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美国推出对华重磅法案,拜登能否跟上国会强硬的步伐?

在白宫克制的中国政策和凝聚两党共识的国会激进主张之间,到底隔着什么?
2014年9月19日纽约,中国国旗飘扬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外。

美国当前政治的一大奇观是:国内政治严重极化,共识寥寥,但在中国问题上两党却有一大把共识。反倒是白宫,在对中国的“硬度”上,落到了国会后面。

按照美国政治的传统,总统上任后的百日施政内容体现了本届政府的政治理念。从1月20日宣誓就职算起,拜登上任已近百日,主要施政精力明显放在了国内。在最紧迫的疫苗接种方面,拜登上任伊始所设定的“一百天一亿剂”目标在三月中旬就已经达成。按照当前速度,拜登上任百日内有希望完成两亿剂COVID-19疫苗接种,全美各州在今夏全面“重开”是大概率事件。而国会通过破天荒的1.9万亿美元巨额经济刺激法案,更是拜登于国内政治中的重大胜利。不出意外的话,拜登在三月底推出的2万亿美元基建计划,也很有可能近期在国会落地,将对美国中长期经济增长及科技研发形成深远影响。与前任相比,拜登的上任百日的内政成就颇丰。

但是在外交政策,特别是中国政策方面,拜登尚未投入太多政治资源:阿拉斯加会谈虽然吸睛,但还只能算是初步的试探和摸底;新任美国贸易代表几乎没有推行任何新的政策,中美关税战停留在了“不战不和”的状态;拜登政府虽然也推出了新的新疆制裁,巩固了盟友关系,并将中国的七个超算中心加入了实体清单,但与国会的各种摩拳擦掌相比,白宫在中国政策上,步子实在是迈得很小。

参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民主党主席梅南德兹。
参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民主党主席梅南德兹。

共识的共识

反而是国会,在中国问题上推进迅速。4月8日参议院推出了一个十分重磅的《战略竞争法案》(Strategic Competition Act of 2021, SCA)。这份280多页的法案,无论在对华政策的深度还是议题的广度方面,覆盖都是惊人的。一旦通过,这一立法很有可能是美国国会在近三十年来在中国政策上最重要、影响最深远的立法行动。上一次美国国会在中国政策方面扮演如此重要角色,可能还要追溯到2000年的中国永久贸易最惠国地位投票。

SCA由参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民主党议员梅内德斯(Robert Menendez)领衔推出,但并不是一份民主党的党派法案,而是拥有广泛的两党支持。按照当前的国会议事进度,这份法案在最近几个月通过的可能性极大。SCA的推出早就有迹可循,当前版本的许多关键内容,在拜登当选之前就已经在国会山流转。

2020年9月,民主党提出了《美国劳工、经济竞争力、同盟、民主及安全法案》(2020 America LEADS Act),内容包括增加联邦研发预算,制裁中国政府“恶意行动”,以及禁止从日本和韩国减少军力等措施,旨在与中国展开全方位战略竞争。而这份法案的提出者,正是今日提出《中国战略竞争法案》的梅内德斯。

共和党方面,由众议院麦夸尔(Michael McCaul)领衔的一个共和党“中国工作小组”在去年10月提出了一个《中国小组法案》(2020 China Task Force Act)。这个法案更接近于一个立法蓝图,本身并没有新的内容,但是打包了国会已经通过和尚未通过的137项涉及中国的法案,主要目的是下一步的立法行动做出铺垫。伴随该法案同时提出的,是400多项有关中国政策的立法建议,话题包括了国家安全、供应链、科技、竞争力等多个方面,代表了共和党国会成员在中国问题上的共识。

当前版本的《战略竞争法案》,可以算的上是国会民主党和共和党两方中国立场的汇总,是 “共识中的共识”。在今天党派性极强的美国国会中,这样的两党合作实在是很罕见。法案内特别提到:(国会认为)“行政部门尚未充分落实对华制裁和限制措施”,可见在中国政策上,国会的立场比白宫更为强硬。

2021年3月17日韩国首尔,国防部的欢迎仪式上,美国国防部长 劳埃德·奥斯丁(右)与韩国国防部长徐旭 进行会谈。
2021年3月17日韩国首尔,国防部的欢迎仪式上,美国国防部长 劳埃德·奥斯丁(右)与韩国国防部长徐旭 进行会谈。

《战略竞争法案》里都有些什么

那么这份重量级的法案究竟包含哪些实际行动呢?这份280页的法案细节极多,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以下这几个方面:

  • 供应链转移:政府需要提供咨询服务,鼓励和帮助美国企业将供应链从中国移出。

  • 基础设施:责成美国国务院建立一个基建项目评估及咨询协助网络,以帮助其他国家从负债能力,生态影响,社会责任等方面进行基建项目评估——其中不言而喻的目的,自然是说服这些国家不要参与中国的“一带一路”。

