在恐惧与私心的驱使下,逐渐向“恶人”的转变。

从未深入调查便草率抓人的警察,为了职业晋升而利用案件的女检察官,为了寻求存在感随意指认凶手的老人,质疑男主行为却更希望被告遭受恶报的陪审团成员,甚至为了包庇丈夫选择相信谎言的妻子——都是促成恶意和不公发生的重要一环。

电影在开头便大胆地将“真相”展示给观众——奉行着美国中产家庭幸福价值观的主人公在履行陪审团职责时,庭审中逐渐披露的案情细节似乎指向了他曾经开车以为自己撞到鹿的夜晚,撞到的可能并非是鹿而是一个人。而被告席上的那位前帮派成员或许无罪,真正的凶手很可能是他自己。然而这场庭审中,男主角的双重身份为叙事增加了巨大的张力——陪审团成员竟然正是本案的潜在嫌疑人,而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对此毫不知情。在“疑罪从无”的司法原则下,陪审团的任务并非找出其他凶手,而是判断当前的被告是否可能不是凶手。起初,男主因良心谴责,试图说服陪审团成员考虑被告无罪的可能性。然而,在咨询律师好友得知嫌疑人若被宣判无罪,警方将重新寻找新的目标后,有着被判30年牢狱风险的他不得不屈从其他人对“帮派成员”的偏见,投下“有罪”票。从未深入调查便草率抓人的警察,为了职业晋升而利用案件的女检察官,为了寻求存在感随意指认凶手的老人,质疑男主行为却更希望被告遭受恶报的陪审团成员,甚至为了包庇丈夫选择相信谎言的妻子——都是促成恶意和不公发生的重要一环。

《二号陪审员》剧照。网上图片

不同于《十二怒汉》对正义和真相的追寻,伊斯特伍德在此更多地探讨司法体系的灰色地带——一个由人性和私欲填补的模糊区域。而在叙事上,他选择以致敬《十二怒汉》的方式开篇,但迅速超越对陪审团制度的直接讨论,将焦点放在控辩交锋中的道德拷问。《十二怒汉》中由亨利·方达饰演的八号陪审员是顶着“骑士”光环出现,拯救了被指控弑父的贫民窟男孩;并且我们始终不知道真相,也无法客观地确认八号的选择,他为其“脱罪”的行为出自一种无来由的信念。正如第一次辩护时他说的:“我们不能用五分钟就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而《二号陪审团》则通过为男主设置更复杂的道德困境,将这些信念置于新的语境中重新审视。一方面,影片合理化了主角最初投出“无罪”票的行为;另一方面,这一极端设定揭示了司法系统中潜藏的漏洞,引发观众对制度与人性之间复杂关系的深刻思考。

影片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伊斯特伍德选择制造了一种开放性叙事,他始终没有明确交代男主是否真的撞死了人。直到片尾女检察官再次敲开男主的家门对他对视,我们都仍有理由相信真相或许仅仅是一个绝对的巧合,而他内心的恐惧与愧疚或许不过是自我推测的结果。影片中多处化险为夷的时刻也强化了这种开放性叙事的特质——快要接近真相的老警察被踢出了陪审团队伍,被黑人陪审员怀疑但其实他只是觉得主角在浪费时间,调查车辆撞击的女法官坐在主角家中询问其妻子撞车事件的经过,而两人的合影就摆在她们的后面……观众很快便能意识到这场审判的结果注定是不公正的,而主角的挣扎与抉择并不仅仅出于维系完美家庭的压力,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内心深处的不愿面对被定罪的恐惧,以及对侥幸逃脱的期待。甚至,那看似美满的家庭生活本身,也不过是由私欲与谎言编织出的脆弱幻象。

随着牛仔精神在现代社会中的瓦解,“在野”力量维护正义的方式也逐渐被更“健全”的司法系统所取代。伊斯特伍德延续了对个体英雄的探索,将他们置于制度裂缝之中,凸显公权力的失效和体系的局限性。

