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2019年和2020年,是香港的希望与失望并存的时代,社会动荡下,人的尊严、志业、热情、爱与恨、政治实践、生存的意义⋯⋯还有可能吗?还能如何进行?《端传媒》邀请社会学者陈婉容撰写系列文章,讨论这时代的爱与希望。本系列已发表三篇文章,本文为第四篇。
上星期见到香港独立记者萧云的一个脸书帖文:九月六日,警察在旺角西洋菜街包围了一群年青人,排成一排搜身。警察不断对张望的途人吆喝:“唔好再望喇,唔该!唔该!唔该!”(不要再看了!麻烦,麻烦!)那“唔该”当然是威吓多于请求。但有个陪著太太的男子在铁丝网前驻足,警察一再驱赶,他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几秒,注视著被包围的年轻人。萧云说:“笔者始终念念不忘,最持久的力量就是这么淡淡的,淡淡的。”
我也有一样的感觉。我自己前几个星期才写过,“活在真相中”就是不能不去见证时代的恐怖啊:这个人明明可以默默离开,告诉自己反正都帮不了甚么,还是不要管太多了。但他选择了一种 small act of defiance:一点点的反抗,一点点的“不听话”。但同时我也忍不住想,是不是从此以后,我们对所有人就只能要求那几秒?看完不也是走了,回家买菜烧饭去了,说不定打开电视还看到官媒骂年青人是暴徒(甚至连报道都消失了),我们还不能多讲半句。那看跟不看,有分别吗?
很多人觉得所谓暴政,所谓极权,就是一小撮权贵干著肮脏的事,所以加害者就只有权力阶级。但哈维尔说的“漫长而死亡般的寂静”其实包括了绝大部分普通人的紧密合作,包括曾不满政权的人。
一方面当然是加入建制才有好日子。我有时跟大陆朋友聊起,他们说自己退党/决定不入党时家人朋友都惊讶:“要入党还难著呢。”车子房子孩子或许都是入了党才要得起,人活一场谁又想太为难自己?另一方面,说话的代价高了,政权千方百计要以言入罪。拗也拗不过去,久了就成为一种惯习(habitus)。又或者,心怀内疚犬儒度日:“抗议,事情不也是如样发生,不满什么?”最后一步就是全盘接受党加持的意识形态:思考毕竟太痛苦,与其想了不讲,不如想都不想。
布拉格的卖菜大叔
很多讨论“蔬果店主管”的文章没有说:因为撕掉了海报,这个人被整顿了。他被调了职削了薪水,被上司折磨工友猜疑;他不用再想出国了,很多朋友和亲人也将因自保而离他而去。这才是这个故事最令人纠结的部分,也是视发声为至高无上的美德的我们鲜少谈及的部分。
哈维尔《无权者的权力》中最为人熟知的一段,肯定是已经被引用过千万次的“蔬果店主管”的故事。哈维尔说:“有一天,一个蔬果店的主管在其店的窗橱中间,在一大堆胡萝卜白和洋葱之间,挂起了‘全世界工人阶级,团结起来!’的标语。究竟他为甚么要这样做呢?他想向全世界传达甚么信息呢?他真的这样关心全世界工人阶级有否团结起来吗?他的热情真的如此高涨,要迫不及待让公众知悉他的想法吗?他曾有花过一分一秒去想过这个团结起来的过程是怎样的吗?他知道团结起来是什么意思吗?”(所有《无权者的权力》选段皆引自端传媒:在香港重读哈维尔,罗永生译)
哈维尔的答案是:那张海报跟卖菜大叔的真实想法是没关系的。只是人人都贴,不贴就可能出问题了,有人要说你不爱国不爱党了。大叔并不在意全世界工人阶级团不团结,政权也不在意他是不是真心渴求工人阶级团结,那张海报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暗示:“我某某卖菜大叔,住在这里,我懂得做我应做的事。我已按照人们期待的去做。我是老实人,我是好人一个。我听话,所以我有权平平静静地在这里过活。”如此,大叔身边的人,包括同行,邻居,客人,就会都知道他不是个出格的人,没有想要搞出格的事了。那张海报是护身符,保证大叔庭园无惊,岁月静好。贴了那张海报,大叔就接受了“规定下来的仪式,接受将假象当作真实,接受游戏规则。但是,他在这样做的时候,自己也变成游戏中的一员,使游戏能够得以存在。”
游戏有可能不玩吗?哈维尔后来讲到如果卖菜大叔撕掉海报会怎样:“他拆开了将制度凝聚在一起的东西,从而搞坏了这个制度,他打破了制度体面的外表,暴露了权力的真正基础⋯⋯卖菜大叔以他的行动向世人诉说,令每个人都往幕后张望。他向每一个人证明了,人是可以活得磊落真诚的。”
很多很多的评论引用了这些段落,用以佐证“发声”是一种美德,敢于不玩游戏,不行礼如仪的人是揭穿国王新衣的诚实小孩。但很多讨论卖菜老板的文章没有引这一段:因为撕掉了海报,卖菜大叔被整顿了。他被调了职削了薪水,被上司折磨、工友猜疑;他不用再想出国了,很多朋友和亲人也将因自保而离他而去。
这才是这个故事最令人纠结的部分,也是视发声为至高无上的美德的我们鲜少谈及的部分。哈维尔没有错,总该有人当第一个撕去海报的人,当第一个破坏和谐景观的人,当第一个指出那张看似无色无味的海报其实臭气熏天的人。能当那样的人,固然好——但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是,我们当中只有很少人愿意承担那样的代价——纯粹为了赌一把,看看自己讲真话的行为是引发革命的第一枪,还是投进一池春水都不起皱的小石头。而历史长河中后者远远多于前者。
写《武汉封城日记》的方方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我们当中谁能怪谁不去扛起那座山?
