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乔瑟芬:台湾,要拒绝在一场不对称的信息战里成为武器

梳理这种大家都不想面对、不想承认的情绪,是很不讨喜,但却也是此刻很必要的过程。
2020年1月17日,一名观众在台北当代艺术展内参观。

谈到信息战,多数人会自动与“假新闻”画上等号。用虚假信息混淆人心可能从人类有战争开始已经存在,假新闻也非全新的现象。然而社群工具的出现,却让信息战脱离过去所有我们了解的战争形式,成为可以精准到针对个人量身定做、打击的奈米级武器,也彻底改变了这场战争的本质。

在大数据出现之前,操作者并不真的知道投放出去的信息是否真的有效,或者能多有效,直到搜寻引擎和社群工具为了解人类的向往与欲望、如何形成价值取向和选择意向这个暗房,点起了一盏高瓦数日光灯。

在这场战争中,敌人并不(只)是特定国家的政府,而是握有海量数据的科技巨头,和任何能花得起钱去购买它们服务的人。理解这场战争如何直接在你脑海中开打,才能完整认识这场战争的性质、找到解方。

假客户,真商品

广告主面对的也不再是“三十岁经济独立的都会女性”这种面貌模糊的假想消费者,而是这样的帐号:“OOO,三十五岁、台北人、外商业务、交往中但保有交友空间、希望与伴侣各自财务独立,宁可养宠物而不是小孩,未与父母同住,每周上健身房两次。”

社群平台的服务几乎都是免费的,使用者并不是他们的真正客户,广告主、剑桥分析、政治公关公司、政治人物竞选总部才是,而我们,其实是被贩卖的产品。社群界面里每一个按键、每一个功能,不只串连著你的人际关系,成为你与工作伙伴、亲友最重要的连络方式,同时也扮演著改变惯性甚至想法的作用,包括将原本你并没有的念头灌输给你。

脸书用户已超过24亿,等于中国与印度的人口总合,YouTube 的使用者超过10亿,推特活跃用户数超过一亿,谷歌的 Gmail 活跃用户数超过15亿,还握有全世界最大搜索引擎,累积了22年人类意向的数据库。这早已不是单纯贩卖你的个资(个人资料)给诈骗集团或是银行业务,广告主面对的也不再是“三十岁经济独立的都会女性”这种面貌模糊的假想消费者,像脸书这样的社群工具能透过收集到的数据,能明确找到这样的帐号:“OOO,三十五岁、台北人、外商业务、交往中但保有交友空间、希望与伴侣各自财务独立,宁可养宠物而不是小孩,未与父母同住,每周上健身房两次。”

是的,你每天使用的社群工具,就是这么了解你,Google地图比你的主管更能掌握你的行踪,Uber Eats 比你的伴侣更了解你的饮食喜好,脸书比你更知道自己是否口是心非。所有信息,都是我们或自愿、或毫无察觉时透露的。这些公司不只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甚至能进一步透过对你的理解,创造原本并不存在的“需求”、改变你的想法。

或许有人觉得跟所换得的便利相比,这么一点小小的信息交换根本微不足道,但当这些被运用在选举上呢?运用在政治宣传上呢?我们仍觉得无所谓吗?这些“数据点”,远比过去任何极权政府对人民的政治监控档案更细微。

这使“沟通”一词变得极其讽刺,因为任何在社群平台上进行的沟通,都难逃由演算法与出钱的广告主共谱一场大型操弄的命运。我们或许有博士学位,或许是律师、医生、核子工程师,会设计半导体,却不一定知道身为一个人类的心理机制是如何运作的,而这正是这些科技巨头得以掌握重大财富的关键:将所有说服、改变人类行为的心理知识,融入进他们的设计。