  • 数字安全和科技同盟:责成美国国务院设立一个电子通信及数字安全伙伴机制,帮助伙伴国家保护科技资产,实现供应链多样化,加强网络安全,推动建立安全可靠、并且自由的网络治理规则,同时推动美国信息技术产品在全世界市场份额的扩大。设立一个国务院牵头,同时商务部和财政部参与的“技术伙伴办公室”。并新设一个“无任所科技大使”职位,在全球范围内与盟友及伙伴国家共同开发包括人工智能、量子科技在内的多项尖端技术,统一技术标准、隐私准则及数据管理模式,协调投资审查、出口管制以及技术转移。共同保护关键行业供应链安全。

  • 影响力及价值观竞争:在媒体和公民社会中反制中国共产党的全球影响力扩张。要求总统定期向国会提交新疆人权问题报告,并增加国务院预算用于在香港推广民主。同时国会建议美国政府官员“应像与其他政府互动一样”,与台湾进行交往。

  • 经济反制:要求政府定期公布两个名单,以作为反制措施的依据:1)窃取知识产权或者得益于强制技术转让政策的中国国有企业名单;2)得益于国内补贴或者歧视外资政策的中国企业名单。法案同时要求政府定期提交报告,评估中国企业在美国上市或者相关金融联系对美国所构成的风险。

从补贴到科技,再到军事和价值观,除了共和党不甚热心的气候议题之外,这个法案几乎涵盖了当前中美关系中的所有问题,并将政策工具进行了强化和升级,特别是发布知识产权侵犯者和国内补贴受益者两个名单的举措,有可能形成类似于“实体清单”的制裁。

同时这份法案正式将中美“产业链脱钩”和“科技脱钩”确立为美国外交方针,并实质性探索金融脱钩,以立法形式固定了不少特朗普时代的脱钩遗产。如果将这份法案所罗列的所有政策工具进行排列组合,基本可以描述美国未来与中国竞争和对抗的所有可能情形。如果拜登政府真的按照国会的逻辑推进政策,那可能就是一个“强化脱钩”的图景。

《战略竞争法案》是一份重口味菜单,只是白宫不见得非要从这个上面点菜。和国会表达出来的最大限度对中国施压倾向相比,白宫目前为止所采取的行动显得审慎而克制。虽然中美在阿拉斯加的镁光灯下表演了一场舌战,但目前为止并没有冲突升级的动作。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白宫最近还派出了克里这名外交老将,以气候大使身份出使北京,为中美在气候领域的合作打开了可能性的大门。

将中国七个超算中心加入实体清单,与盟友协调新疆制裁,同时发起气候外交合作的尝试。这三件事是白宫目前为止在中国政策方面最大的三个动作。这也很好地诠释了拜登团队对于“战略性竞争”的理解:日常竞争,偶尔合作,必要时对抗。除非出现突发事态,在美国国内经济完全走出COVID-19阴影,并且开始扩大基建投入之前,拜登对华政策的硬度不会实质性上升。即便《战略竞争法案》很快落地,拜登政府也不太可能立即动用全部的压力和制裁工具,反而很有可能继续将施政重点放在国内政策上。

原因并不是认知差异,更不是因为拜登对中国有什么特别的好感。拜登团队对中国的基本政治判断与国会,特别是国会民主党人没有太大的差异:对中国主动改革彻底失去信心,也不寄希望于中国会像苏联那样在自身矛盾重压下自行崩盘,同时中美实力差距正在快速缩小这一事实加大了紧迫感。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次立法中,国会特别指出了“政府并未充分利用全部合法制裁工具”——拜登的政治挑战者们已经做好了批评拜登政府对华“软弱”的准备。因此,白宫如果迟迟不推进其对华政策路线,可能对拜登及民主党未来的选情造成负面影响。那么,在白宫克制的中国政策和国会的激进主张之间,到底隔着什么?

2013年12月5日北京,美国副总统乔·拜登(Joe Biden)在会议上演讲。
2013年12月5日北京,美国副总统乔·拜登(Joe Biden)在会议上演讲。

信任赤字

当代美国人正在对前景变得悲观。一项2019年的皮尤中心民调显示,69%的美国人认为自己的子女辈在经济上不会比自己这一辈更好。从1970年到2000年,中产阶级家庭的收入中位数上升了约40%;但在最近的二十年,中产家庭收入中位数值上升了不到10%。在2008金融危机之后,美国中产阶级收入水平一度发生倒退,直到2015年才恢复到了金融危机之前的水平。以基尼系数衡量的社会不平等程度,在2017年达到了历史最高。疫情之下,工薪阶层收入锐减,美国股市却得益于货币宽松一再冲高,投资者获得丰厚回报。贫富差距和分配问题的干柴,遇上了种族和宗教的烈火,社会便时时处于严重信任赤字。

当社会契约失灵,普通美国人对“美国”究竟意味着什么意见严重分歧时,拜登政府该如何说服一个高中学历,日日为生计挣扎,从没有离开过美国的俄亥俄州中年蓝领,美国有责任派年轻人去干预千里之外的他国内战,还有义务用美国纳税人的钱维护盟国安全?