沉默与发声之外
捷克社会学家 Jiřina Šiklová 说,灰色地带才是社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建制和异见都是不可动摇的,但灰色地带是绝大多数人挣扎的地方。
哈维尔固然就是愿意扛那座山的人。他二零一一年逝世时,美国总统奥巴马发悼词说,哈维尔的和平抗争“震撼了整个帝国的根基,暴露了暴政意识形态的空洞,也证明了道德拥有比武器更强大的领导力量。”勇气是值得歌颂的,哈维尔也绝对值得这样的历史评价。但我比较想讲的是那些没有得到这样的评价的人,一些处于所谓“灰色地带”(gray zone)的人。
在共产捷克,有一小群手握绝大部分权力的“共产党建制派”,包括捷共核心人物,高阶国家和地方官员,警察和秘密警察(类似国安局),官媒喉舌,高级党员之类。另一小群人就是哈维尔那一类所谓的“异见人士”,公开具名反对官方立场的人。
这两种人都是极之少数,中间那堆才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可能是没有入党的知识分子,教授老师,也可能是蓝领工人,家庭主妇,甚至有些是低阶党员。他们有些为了自保,有些为了过上正常生活,都没有公开反抗政权。应该这么说:他们当中好些就是愿意将“全世界工人阶级,团结起来!”的海报贴在办公室墙上的人。
这些人可能就是所谓的“港猪”。其实在每一个社会,不太想管政治的人都是大多数。但捷克社会学家 Jiřina Šiklová 说,灰色地带才是社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建制和异见都是不可动摇的,但灰色地带是绝大多数人挣扎的地方。后极权不是《一九八四》形容的那种完全恐怖的社会,有些地方有相对自由,而灰色地带的人们每天都跟这种极有限的自由讨价还价。记者会想,可不可以在报导社会新闻时稍微批评一下地方官员;老师知道有学生看禁书,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哪个程度;家庭主妇买菜时能抱怨两句物价飞涨吗?
我们歌颂哈维尔的勇气,歌颂他揭露后极权假象的洞见--但纵然这些洞见掷地有声,成全他这条路的,或许是许多人的沉默。
回望后极权历史,虽然在灰色地带会找到许多人性的恶,但也找到许多没有被好好记下来的善。在传统上非常重男轻女的波兰,一些妇女会利用政权的大男人主义来绕过审查。很多波兰警察觉得女人干不了大事,看到她一包二包走在街上会以为她去买菜了,不会过去搜身——所以她们可以利用这种深植波兰文化的性别歧视来偷运禁书。
在戒严时期,她们还会利用这种先天性别“优势”来护送男性伙伴去工会聚会,例如扮别人的女友或太太跟他们挽手上街,因为警察不觉得女人有兴趣颠覆国家政权,就比较容易放行。这些人平常是沉默的女大学生﹑主妇﹑店员;但对她们而言,在没有人敢发声时,她们这些习惯沉默的女性反而迸发了那么大的光芒——而在众声喧哗的时候,她们在波兰社会是没有位置的。
在后极权之下,沉默大概是常态了——我们唯一能够问的问题,大概是我们能否沉默得有价值。我想起哈维尔的弟弟伊凡哈维尔(Ivan Havel)。他是个电脑科学家,七十年代初在柏克莱拿到博士学位。哈维尔家族在共产党掌权前是“资产阶级”,所以他们本来就“阶级成分”不好了;加上哥哥哈维尔是高调的异见者,所以伊凡多次被逼换工作,后来做程序员维生,虽然七一年拿电脑科学的博士学位是极其了不起的事。
伊凡在八九后受访,被问到《七七宪章》出来时有没有参与,他说:“我没有直接参与,因为我们(家族)有个约定:one in the family is enough(家里只有一个就够了)。”他的意思是,哈维尔走得那么前就已经很大风险了,家里总要有个人不坐牢和被抓吧?