Facebook在电脑屏幕上显示。
Facebook在电脑屏幕上显示。

被偷走的选举与民主

如今我们面对的问题,早已超越“跨出同温层”的呼吁,不是小心填写个人隐私就能解决的。

从2016年起,已经有学者、独立记者开始注意到这个现象。社群平台起初的目的是将人串连起来,然而面对“如何营利”这个问题时,几间巨头不约而同走向利用手中数据、透过设计来垄断人的注意力的路线,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自愿为其劳动、生产。

深谙人类心理机制的设计师们,透过操作著间歇性增强、从众、渴望被认同等效应,让我们无法自拔的深陷在滑动与各类通知中,谁家的 app 可以让用户停留的时间更长,也就越有商业价值,因此设计者努力让你得到更多正向反馈、觉得被认同,你开心了,就会付出更多时间和注意力。以心理健康的观点来说,这就是一种数位毒品。

剑桥分析的离职员工所曝光的文件指出,他们可以利用这些数据来建立分析模型和演算法,将10,000种不同的广告精准地投放到不同的族群当中。而脸书至少涉嫌泄露5000万笔个资,且最晚2015年已知情,却未采取任何补救措施,导致大西洋两岸的两场重要投票遭到了外力的不当介入。

剑桥分析在2016年历经英、美国会的听证会与司法调查后,已自行停业,脸书也在消息曝光、股价大跌后,保证会修改其隐私政策。然而根据英国《卫报》、《Channel 4》与美国《纽约时报》合作持续进行的调查报导指出,除了川普和脱欧阵营外,至少还有十几个国家的政权和候选人,与剑桥分析有过接触,曾试图或已经购买过类似的服务,并且透过这类公司所提供的数据,将大笔资金投入社群广告,其中有阵营或政府涉及煽动暴力与种族迫害。在他们所列出的信息地图里,台湾也赫然在列。当任何竞选阵营透过购买这些数据,或委托社群平台进行透过数据分析的精准投放时,等于是在民主制度里作弊。

除了川普和脱欧阵营外,至少还有十几个国家的政权和候选人,与剑桥分析有过接触,曾试图或已经购买过类似的服务,并且透过这类公司所提供的数据,将大笔资金投入社群广告,其中有阵营或政府涉及煽动暴力与种族迫害。

即使科技巨头们承诺改进隐私政策,也增加打击、查核假新闻的力道,此刻却少有国家的法规,能跟上新科技的发展趋势。况且,当脸书开始禁止或要求政治文宣有一定透明度,有需求的人们就转往难以追查来源的 Line,以及尚未有明确管制政策的 YouTube 平台上。因此,数据权是此刻最迫切需要被明确纳入保障的基本人权,民主国家也需尽快补强与选举相关的法律,强制科技巨头们在设计与开发流程中,建立如同医药类实验的伦理规章与监察机制,才能扭转这场不对称战争的局面。

但法令能防范的毕竟有限,只能还给我们一个公平的抵抗基础。社群平台誓言对抗假新闻的行动也不算顺利,一来人工通报、查核,远比不上透过既有人脉网络往外扩散的速度,二来查核的基准也经常为人所诟病,甚至因为缺乏复核和制衡机制,还可能演变成新型态的言论箝制,或激起更严重的对立,例如推特或脸书删除特定立场的帐号和贴文。

对于公共讨论里那些“被伤害的情感”和仇恨,我们甚至必须追问这些情绪是如何产生的?是属于自己内在的,还是被操弄暗示的?或者是原本确实存在,却被更挑起放大,到我们不愿也无法跟差异者共存的地步?

因此,在法律未竟之处,需要更多人愿意透过不断练习,去察觉、破解这些操弄手段,彼此提醒,让公共性与公民社会重新成为可能,包括直视那些最困难的提问、辨识自己在其中的反应,是基于政治理念与原则的辩论,还是“被伤害的情感”。这并非否定情绪在公共领域出现的资格,但情绪不会自动让你的主张有正当性。我们甚至必须追问这些情绪是如何产生的?是属于自己内在的,还是被操弄暗示的?或者是原本确实存在,却被更挑起放大,到我们不愿也无法跟差异者共存的地步?