正义的想象

然而,这部电影的本质是否仅在于批判人性私欲导致的公权力倒戈?或许未必如此。尽管伊斯特伍德长期被视为好莱坞右派保守的代表人物,并公开反对“政治正确”对言论的限制,但他在影片中多次批评了他所维护的公权力和司法体制,因此有人称他为“非典型爱国主义反思者”。在《二号陪审员》中,伊斯特伍德并未着重探讨事件证据链的完整性,而是通过娴熟的叙事展现了审判过程中的系统性缺陷,从公权力到私人领域都充满漏洞和模糊地带。这一主题与伊斯特伍德的中后期作品一脉相承。例如,(Dirty Harry)系列中,他刻画了无能的上司、瞻前顾后的政客以及向罪犯妥协的政府,最终迫使主角通过私刑来维护正义。这一“现代牛仔”的形象延续了他早期西部片的英雄设定,但在其导演的《不可饶恕》中发生了重要转折。

这部影片不仅为西部片中英雄化的“牛仔”形象画上句号,还深刻质疑了传统西部片中暴力义警行为的正当性。随着牛仔精神在现代社会中的瓦解,“在野”力量维护正义的方式也逐渐被更“健全”的司法系统所取代。然而,在《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和《萨利机长》中,伊斯特伍德延续了对个体英雄的探索,将他们置于制度裂缝之中,凸显公权力的失效和体系的局限性。这些作品反映了他自“水门事件”以来逐渐转变的政治态度——对官方机构的不信任以及对媒体舆论的审慎态度。从这些影片开始,他的叙事逐渐转向普通人的视角,在塑造平民英雄的同时,深入挖掘日常生活中更为真实的人性与权力冲突。

《二号陪审员》剧照。网上图片

我们确实可以批评伊斯特伍德确实不够“政治正确”,毕竟他曾经在《骡子》中对着黑人路人“友好地”喊着negro。然而,这种不合时宜的言辞或许正是他通过讽刺“政治正确”来表明自身立场的一种方式。在《二号陪审员》中,他以一种几近梦幻的方式呈现出一个乌托邦式的社会模型:12位来自不同种族、年龄和性别背景的人共同坐在一间屋子里,决定另一位公民的“生死”。这一场景对比67年前《十二怒汉》中针对有色人种的罪行争执,似乎展现了一个理想化的司法体系。然而,这样的愿景在当代美国却显得愈发遥远,甚至带有几分天真。

伊斯特伍德长期被视为好莱坞右派保守的代表人物,并公开反对“政治正确”对言论的限制,他在影片中多次批评了他所维护的公权力和司法体制,有人称他为“非典型爱国主义反思者”。

作为一位与华纳兄弟合作超过半个世纪的导演,伊斯特伍德从未真正脱离主流好莱坞的工业体系。前者一直以来制赋予了他一种隐性的“交换契约”——通过制作商业化程度更高的影片换取对个人项目的创作控制。所以要严格区分伊斯特伍德哪些作品是“为自己”而拍哪些是“为市场”而作绝非易事。他始终坚持不拍高成本影片,同时在艺术和商业之间不断寻求平衡。《二号陪审员》几乎没有任何宣传低调上映,或许反映了当下电影行业对这类作品在大众接受程度上的不确定态度。尤其是在美国,伊斯特伍德因其政治倾向而逐渐失去部分观众的信任,这与他在大洋彼岸其他国家的影迷群体中仍旧存在高度认可形成鲜明对比。

扎根于经典好莱坞传统,《二号陪审员》承载了伊斯特伍德对美国梦和中产幻象的怀旧情感。然而这一价值观在当今却已渐行渐远。尽管如此,伊斯特伍德仍然选择在他职业生涯的尾声坚持延续这一美学。他为那些依然怀念经典好莱坞风格和遥远美国梦的人提供了一种情感慰藉,同时也让观众得以直视这些曾经的辉煌与其在当代环境中的尴尬境地。正是这种情感的延续,使得《二号陪审员》成为一曲既充满怀旧又饱含惆怅的告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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