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第100任首相诞生，日本内政外交何去何从？

2021年9月6日，日本首相菅义伟宣布不会寻求连任自民党总裁，这一出人意料的决定，使得9月29日进行投开票的自民党总裁选举横生变数。前自民党政调会长岸田文雄、前总务相高市早苗、行政改革担当相河野太郎和自民党代理干事长野田圣子，相继宣布参与角逐，令本届总裁选举成为近年来最激烈、最具戏剧性的一届选举。

此次自民党总裁选举的特殊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派阀”历来在自民党总裁选举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例如，2020年8月底，前首相安倍晋三突然因病辞职后，经干事长二阶俊博等人斡旋，自民党7个派阀中的5个联手支持菅义伟，使他顺利击败同时参选的岸田文雄与石破茂，接任党总裁和首相。然而，此次选举却出现各派阀放弃统一为某个候选人背书、认可成员独立选择候选人的特殊局面。除了岸田任会长的岸田派（又称“宏池会”）支持本派领袖，以及竹下派（又称“平成研究会”）表态“原则上支持岸田”以外，另外5个派阀内部都产生了分歧。如党内最大的派阀细田派（又称“清和政策研究会”）便一分为二，分别支持岸田和高市。

自民党总裁选举的特殊之处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派阀凝聚力的削弱、注重政策较量、女性参选。这第一百任首相的诞生条件带著变革的新锐意味，为向来沉稳甚至沉闷的日本政局带来新鲜空气。

派阀凝聚力的削弱，一是由于小选区与比例代表制的导入强化了政党领导层的权力；二是由于安倍长期执政期间，派阀政治的传统格局出现松动。自民党内当选国会议员次数在三次及以下的资浅成员尤其反感派阀的约束，他们组建了“党风一新之会”，主张提高选举过程的透明度，自主决定投票对象，对被“2A、2F”（2A指安倍和麻生太郎，2F指二阶俊博）操控的密室政治发起挑战。派阀势力的缺位使此次选举的悬念保持到了最后一刻。

其次，在派阀统合力消退的背景下，选战的重心很大程度转向了候选人政策主张的较量，使得此次选举成为近年的自民党总裁选举中最注重政策的一届。四名候选人就Covid-19疫情应对措施、经济与社会保障、自民党改革、能源与环境、安保与外交等领域提出的政策被反复比较和论证，自民党成员对这些问题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党总裁的归属。岸田的获胜表明，秉持稳健保守的施政理念，继承和发展自民党长期以来政策的方针，得到了大多数党内成员的认可。

第三，本次选举首次出现一名以上女性候选人参选的情况。日本政坛性别不平等现象长期存在，目前众议院的465名议员中仅有46名女性，据日内瓦国会联盟（IPU）2021年3月编制的排名，日本国会女议员比例在189个国家中仅列第166位。此次日本执政党党首选举的女性候选人占到半数，虽然无法立竿见影地动摇以男性为中心的政治环境，但迈出了推进政坛性别平权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两名女性候选人，尤其是野田的参选，拓宽了选举的核心议题范畴，使育儿、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男性产假、可选择的夫妇异姓制度、性暴力对策等边缘冷门的议题进入国民视野，有助于促进对少数群体权益的重视和改善。有趣的是，野田和高市这两名女性的政策立场截然不同，而且较两名男性候选人更为激进，展现出自民党内复杂多样的政治图景。

这第一百任首相的诞生条件带著变革的新锐意味，为向来沈稳甚至沈闷的日本政局带来新鲜空气。那么，选举的结果，说明了什么？

选举结果：与选前预测基本一致

此次选举采用正式投票方案，所有的国会议员、自民党党员和党友均可投票。除了国会议员投出的382张选票外，另外382张选票从约106万名党员和党友中产生，并以“洪德法”（d'Hondt method）的最高均数法分配给每位候选人。四名候选人对总共764张选票展开了争夺。开票结果显示，岸田获得146张议员票和110张党员票，而河野获得86张议员票和169张党员票，两人的总票数分别是256和255。该结果与选前预测基本一致：岸田在议员票中占优，而河野的优势主要体现在党员票中。在岸田和高市的双重夹击下，河野仅获得86张议员票，位居第三。这表明他在党内派阀中的基础薄弱，这也最终注定了他的败局。