2019年4月27日台湾新店,市民在吃饭时看手机。
2019年4月27日台湾新店,市民在吃饭时看手机。

台湾公共讨论的毁灭

新兴的各方意见领袖们,或许至今都不曾明白各家演算法,却早就从经验中体会到越是简化二分、激烈指责、选边表态的言论,特别是读完能让人感到热血沸腾、群情激愤的图文,就能获得越多的按赞、转发。

我们由此进入另一个阶段:认清这场战争完全不对称的本质,和它发生的场域。当演算法打造了无数分裂版本的“真实”,原本已经因为大众媒体各拥立场的信息轰炸而濒临崩溃的公共讨论,和民主社会仰赖的不同社群相互理解、协商的公共性,直接被这场土石流冲毁。

过去,我们尚能抓住事实作为辩论基础,例如气候变迁的伤害是真实存在的,但各方对于是否改变生活方式(茹素、少用油与电)、限制碳排放与开发绿能各自的比重之间有不同看法。然而,现在我们却要争吵“气候变迁只是自由派伤害经济发展的阴谋”。当我们因此而失去辨识事实的能力,甚至否定事实的存在,“公共”也不复存在。

新兴的各方意见领袖们,或许至今都不曾明白各家演算法,却早就从经验中体会到越是简化二分、激烈指责、选边表态的言论,特别是读完能让人感到热血沸腾、群情激愤的图文,就能获得越多的按赞、转发,看到他们的成功经验,不少政治人物和议题性粉专也纷纷跟进,忘却身为民选政治人物或被任命政务官的责任,开心当起带风向的旗手,为自己“社群行销”成功而沾沾自喜。

一旦情绪被挑起,特别是在恐惧和愤怒这两种情绪下,多数人已没有心理的余裕,不论是去看见他者的苦难,或是思考恐惧的成因。在进入媒体识读之前,我们需要搞清楚自己为什么愤怒、为什么恐惧,而在这种愤怒与恐惧中,我们放弃了哪些,忘记了哪些,否定了哪些,又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我不同意将这股底层的情绪简化为狭义的国族主义,但我们确实必须正视这股集体的情绪,这情绪已在我们的公共讨论中蔓延许久

举一个近期在台湾极具争议的例子:公视晚间新闻制作了一则有关新疆再教育营的报导,内容是中共官媒拍了一部记录片试图改变外界对此事的看法,也转述了美国国会和相关人权组织对其的批判。官方粉丝页在分享这则新闻的文字稿时(有附该则新闻完整影片),仅截取了一段文中中共官方对外宣称的说词,并未加注谴责字眼,此举引来网友的误读,并在相关社群传开,公视粉专瞬间被洗版,也有KOL下场参战,指责公视的报导手法,是“在邪恶纳粹政权面前假中立”。

批评公视的论点大约可归纳为三个面向:一、新闻标题让人以为是在为中共宣传;二、公视接受大笔政府补助,怎可播放敌对国家为惨无人道的种族迫害行为洗白的记录片;三、内文只有并陈双方说法,没有批判中共,是假中立,有违媒体道德。

事实是,公视的新闻下标使用“官媒”、“续宣扬”已清楚点出批判中共的立场。公视也仅于该则新闻使用一小段记录片画面,不足一分钟,事发数天之后,却仍有不断涌入的留言指称公视播放“整部”影片。而第三点看似有理,却搞错了“呈现报导”和倡议报导或评论的差异,前者是叙述“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后者是“我们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记者在此篇用字谴词的细微差异,也显示“并陈”不等于没有立场,不等于“平衡报导”,且长期且揭露新疆集中营惨况,只要往前翻几则报导,立刻都能知道。

唯一可称为瑕疵的,是公视小编的政治敏感度不足,但读者的误读,并不是该篇记者或公视这个制作单位的错,读者“不读”就乱批,更不是公视的责任,但这个应被指正的风气,在这波争吵中反而被“正当化”了。

数日后,中央社制作了一则习近平在联合国大会线上演说内容的报导,全篇完全只有摘述讲稿内容,并无任何“平衡、谴责”,但前几天指责公视的KOL们都安安静静的,义愤填譍的网民们也都不见了。如果他们前几日所主张的“媒体伦理”为真,为何中央社不必被质疑是为帝国主义喉舌,而公视新闻就是在为极权政府“洗白”?