我看到之后感触很深,我们歌颂哈维尔的勇气,歌颂他揭露后极权假象的洞见--但纵然这些洞见掷地有声,成全他这条路的,或许是许多人的沉默。
国无道,其默足以容?
所有投入过感情的人都会累的。但我作为一个天生冷漠的人,却觉得冷漠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坏,至少只是有条件地坏
编辑问了我一个极困难的问题:过去一年,其实沉默的大多数都出来了,现在不发声可能主要是累了,还有不知道还能怎么办。那我们是不是就要接受自己的沉默了?如果不是,之后我们能怎么办?
我必须很诚实地说我没有确切的答案。更坦白的说法是,我记得过去一年,我有很多次、很多次想过:如果这场运动没有爆发,我们继续在一国两制的幻象中苟延残喘,说不定也比现在稍好一点,至少我们不必为他人的痛苦和命运(跟自己的命运也分不开了)流那么多眼泪,又在心里累积了那么多的愤怒和恨意。至少我们还有一点点不沉默的空间,偶尔骂该骂的人,上该上的街,不用太早害怕有天连在脸书贴个口号都会被抓。我当然知道那是乡愿,也知道《论语》又说乡愿是“德之贼也”,更知道甚么是“国无道,其默足以容”。好像累了倦了不想再说了也是私德有亏。
但后来想想,我们这些研究社会运动的人就知道运动必然会经历休眠的阶段,不可能有永远燃烧的运动之火。所有投入过感情的人都会累的。当然恶法也会令一些人觉得承受不起风险和代价而接受沉默。也许我们会开始有点冷漠,不想讲政治了,甚至新闻都不想看了,反正看了也觉得没甚么可以做的。
鄂兰最大的批判从来是个人在极权中的思考匮乏,而不是声音的匮乏。
但我作为一个天生冷漠的人,却觉得冷漠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坏,至少只是有条件地坏。例如我时常想起张艺谋在《归来》宣传时做的一个访问。《归来》有一段讲文革时期,张慧雯演的少女丹丹为了当上《红色娘子军》芭蕾剧主演而告发了父亲。张艺谋被记者问到,那是否是他个人经历的影射,因为他在文革时也告发了自己的父亲;张回答说,自己最近跟年轻观众对话,被问到告发父亲是否太冷血,但他纠正对方说,那不是冷血,是热血:“是忠诚,对时代、对信仰的忠诚,他划清界线,是热血沸腾地划清界线”。
所以当很多人引鄂兰“恶之平庸性”来说明沉默之恶时,我还是要加一句注脚:发声有时候是相对的恶,沉默可以是一种相对的善。热血不一定代表正义澟然,一点的冷漠却可以让我们有底气拒绝跟政权一唱一和。如果发声必须众口一辞,服膺于集体主义和意识形态,但适时的沉默能令人保有独立的人格,跟所有的事情保持批判的距离,又如果语言在说出来的刹那已经失去了你想要它们承载的意义,那沉默或者才算美德。
鄂兰最大的批判从来是个人在极权中的思考匮乏,而不是声音的匮乏。发声的力量从来是从沉默中的思考而来的。
我还是用哈维尔《狱中书》的一段话为这篇文章作结吧:“沉默和始终不渝地坚持一个人的立场,比将它大声喊出和接著很快放弃它有意思得多。一个沉默的伙伴,尽管你敢肯定当他开口时将像敲钟一样清晰,但却从来不能预言他什么时候开口和他将要说什么,他将比每个事先断定的人远远有能力搅动这个世界。”
(陈婉容,威斯康星大学社会学博士生)
沒皮沒臉的
噗~
@OWEN39
沉默之后当然是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啦。本来就是巨婴社会运动,你还想着做准备?
真是“挣扎”
沉澱之中要準備,沉默之後要敢於反撲,就沉得有意義了。
作者似寬容了沉默,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價值堅持。你有呢個時間先得架!(呢個時候粵語好有力量,貼地既力量)
這篇文章……即便視為有良知者的生存手冊也不實用。
不僅是論調,如果武肺來自中國軍方屬實,他們已經在行動。中國將被視為對全人類的死亡威脅。哈維爾面對這種集幼稚和狂妄於一身的極權,怕也將被歸類「史前」
這種論調,早個十年我還會甘之如飴,but now? no.