由于岸田和河野的得票数均未过半，还需通过最终投票来决定胜负。在此阶段，382名国会议员每人有一票，47个都道府县的党支部各有一票，共计429票。议员票的权重此时大幅增加，从第一轮投票时的50％提高至近90％。日本媒体29日清晨报导，岸田和高市的支持阵营达成协议，如果岸田进入最终投票阶段，原先支持高市的议员将投票给他。其后，岸田的确收获了近三分之二的议员票（249票），而河野仅获得131票。最终，岸田以87票的较大优势击败河野，成为自民党新总裁。按照惯例，他将接替菅义伟成为日本的下一任首相。

候选人政策：保守和革新对决

自民党总裁选举是对该党政策、意识形态、党内势力格局和未来发展趋势的大检验。四名候选人的政治立场囊括了左右两极，显示了自民党内政治流派的多样性。

如前所述，左右此次自民党总裁选举走向的关键在于各候选人的政策。本节将归纳四人的政策主张，对竞选经过进行回顾。

首先，四名候选人呈现出保守和革新对决的态势。岸田和高市主张修宪以实现自卫队“合宪”、反对引入夫妇异姓制度，以及保持男系天皇传统等，其政治观点偏于保守。相比之下，河野和野田则表现出一定的革新倾向。他们主张废除核电站或停止核燃料的循环使用、支持夫妇异姓和同性婚姻合法化。

不过，四位候选人的政策主张呈现复杂化特征，无法以单一标准进行衡量。例如，岸田有意纠正小泉纯一郎执政时期以来的新自由主义路线，扩大中间阶层，缩小贫富差距，最终目标是实现“令和版的收入倍增计划”，对社会福利和财富再分配的重视为他的政策立场赋予了些许革新色彩。而河野的整体政策体系尽管更为革新，但在安保和外交领域表现得较为保守，与岸田和高市共同倾向于以强硬的态度对抗中国。另外，即使同属保守或革新阵营，候选人之间的观点仍存在明显差异。如高市宣布将在当选总裁和首相后参拜靖国神社，岸田对此则持谨慎态度。

其次，四名候选人就是否应继承安倍和菅政权的主要政策路线持不同见解。高市和岸田都表示将全面延续安倍经济学的“三支箭”方针，继续推行货币宽松政策，扩大财政支出，支持民营经济发展。在安保外交政策方面，他们也与安倍和菅政权一脉相承，主张增强日本的军事实力以应对周边日趋严峻的安保局势。具体措施包括，强化导弹防御能力、改善自卫队应对紧急事态的措施、扩充海上保安厅职权范围等。

与之相比，河野和野田展现出更明确的改革姿态。河野一贯主张的去核电政策背离了自民党一贯主张的重启核电站战略。他还提议改革现行年金制度，大幅降低国民年金缴纳额，以消费税作为基础年金部分的全部财源，也在党内引发了巨大争议。野田的革新立场更加鲜明。她不仅围绕育儿、女系天皇等议题对现行政策提出异议，还主张继续追查森友学园审批文件造假和樱之会资金滥用问题的候选人，明确对安倍发起挑战。

第三，各候选人的政策主张中都有突出亮点和明显的“失分项”。岸田的政策主张大多符合自民党一贯的方针路线，但他提出的自民党应加快新陈代谢、重用少壮派成员、党干部任期缩短至3年、比例代表区推荐的候选人不得超过73岁等主张，无异于公开挑战连续5年担任自民党干事长、且已82岁高龄的二阶俊博，或引发党内“长老”的不满。另外，岸田在地方党员中缺乏人望，选前数次调查都显示，党内成员并不看好他率领自民党。这一态度体现在最终投票阶段，岸田仅得到47张党员票中的8张，被河野压倒，足见地方党员对他的顾虑。

另一方面，河野的政策总体持重，略带改革色彩，与党内大部分成员的观点不相抵触，他亲和敢言的个人形象更被年轻党员视为领袖的不二人选。然而，他反对核电的立场，以及相对温和的对华态度可能让部分保守派党员心生顾虑，大大折损了他的议员票。最后，高市和河野鲜明的右倾和左倾立场能够吸引部分志同道合的党员，但两人都难以进一步扩大支持基础。例如，高市取得了114张议员票，领先河野20多张，这表明她在安倍的支持下席卷了保守右翼议员的选票。然而，她只得到382张党员票中的74张，因此止步于第一轮投票。