立法委员王定宇谴责公视的贴文:“不愿帮台湾做国际宣传、却为中国央视做大外宣”,具象的呈现了整个事件里情绪盖过事实、迫使理性让位的根源:网民真正不满的不是新闻该怎么报,而是两个月前,公视董事会拒绝文化部以专案委托执行方式,扮演国际宣传一事。在台湾急切向世界宣传防疫成绩与民主成果的此刻,此派忧虑公视因此失去公共性的意见,无疑触了主流民意的逆鳞:“身为靠纳税人(拿我的钱)制作节目、发薪水的公视,拒绝为台湾宣传这么光荣的任务,本来就欠修理,还跑去报导中国央视拍记录片的事?”这才是公视事件炎上的主因,也是这些粉专、KOL、网民们可以如此双标、滥用新闻伦理词汇的原因。

我不同意将这股底层的情绪简化为狭义的国族主义,但我们确实必须正视这股集体的情绪,这情绪已在我们的公共讨论中蔓延许久,并从两年前民进党地方选举败选后急速恶化,“韩流”所造成的恐惧、普遍笼罩的“亡国感”,在总统大选里因抗中激情而更加汇聚,然而在台湾社会里涌动的这股情绪,并为随大选落幕而逐渐递减,反而因为疫情更增添了人们对中国的愤怒,而来到新的高锋。

2020年2月29日台北车站,乘客在车站大堂席地而坐。
2020年2月29日台北车站,乘客在车站大堂席地而坐。

属于台湾的特殊性:亚细亚孤儿那受伤的情感

如果不保持自省,在团结、结盟的需求下,“民主”、“法治”、“人权”很容易被工具化,当它可以用来区隔对手或敌人时,就乐于拥抱所有进步的修词,当触碰到我们的情感边界时,还对理念的坚持就被划入“危及生存、不切实际、不顾国家安全、要害死我们”那一边了。

除了个体去正视、觉察自己的情绪来源外,我们也必须正视如今盘据在台湾集体意识中的情绪。这是属于台湾的特殊性,身为亚细亚孤儿那受伤的情感。我们在一个又一个殖民政权中跌跌撞撞,在被人压迫、也压迫他人(原住民族、族群械斗)的历程里,逐渐形成了一个“台湾人认同”、艰难的完成了民主转型。然而一切并未随之幸福又美好,我们仍活在中国威胁下,惶惶度日。这个“台湾人认同”,与其说是被什么号召,不如说是透过一个又一个共同敌人(日本、威权、中国),透过“讨厌什么、不要什么”而形塑出来。

即使不谈历史,在缺乏共同宗教指引,家庭、婚姻和任何社会关系都不断变动的现世,投向一个身份认同(例如女人、同志、客家人),确认一份“共同体”(台湾人)的关系,特别是在全球经济秩序重组、外有疫情与中国威胁之下,选择成为“我们”,于一份被主流认可的认同中寻求安全感,似乎成了最当然、也最理性的选择。

然而,当公共讨论里的风气从渴望找到“我们”,渴望表达“我们是一样的”,渐渐扩张成为“指责那些不一样的人”,甚至演变成“他们竟然敢不一样”、“那些不一样的人会害死我们”的时候,我们与可怕的国族主义之间,就不存在那么遥远的距离了。

社群时代,更多人学会了的是如何用看似理性的语言,来包装自己情感先行的选择。情感先行、直觉先行不一定是错的,甚至它是人类之所以能在演化中存活胜出的关键,然而当我们要成为一个共同体,就有必要理解并意识到自己是用什么在参与公共事务的讨论。

如果不保持自省,在团结、结盟的需求下,“民主”、“法治”、“人权”很容易被工具化,当它可以用来区隔对手或敌人时,就乐于拥抱所有进步的修词,以表示“我们不一样”,然而当实践它或回应它本质性的需求,触碰到我们的情感边界时,还对理念的坚持就被划入“危及生存、不切实际、不顾国家安全、要害死我们”那一边了。

我们要把公共性,建立于何种根基?

