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嫲烦家族3》影评:山田洋次如何反潮流重建家庭秩序?

反潮流地高歌家庭价值,并非一成不变遵循守旧的家庭伦理,山田洋次用三部电影诠释问题家庭如何重新出发
《嫲烦家族3 : 走佬阿嫂》剧照。
电影

《嫲烦家族》(或译《家族之苦》/《家族真命苦》,本文统称为《嫲烦家族》)系列(2016-2018)来到第三集,主题由第一集的“熟年离婚”,发展至第二集的“无缘社会”,再去到今次的“主妇颂歌”,看来系列的叫座力基础已奠定,平田一家应可与我们一直共处“生活”下去。

事实上,由以《东京家族》(2013)试水温开始,山田组早就锁定朝系列方向发展。据说在提出企划书时,山田组的要求是最低限度拍三集,否则能否发展成系列作的潜力及基础也难以判断。究其因由,就是如《男人之苦》(1969-1997)如此成功的长寿系列,首作也非票房卖座作;幸好《嫲烦家族》既叫好又叫座(首两作分别有13亿及9亿日元的本土票房纪录),于是系列作的契机才得以安稳延续下去。

《男人之苦》之拟家族对倒

与《男人之苦》于场面上的连系比较明显易见,宪子(苍井优)及庄太(妻夫木聪)寻找祖父走失的片段,正是在柴又发生。影迷均知道柴又正是《男人之苦》寅次郎的老家所在地,今时今日的“寅次郎纪念馆”也座落在柴又6丁目22番19号。

而两人在题经寺前寻回祖母,当时正好有一和尚在与祖母聊天,才令到祖母不致人间蒸发。大家不难想起笠智众在《男人之苦》系列中,饰演的题经寺住持御前样的角色,他正是深明寅次郎性情的高人。此所以祖母的痴呆离家,与寅次郎的出走远飞,透过和尚角色的串起,得到异代同工的呼应。

而我在《乱世张瞳》(香港生活书房,2014)中已曾指出,山田导演的标签成名系列作《男人之苦》(1969-1995)所探讨的其一线索,其实正是拟家族的关系。而对此的关心,其实也一直渗透于《嫲烦家族》系列当中,第二集以“无缘社会”为主题,特别提到周造(桥爪功)重遇旧友丸太(小林稔侍),在酒聚后死于己家,充分说明家族崩坏后老人孤苦伶仃的悲凉状况,而身边的“无缘人”只能略尽棉力。

《嫲烦家族3 : 走佬阿嫂》剧照。
《嫲烦家族3 : 走佬阿嫂》剧照。

同样在《嫲烦家族3 : 走佬阿嫂》,在家庭危机会议中,大哥幸之助(西村雅彦)早已直斥“外人”宪子的多管闲事,到最终更前后呼应以道歉收回莽言告终。同时在大嫂史枝(夏川结衣)出走后,本以为凭平田家的上下一心可以勉强应付,可是最头来张罗打点的,竟是酒馆女东主加代(风吹纯)及周造的医生旧友角田(小林稔侍),凡此种种都看得出山田组对家族与拟家族出入之间的敏感度。

回头反思《男人之苦》,寅次郎时常与叔父龙造出现口角,口中说到要把对方赶走,甚至还表示语气那么重,一旦出口就没有回旋余地,但其实即便在不一起共住的前提下,亲人的纷争也未能止息,那么只有出走他方,令所有纷争均失去意义,才是彼此关爱对方的由衷心曲。而在旅途上结交的不同过客,才是拟家族成员的补偿装置机制。此所以可以说早在《男人之苦》中,山田洋次早已把小津预先张扬的家庭崩坏论,作出多角度及反复的思辩,而且同样在心底里默默认同这一种无奈。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由1969至1995的“男人之苦”年代,出走带来个人追梦及突破羁绊的隐衷,但进入零年代之后,反过来“无缘社会”才是主流正色,即使不愿承认及正视,“无缘”气息也会渗入日常生活中(《东京家族》中昌次及纪子的相交受惠于311赈灾活动的串连,而《嫲烦家族2》丸太之死也迫令周造“正视”自己的福气)。

此所以山田洋次厉害的地方,是他没有随波逐流,当刻下社会众口一辞歌颂及肯定“无缘社会”下陌路人如何携手合力,去重构崭新社会秩序及家族形态,导演的回应是有心不代表可以彻底解决问题。加代及角田的出手相助,结果也阻止不了平田家发生火警。宪子祖母的痴呆出走,虽得和尚及的士司机的帮忙,但一切也是要宪子及庄太的奔走张罗才可重返秩序。