概言之，自民党总裁选举是对该党政策、意识形态、党内势力格局和未来发展趋势的大检验。四名候选人的政治立场囊括了左右两极，显示了自民党内政治流派的多样性。

岸田击败在国民中享有高人气的河野，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结果。

岸田的胜出表明，稳健的保守主义仍是自民党的主基调。同时，岸田呼吁新老交替，打破权力集于党内大佬的派阀力学结构，赢得了少壮派的欢迎。此外，岸田在内阁任职多年，拥有丰富的内政外交经验，长期被视为安倍的继任者。此次他率先宣布参选，并能在各个政策领域都能提出完备的政策方案，显然是经过长期精心策划和筹备的结果。因此，岸田击败在国民中享有高人气的河野，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结果。

后续：岸田能否与旧政权做切割？

新政权能否摆脱安倍—菅政权的影响，开辟新路？

首先，经过此次总裁选举，安倍和菅政权能否继续发挥影响尚待观察。有看法认为，无论谁成为下任党总裁，安倍和菅在党内的势力都将被削弱。菅刚上任时的支持率达到70％，自民党支持率也接近50％。但仅一年后，菅内阁便由于独断专行、应对新冠疫情不力、拒绝任命学术会议推荐人选等问题屡遭诟病，惨遭国民抛弃。此外，安倍执政时期的几起政治腐败丑闻也悬而未决，犹如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因此，如果新当选的岸田确实有意兑现其重塑党风的承诺，势必要与安倍和菅做切割，摒弃他们遗留的政治资产。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岸田总体上继承了前两届政府的安保、外交与经济政策，意味着安倍和菅的执政思路仍将得到延续。同时，从本届竞选经过来看，安倍在党内仍拥有偌大权势，除野田之外，其他三名候选人都对重启森友学园事件调查态度消极，唯恐触怒安倍。岸田和高市在推进修宪方面态度积极，透露出热衷修宪的安倍示好的意图。因此，新政权能否摆脱安倍—菅政权的影响，开辟新路，仍需时间的验证。

其次，自民党派阀的作用有所下降，统率力不如以往。岸田上台后如践行重用党内中青年成员的承诺，自民党内部人事调整和新老交替将势所难免。如前所述，菅义伟一年前出任首相就是各派阀势力平衡的结果。他如今黯然下台，已充分说明派阀的支持并不能确保政权的平稳运行。岸田新政权有必要利用此次总裁选举的机会，破除由党内大佬支配的权力格局，改革结构固化的弊病，以保证自民党的长期稳定发展。

第三，关于本届总裁选举之后的众议院大选，笔者认为，尽管自民党在今年的地方选举中成绩不佳，但与在野党相比仍有明显优势，维持在众院的独大地位并无问题。为迎接众院选举，立宪民主党、日本共产党等在野四党采取“共斗”策略，发布联合政策宣言，并将在全国多个小选区共同拥立候选人。这些措施或将对自民党形成一定挑战。然而，在野党的国民支持率极低，目前难以撼动自民党的独大地位。根据共同社9月中旬实施的舆论调查显示，在野第一大党立民党的支持率约为5％，仅为自民党的七分之一。

在野党仍未被视为自民党的代替选项。

由此可见，尽管民众对菅政府有诸多不满，但在野党仍未被视为自民党的代替选项。所以，尽管岸田的人气不如河野，并被许多党内成员质疑难以胜任选举的“门面”，但他是民众熟悉的资深政治家，由他出任党总裁应不会对自民党的选情产生负面影响。

中日、台日关系展望：安辨友敌

岸田从2012年12月至2017年8月长期担任外务大臣，是史上连续在任天数最长的外相。他就任外相伊始，正值中日关系恶化，两国首脑互访中断的低谷期。此后，两国关系缓慢回暖。2014年11月，中日就处理和改善双边关系达成四点原则共识，强调继续发展战略互惠关系，重启政治和外交等多渠道对话。在此背景下，岸田应王毅外长邀请，于2016年4月29日至5月1日以外相身份正式访华。此次外访在两国都获得一定好评，双方都重申了中日合作的重要性，并相互承诺重建互信关系。同时，由于岸田系属宏池会，而该会派中曾诞生古贺诚、河野洋平等多名亲华派，岸田一度被认为是自民党内的稳健鸽派，中方对其推动两国关系改善曾寄予厚望。

其后，中日关系进入相对平稳阶段，恢复了两国首脑互访机制。然而，两国在南海问题、钓鱼岛领土归属、历史认识等议题上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关系发展陷于停滞。尤其在中美贸易战爆发之后，日本作为美国盟友，在对华战略上和美国保持高度一致，中日关系更加疏远。