数月前在台湾社群广为流传的报呱网站专文《德国研究中心分析:为何台湾防疫经验不易复制》,几乎一眼就能辨识出这是有问题的内容农场文,然而在“台湾之光”的光荣感加持下,难以计数的言论领袖、知识份子、甚至令人敬重的学者,都转贴了该文。

很多人并非真的不知道是非或自身的双标,但情绪先行、选择立场以后,“媒体识读”的技巧,只会被工具性使用。以数月前在台湾社群广为流传的报呱网站专文《德国研究中心分析:为何台湾防疫经验不易复制》为例,几乎一眼就能辨识出这是有问题的内容农场文,然而在“台湾之光”的光荣感加持下,难以计数的言论领袖、知识份子、甚至令人敬重的学者,都转贴了该文。

当疫情唤起台湾人在SARS中被世界孤立、放弃的绝望感,被中共打压的愤怒、对大型传染疾病爆发的恐惧叠加爆发,台湾人空前的团结,但公共讨论的健康度也来到近几年的最低点。

自今年一月以来,关于引入数位监控、透过手机定位找出感染者行动轨迹、将健保资料库对接口罩实名制系统、禁止特定职业离境等措施,是否有侵害人权疑虑、有足够法律授权的讨论,都成了公共舆论中的“敏感词”,就算想善意提醒、建言者,开口前也必须以“政府做很棒、支持防疫原则以保护台湾人优先”当起手式。

台湾人空前的团结,但公共讨论的健康度也来到近几年的最低点。

正因为对中国长年的不信任,台湾提早应对一切,成为疫情中少数正常运作的国家。然而,很多人在自豪于这份如先见之明的同时,也将情绪转移到个体的中国人身上。九个月来,在台湾的中生、中配、中配的孩子们,不论他们个人政治或国族认同为何,都集体承受著这股不被信任、不受欢迎的情绪,甚至被认为“那就是他们身为中国人活该承受的”。而这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言论铺天盖地的程度,连新住民社群都深感恐惧,毕竟他们也属于随时可能被质疑的群体。

在中国舆论界为方方出版封城日记陷入混战,甚至有人称其是“为西方帝国主义递刀”时,台湾的社群讨论里,也有许多人被类似地质疑。提问政府为 COVID-19 提出的特别条例第7条是否真有那么大法律授权的人,被指责为人权胶、不顾台湾人生命安全,即使多年来都站在第一线对抗威权、一直是民进党最佳盟友的学者和公民团体,只要认真讨论对是否包机接台商回国,以及中配及“小明们”入境资格,也都必须承受巨大的网路言论暴力。

那段时间里,恐怕我们讨论的并不是公民或居留资格该怎么认定,也不是如何维持防疫成果,而是比赛著谁比较恨、谁比较讨厌中国人。如果我们是一个正常的民主国家,这里应该辩论的是资格,而不是他们的言行与内心认同“配不配”。在这一题,显然有为数不少的台湾人认为既然中国流氓,我们也能理所当然的拒绝辩论与承担。

2014年3月24日台北,抗议者在立法院外集会期间,一架TVBS电视台的车被张贴标语。
2014年3月24日台北,抗议者在立法院外集会期间,一架TVBS电视台的车被张贴标语。