十年前你我還有餘裕大談公民社會開啟民智,政權還沒透支僅餘的公信力,but now? no.
很多人的腦子裏是沒有一種東西叫緊急狀態吧。如果官方認可並釋放任何「同歸於盡」的訊號,這就是緊急狀態,哈維爾也顯得大而無當,誰會拿聖經去救火?
沉默嗎?只有一種可被原諒,就是侍機而動的沉默。裏面有清醒的、「需要行動」的意識。
我不挑戰人性,但如今,行動可不是美德,而是必須。
中國有這麼多向樓下那種不談契約,不講信用,不論廉恥的民族+社達主義者,怎能不在國外四處樹敵。不在肉體上精神上消滅這些人,難道要等到中國崛起以後重回殖民主義年代又或是外國人像猶太人那樣被做成肥皂燈罩再來反抗嗎?這些人批判著卻又羨慕著西方的剝削,憤怒卻又嚮往著強國的暴行。他們嘗試把自己打扮成高牆的一部分來遮掩自己的脆弱,向弱者施暴以掩飾自己的無能。他們卑微如塵土,卻也扭曲如蛆蟲。
某评论要不要解释一下你为什么用“废青”这个词,来使你的“论述”失去让其他读者理解的价值?
有意思,值得一看的文章
分析一下樓下親共分子的偉論。
先總結一下親共分子的觀點:親共分子對於香港有外籍法官不滿,對於香港的大學不用中文教學不滿;覺得一國兩制不是好制度,因爲兩制裏面的資本主義制度不好社會主義好,以前因爲實力弱所以不得不行資本主義,現在有底氣要香港全面社會主義化;鬥爭只會引來報復,惡化處境。
第一點,香港之所以為香港,以國際金融中心都市屹立於亞洲,乃是因爲其與中國”不同“。特區與否,非中國一言決定,世界要看到香港與共產中國之不同,才視其爲”特區“而非普通中國城市。此爲香港安身立命之根本。否則,爲何中國的親生仔,北京上海廣州深圳之流,集全中國之物力,幾十年亦無一個成爲可替代香港之城市(被殖民時之萬國上海可算半個)?而法律乃至語言之差異性,恰恰是”不同“的一部分體現。
香港行普通法,先可以成爲國際金融中心,紐倫港莫不是如此。至於爲何,能與西方接軌,能限制公權,能互引判例,能及時反映現實等等,不一而足,有興趣可自行查找文獻。回歸談判之時,一衆中國高官亦明白中國法律制度與香港天差地別,本國和尚不會念外國經,亦不敢念外國經,要保持香港繁榮,別無選擇。故於基本法中明確規定,不限國籍,可由行普通法地區聘任法官——何況黑警外國人做得,法官又爲何外國人做不得?難道說黃皮膚,自然斷案會“愛黨愛囯“一點?那豈不是坐實了黃皮中國人皆匪諜的歧視?
至於語言,香港乃國際都市,華洋混雜自古有之。大學秉著培養世界公民之使命,自然鼓勵以世界廣汎使用之英文作爲通用語言,否則好快香港的大學可能變成大師兄大師姐大學。
關於第二點,其實仍然回到前一個問題:爲何社會主義澆灌不出另一個香港?中國社會主義如此好,爲何還需要資本主義的香港幫襯?習近平前任官員多多少少讀過一些書,知道輕重緩急,香港不行資本主義就沒有錢撈,所以做事收斂。即使現在的一尊覺得中國强大,可開始胡作非爲,也要緊緊拉住“一國兩制“這張虎皮,否則無法交待。不知道親共分子面對一尊的大方向,還有什麽底氣加以唱反調。
關於最後一點,親共分子一貫的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從第二點上開始遮遮掩掩的叢林法則,到最後圖窮匕見。“不反抗就不會有日本人來掃蕩,日本人有槍有炮,應該開始就綁了游擊隊交給太君。“請親共分子將這句話PO上你們的微博微信,看看你的同類會怎麽招呼你。不同意以上反人類邏輯,則證明人性尚存,可喜可賀。
在一個不具備治理合理性的政權之下,不自由也就是不自由,沒有什麼所謂的"比較" 不自由。
补上文:
一国两制客观上为香港提供了许多自由。
但是这种制度只可能是暂时性的妥协性的。
对废青来说可惜的是,现在的局面是自由越斗越少。
用捷克和波兰的例子类比香港还是不太恰当。
苏东地区是真的没有言论自由,也没有残留的前奥匈帝国/波兰立陶宛法官,每一个大学都要求用其自己的语言而不是前殖民国的语言进行教学。
一国两制客观上还是给香港地区提供了
謝謝您給我們默默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