特朗普的关税战产生了两个观念上的重要后果:第一是证明了中美经济脱钩并非完全不可想象。第二是证明了单方面脱钩事倍功半,美国损失巨大,对中国冲击虽大,但仍有限,不足以达到改变行为的目的。吸取这一经验,拜登外交明显向多边主义回归。拜登政府意识到要在中美竞争中占上风,光靠制裁是不够的,美国还需要加大对内教育、科研、产业和基建的投入,同时在制裁和施压行动中必须获得盟友的配合。

而信任关系的重建,离不开两个要素:第一是行为前后一致说到做到,第二是足够长的时间。对于欧盟这样的美国传统盟友来说,美国向多边主义回归自然是好事。但欧洲人也没法不看到,几个月前还有七千四百万美国人投给了特朗普。拜登需要向盟友证明,向世界证明,美国已经翻过了特朗普这一章。

拜登政府很快做到了“行为前后一致”,比如上任伊始重返巴黎气候协定和世界卫生组织,兑现选举诺言。但是时间同样重要,拜登政府需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反复证明美国对于盟友和多边主义的承诺,才能逐步打消外界的疑虑。然而对于拜登政府来说,时间实在是一个奢侈品,没有任何捷径可寻。

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美国盟友,当前在若干关键问题上(如美—欧出口管制协调),始终对拜登团队的倡议持怀疑和观望态度,不愿意完全配合华盛顿——特别是当配合美国意味着遭到中国打击的时候。拜登团队非常清楚,缺乏盟友的支持,又没有动武的意愿,把国会递过来的对抗工具全面实施是一件成本高而效果差的事情。

先重建,再竞争——拜登与时间赛跑

这也就是为什么虽然中国政策在拜登团队内拥有非常高的重要性,但实际推进却只能够通过舍近求远,由内而外的方式。拜登政府将其外交战略形容为“中产阶级外交政策”,其创新在于打破了传统内政与外交的区隔。基本逻辑是:首先通过大规模的国内危机援助和基建投资来改善就业,提升中产阶级收入和获得感。同时提高公司税,打击海外避税天堂,改善贫富差距。只有两者共同作用,才能在国内重建对于自由主义和国际主义的广泛社会共识。

简而言之,只有当普通美国人相信政府大多数时候是在为自身福祉努力时,才有可能支持政府偶尔做出的十分抽象的,貌似和自己没有太多关系,甚至还有可能需要自身做出某些牺牲的国际主义外交政策决断。而只有在这个时候,拜登政府才能有充分的理由说服盟友:特朗普不会回来了,美国回来了。

这里最关键的因素,说到底还是时间。拜登的百日蜜月期即将结束,对民主党极为不利的2022中期选举周期将要开始。78岁的拜登在重建美国信任之路上虽然已经跑的很快了,但要真正的落实“中产阶级外交”,他可能还需要跑的更快一些。

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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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Line Walker 可能是app版本問題?我一打開標題下方就寫了評論作者楊路

  2. hmmm少見沒有標註作者名字的評論。這是端的社論的意思?不過文章末尾又有楊路的標籤。

  3. 觉得并不能这么说,看看外交上拜登派出了多少”使者”就知道,他在尝试摆平各个被川普疏离的盟友,然后组织一个大的同盟,特别是亚洲国家,然后完成一个世界范围对中国大陆的合围。上个月在新疆问题上和欧洲有了一个初步的共识,还出访了日本韩国,这几天日本首相要访美了。总之,他是在为后面的事情做准备工作。处理中国的问题美国不可能单挑,中国是一个超级大国这已经是个既成事实,美国无法像对伊拉克那样对付中国。所以,先摆平盟友是必要的。

  4. 疑心白宫能否跟上国会,问题问得是不是稍微早了一点呢?美国欧盟从阿富汗撤军,那下一步的战略部署重心会在哪里呢?

    1. 作者回覆:感謝關注。此處數據來自US Census Annual Survey 2020。一些其他數據來源有輕微出入可能是因為歷史數據修正的原因。

  5. “反而很有可能继续将施政重点发在国内政策上。”
    “发”应改为“放”。

    1. 多謝指出!已訂正。

  6. 发现一处错字:在“信任赤字”部分,第五段中,“才能逐步打消外界的一律”一句应该是“疑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