相似的情绪也展现在近来对待香港政治难民的态度上,不少人坚信越严格、名额越少越好,免得中国派间谍假装政治犯混进台湾,社群风向普遍也觉得香港的前途必须靠港人自己努力,台湾并不欠他们什么。我们好像忘记了,就算没有反送中运动逆转民进党一度低迷的选情,台商也是六四天安门事件后第一批大举登陆、帮中国赚进第一桶金、走向大国崛起的功臣之一,赚到人民币的,并不是只有蓝营支持者。

除了谴责民间人士的救援“没有现实感”外,KOL们宣称“救援标准不宜明确化、规模太大有违国家安全”究竟有没有事实基础?在港澳条例框架下,什么是台湾所能做到最大程度的救援?我们有否打算借此向国际展现作为民主阵营最佳盟友,台湾不只能输出防疫经验,同时也懂得承担国际责任,而不是只想把香港难民送往欧盟、北美?

我们或许没有余裕去支持、去为他们发声,但台湾的委屈和苦难,并没有给我们贬抑、轻视他人所受压迫、还为自身政治利益将其正当化的权利。

台湾人的情绪近来甚至外溢到BLM运动上,认为这是在扯“最挺台湾的总统川普”的后腿。我们可以对BLM中个别失控的暴力表达不认同,甚至确实可能有中、俄势力在其中试图激化运动,但这并不改变BLM运动的本质,是严重的种族歧视、司法、社会、经济的长年不公。你个人可以期待川普当选,可以去向有投票权的美国朋友拉票,但不该加入那些种族歧视阵营的论调,认为黑人就是暴力、活该。

我们或许没有余裕去支持、去为他们发声,但台湾的委屈和苦难,并没有给我们贬抑、轻视他人所受压迫、还为自身政治利益将其正当化的权利。

回顾过去两年,正因中国威胁的阴影面积实在太大,于是我们先对内自我审查了起来;DPP的支持者,甚至民代、幕僚开始戏称自己为“沙包党”,认为选民什么都要找他们负责、要求他们做好,是不公平的,即使多数公民团体在民进党执政时抗争力道已经非常客气,甚至是多所期许的态度,还是会被称为“中共同路人”,意思是“就算没有直接与中国勾结,但你们的批评与反对会造成同样的结果”。

梳理这种大家都不想面对、不想承认的情绪,是很不讨喜,但却也是此刻很必要的过程。学者 Bernard Yack 曾在《没有幻想的自由主义》一书中,改写霍布斯的话:“民族主义是讨人嫌的爱国主义,爱国主义则是讨人喜欢的民族主义”。除了修辞和程度的差异,我们不得不承认其最后的结果,并没有那么天差地远。

不论是爱国(国族)主义还是民族主义,信仰的都是“我们”的信条,意思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只是民族主义是丢掉钥匙、封上大门,只有已经在里面并被认可的人才能拥有相关权利,爱国(国族)主义在表面上看似比较包容,更懂得怎么使用包容、多元的语言,但却把责任丢给那些要求要被接受成为“我们”的人:是“你们”要向“我们”要证明自己。

一个真正的共同体,不是透过上述两者的教条、资格的设定来建立的,只能透过生活里彼此尊重、互助、协商而来。此刻,我们会选择将这个国家建立在哪一种根基上呢?

究其根本,两者都不接受人们珍惜、保持、甚至发展出更多差异却仍就彼此相属,不相信人可以无感、淡然、不憎恨敌人却仍愿利益与共。然而一个真正的共同体,不是透过上述两者的教条、资格的设定来建立的,只能透过生活里彼此尊重、互助、协商而来。台湾人渴望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已近百年,此刻,恐怕也是我们终于能远望到终点的开端。我们会选择将这个国家建立在哪一种根基上呢?