导演逆流而行,是反潮流地高歌家庭的价值,但他又不是老掉牙地一成不变把家庭伦理的愈合奉为圭皋。当中最明显的,是重构家庭内的话语权。在《嫲烦家族》系列中,家族所有成员齐集召开家庭会议,已成为标签印记的指定场面。第一集讨论父母离婚、第二集讨论交通意外的善后安排,而今集更加出现两场──由劝导幸之助至不欢而散,到商讨一旦他失败回来应怎样作危机处理。对观众而言,既是幽默汇聚之处,也是解决问题的契机所在。但山田洋次其实了然于胸,零年代的家族价值重构,不可能依赖类似的传统功能复制──事实上今次两场的家座会议均失败而回(前者令幸之助破口大骂,后者预测全然落空)。

真正解决问题的关键,在庄太于酒店的咖啡厅内对幸之助的苦心劝解──安排证明“上克下”的传统父权伦理已崩坏无存(周造的凡事必错,幸之助的火上加油),唯有“下克上”的重整秩序,改变沟通模式,家族功能在零年代下,才有重新出发的可能性。

《嫲烦家族3 : 走佬阿嫂》剧照。
《嫲烦家族3 : 走佬阿嫂》剧照。

《愿妻如蔷薇》的城乡延续反思

海外的观众或许未有留意,其实《嫲烦家族3 : 走佬阿嫂》的日文原题为《妻よ蔷薇のように 家族はつらいよIII》,前半的分题和成濑已喜男35年的名作《愿妻如蔷薇》完全一致,大家相信也可推敲得知山田洋次绝不会无的放矢而发。

从场面上的回应而言,当幸之助驾车至长野县茂田井,在漏水的家宅中拿出于香港出差时所购下的丝巾手信,史枝捧在手上说了上面的花饰是玫瑰来,那正是导演用来扣题的安排--从而也反映出幸之助内心对史枝的颂赞。

不过更深层的扣连,是两者的城乡互动串连。在成濑的原作中,作为东京时尚职业女性的君子(千叶早智子)去到长野县(注意又是长野,可见山田洋次的用心)寻找选择与情妇阿雪(英百合子)生活的父亲俊作(丸山俊作),因为需要父亲为她的婚事作主礼人。但相处下去,君子才明白到母亲悦子(伊藤悦子)既自私又不顾家,反而一家人的生活所需,其实一直是由阿雪以俊作的名义寄钱回东京供养。

最后叠印在君子及悦子面孔上的蒙太奇长野风景,正好代表空间上的折叠以及价值的冲撃,而君子否决了舅舅新吾(藤原釜足)要求俊作必与留在东京履行对家庭的责任,呈现出对女性颂歌的主题──既肯定传统女性阿雪含辛茹苦的无私付出,也突出现代女性君子的深明大义。而一切也是由城入乡后,体察到乡村背后的人情价值,从而反过来带回城市,由是产生冲突及重整。

好了,在《嫲烦家族3 : 走佬阿嫂》中,也数次提及城乡对立及互动的话题。先是角田在酒馆中抱怨妻子不愿意跟他回乡下过退休生活,再而是周造夫妻回大崎上岛祭祖时,富子(吉行和子)提出死后不合葬的要求,两者都是从女性角度提出的反父权意见。连结起史枝回到茂田井后,受到故乡女性旧同窗的窝心照料及支持──乡郊俨然已成为女子力释放之地,甚至可视为女子力的代表。

此所以山田洋次一直强调,所有问题必须由幸之助亲自去茂田井才有解决的契机──也即是说,城市的问题要在乡村才得以安稳处理。疗愈的灵地固然在乡郊(电影提及幸之助及史枝在孩子小时候每年回乡的愉快珍贵回忆),但价值的重构及反思也是在乡野才得以展示及确认──透过幸之助的手信,史枝重拾丈夫对自己爱念的信心(之前借孩子之口,质疑幸之助是否早已不爱史枝);而乡郊友好,也无意中提醒史枝对孩子的惦记,正是坚实不移的羁绊。

到头来,城乡由对立到发展成互动关系,且透过在乡郊的一点一滴,去为城市的桎梏谋得出路,可说是相距八十年的两出同名作的血脉相连之处。

回首看传统,才可找到系列作的未来──我信如是,相信山田大导也深信如是。

(注:标题为编辑所拟,原文标题为 《嫲烦家族3》:人生只能如此了吗?)

读者评论 2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不知道有无朋友跟我同样感受,自从端换了主编,转变非常强烈,文章的可读性、批判性差了太多,感觉都是作者在自说自话。身在墙内,以前如饥似渴地看端,无论花费多大代价也要翻墙来看,现在几乎没有打开的欲望。

  2. 「擬家族」的概念我還是覺得很有啟發性,像湯生分析《深夜食堂》。類似的概念也可以用在內地的影視創作中,比如最近期山影的《歡樂頌》,比翻拍的《深夜食堂》,更得擬家族之緊抓人心的真諦。
    但湯生的文字開始出現贅肉囉,比如「無的放矢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