在本次总裁选举中，各候选人对中国的防范和敌意态度十分突出。

在本次总裁选举中，各候选人对中国的防范和敌意态度十分突出。岸田、河野和高市三人在亲美抗中方面达成共识。岸田表示，在外交和安保方面，“将采取坚定而坚决的立场，维护国家利益。”他甚至提出，上任后会把抗衡中国作为“首要任务”。不仅将新设首相辅佐官处理香港和新疆等人权事务，还将“与美国、欧洲、印度和澳大利亚等持有相同价值观的国家合作”，以遏制“正在蔓延的威权主义”，从而保护“自由、民主、法治和人权等基本价值观。”

由此可知，岸田计划进一步推动“价值观外交”，联合美欧印澳以围堵中国。河野在参选后批评中国试图单方面改变现状，主张日本通过强化自卫队实力和深化日美同盟予以应对。高市则多次宣称自己当选后会继续参拜靖国神社，还承诺将建立一个与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相对应的日本机构，防止敏感技术信息外泄中国。三人一致持对华强硬立场，既有迎合自民党成员和自民党支持者中保守派的意图，也反映出安倍执政多年后自民党政策加速右倾，对华警戒主流化的趋势。

与河野和高市相比，岸田推行“价值观外交”的意愿更为强烈。“价值观外交”的概念最早由麻生太郎于2006年11月提出，当时他在安倍第一次内阁担任外相。该外交方针的核心主张是基于意识形态制定外交政策，积极开展“重视民主、自由、人权、市场经济等普遍价值”的外交，与拥有共同价值观及战略意义的国家密切合作。在安倍长期执政期间，他将价值观外交发扬光大，使其成为日本对外方针的主调。因此，岸田看重和擅长运用“价值观外交”的话语体系勾画和设计中日关系的发展路线，显然与他在中日关系紧张之际担任外务大臣的经历密切相关。

当然，岸田的对华政策取向中也不乏务实的一面。如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教授刘江永所指出的，“‘价值观外交’与‘日中战略互惠关系’犹如一枚硬币的两个侧面，折射出日本的对华两手政策或曰对华政策的两面性。前者强调的是意识形态及与中国对立的因素，后者强调的是现实利益及与中国合作的因素。”岸田在9月13日的采访中表示，中日民间交往频繁，是彼此重要的贸易伙伴，两国间的对话需要继续。这一表态与前两届政府也并无区别。总之，岸田内阁极有可能延续安倍和菅政府的方针，在“政经分离”的框架下，以积极构筑对华“包围圈”来制衡中国的外交战略为主轴，同时在可能的范畴之内维系两国的经贸合作。不过，如果岸田上任后确实新设机构以监督和批判中国的人权问题，势必引发中方不满，使两国关系再受重创。

岸田和自民党对台友好的基本基调未来也不会发生明显转变，台日将把目前紧密合作关系继续向前推进。

最后，本次选举后台日关系走向也令人瞩目。长期以来，岸田在处理台日关系时坚持“价值观外交”方针。他担任外相之初，恰逢“日本台湾交流协会”成立40周年。该组织是日本政府以民间团体名义在台湾成立的准官方代表处。岸田以外相身份发去贺电，其中将台湾称为“与我国有紧密经济关系和人员往来的重要伙伴”，“支撑日台之间深厚友谊和信赖关系的是共享民主、自由与和平的基本价值观。”对于台日关系的这一定位多年来始终贯穿于安倍和菅内阁的对台外交方针。

今年4月，菅义伟与美国总统拜登会晤后，时隔52年再次将台湾议题纳入日美联合声明。该声明强调“台湾海峡的和平稳定的重要性”，同时“敦促和平解决两岸问题”。虽然该声明没有对台湾做出安保承诺，但其内容表明，日美正在重新审视和修正应对台湾问题的策略，并展现出高度危机意识和联手干预局势的决心，意在对中国形成牵制。

在此次总裁选举中，台湾议题也不断浮出水面，各候选人就“友台抗中”达成一致。岸田9月3日接受彭博社采访时说，“台湾是中美对峙的前线。从香港和维吾尔人的情况来看，我有强烈的预感，台湾海峡将是接下来的大问题。”9月20日，高市与蔡英文举行在线会谈，双方就扩大和深化双边交流和安全问题交换了意见。此外，四名候选人都表示欢迎和支持台湾申请加入《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从上述种种迹象来看，岸田和自民党对台友好的基本基调未来也不会发生明显转变，台日将把目前紧密合作关系继续向前推进。

（之恒，系日本政治学习者、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