(乔瑟芬,基督徒性别运动者,曾任职媒体、出版业与表演艺术行政,关注性别与文化议题)

读者评论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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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端傳媒,謝謝喬瑟芬

  2. 「XX未幫過我們,我們也不該幫他們」這真是我近期最常看到的滑坡。請問我何時說過或認為不該幫助不該支援香港抗爭民眾了呢?!
    對於自由膠跟左膠來說,或許民間的自發行動都不是行動都不是支持吧。一定必須是連可能接近半數港人都不支持的台獨/華國政府官方發起的支援行動才是真的在挺香港。至於會觸發多少兩岸衝突、敵對、挑釁,以及全面戰爭的風險,我就想問,你們這群自由左膠在意過嗎?
    所以就如我先前說的,對各位來說,民間的支持力量你們根本就都不放在眼裡啊。
    講句難聽的,在台灣的人權機構大聲疾呼,喊著要台灣中央政府通過難民法的同時,你各位香港人哪,你們甚麼時候出來大聲疾呼也要你們的特區政府好好實施難民法好好受理難民申請了?各位不是最支持人權跟政治庇護這種冠冕堂皇的說詞了嗎?
    附上Wiki對香港難民申請機制的說明,希望自由膠跟左膠們好好閱讀、好好思考:在國際政治以及地緣政治的框架下,台灣官方到底哪裡來的力量跟政治利益可以作為單方面實施對香港政治難民認定的依據。
    “保安局表示,聯合國《難民公約》從來未曾適用於香港,現時在香港因各種理由提出免遣返聲請要求不被遣返的非法入境者或逾期逗留人士,無論其聲請的結果如何,他們都不會被視為難民。即使他們的聲請獲得確立,他們亦不會在香港享有合法居留的權利。聲請被拒絕的人,必須盡快被遣返至原居地[2]。
    至2018年3月,尚未完成的酷刑聲請個案還有4,420宗,同時已有16,977宗酷刑聲請個案完成審核,其中獲確立酷刑聲請的有120宗,可見不足1%的個案能符合酷刑聲請資格[3]。”

  3. 文中台灣民間的輿論和人民的情緒/立場
    跟香港反送中運動一年多演化出的很相似
    而這其實又跟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不無關係
    在資本/資訊爆棚,algo橫行的世界
    人們(或說是人性吧)要繼續互相提醒

  4. 喜歡這篇文章。有時候都不知道側翼是不是真的側翼還是中共同路人,帶領風向發表一些有違很基本價值的言論。我認為台灣人現在不管在內部(韓流的後續、民進黨穩定取得多數且防疫成績優良、國民黨主流路線趨向統一、新住民、第三勢力的崛起與轉化)、外部(中國對香港、新疆、西藏、蒙古政策收緊、共機頻頻擾台、中美之戰等等)都面臨前所未見的改變。在輿論場上大家需要一邊重新辨認你我、釐清彼此所有可能的情感或身分認同、另一邊卻必須思考所謂民主自由平等的基本價值,會不會為台灣帶來威脅、有沒有讓共產檔滲透的空間(看看台灣的媒體政治經濟)。這段時間可能言論會激進化,但希望激進之後,群眾中還是不乏理性之人重新帶回健康的輿論風向。

  5. 說得太好,謝謝作者。作為一直有follow台灣不少知識份子/學者的香港人,近一兩年確實愈來愈感受到,很多人明明已經有了權力,卻仍然在受害者的身份裡過得安然,還永遠好像在經歷存在危機那樣--好像沒有太多對現狀,對權力的反思。很感謝作者寫出來了。在港台兩地都有對BLM運動的質疑和惡質批評,還有對川普的盲目崇拜,確實我們都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6. 貼小白左標籤看來是鬥爭的第一步。想強調限縮人權與民主發展,支持鬥爭才是解決之道,不必舉例英美,自古以來的改朝換代,大小混戰華人打得還少嗎?各種假民族復興或窮苦人翻身之名,獨裁局面結束了嗎?鼓吹台灣人毀壞民主基石,浪費精力時間去鬥爭那些煙霧彈跟紙偶,好給共產黨更多空間與話語權去操控局面?打這什麼算盤。這種落後狹隘鬥爭思想就是毛與習以人民為矛盾的手段。拿幾百年前英美戰爭為例,試問人類的智識、人權概念、訊息傳遞科技、文化、軍事發展已日新月異的如今,何必師法舊觀念?以小國來說,不認為台灣有時間餘裕與國際空間走錯路。
    「共同体的边界是共同体存在的先觉条件」邊界可以是民主制度,而不是民粹主義,一旦共同體惡質化便失去存在的價值,留人話柄,使人輕視,與現在的共產黨無異。統一在台灣幾乎沒有市場,主因是我們看到了兩種意識型態與價值觀的不同。共產黨繼續集權,台灣堅定發展民主,差距會愈拉愈大,邊界便明顯清楚;反之,仿效共產黨,鼓勵民粹,審查思想,縮小兩者之間差距,邊界便不存在,那麼統獨將不再是問題。

  7. 小白左同志还是搞不清楚共同体的边界是共同体存在的先觉条件。台湾的一切统独斗争,乃是国本斗争,而不是民主共同体内的人权进步竞技。如果英美在英国内战、美国内战都要像台湾一样分不清敌我的话,那么就没有什么英国和美国了。

  8. 確實一直以來香港不曾為台灣做什麼,甚至更多是譏嘲與冷眼;然而若要把(最近也被瘋狂出征罵左膠的)民間團體的協助嫁接到公部門承諾施行的政策上,未免也太好意思。
    倘若主張「XX未幫過我們,我們也不該幫他們」,何不省下各種國安問題的詭辯藉口,正大光明對國際社會坦承不打算幫助香港的立場,誠實地撕毀兩公約施行法和人權國家的道德光環,敢作敢當之外還可以避免表錯情的流亡者與陸配親屬前來。
    同樣邏輯,向來對各國基於對人權與民主的支持應捨棄對中利益挺台的倡議也可免了,台灣人跑去主張孤立主義真的是我見過最蠢的事之一。

  9. 感謝這篇文章。Refreshing。

  10. 有人質疑作者抄襲,但Netflix 記錄片也不是全然原創的,大量引用別人的概念與調查結果。例如 Shoshanna Zuboff 創造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一詞。中譯本剛上市。

  11. 刀口向内,值得尊敬。

  12. 這篇文章的前部分內容跟Netflix的影片「願者上網」是如此的相似,是否有抄襲的嫌疑呢?

  13. 作為香港人,聽你提出「請問香港官方為臺灣做過什麼、在國際上為臺灣發聲過嗎?」,還真想爆粗。
    明明香港人本身就厭惡香港政府,就係因香港政府逼害,才成為香港才有政治難民,你說成香港政府代表香港人….
    台灣是無義務接受香港政治難民,是事實。但香港墮落到有政治難民,香港人不傷心嗎?有選擇誰會做政治難民?希望有一個公開準則關於如何處理難民,不過份吧?

  14. 這是一篇必須和及時的好文章。

  15. 在講這種話之前,請問香港官方為臺灣做過什麼、在國際上為臺灣發聲過嗎?
    如果沒有,憑什麼講得好像是臺灣官方欠港人什麼?
    此外,民間自發的協助難道就不是協助嗎?
    那之前的物資、防毒面具、甚至人力跨海支援到底算是什麼?
    別說的好像如果台海發生戰爭,香港官方就會大大方方的開放接收臺灣難民好嗎?
    還是對左膠來說,國際政治就都該是大家比誰人品更好,沒有半點阿諛我詐跟利益交換?
    別鬧了好嗎。

  16. 好文,我的想法是扭曲的舆论是因为心中的不忿和对一切的怀疑,近年来,感觉社交媒体上越来越偏激,戾气越来越大. 我想症结有三,
    第一 ,大家对各种价值观都有了一定质疑,社交媒体的存在让道德和普世价值的标准因为部分人双标而被质疑,同时太多的人因为做坏事获利,因此他人的卑劣让自己获得了下作的理由.
    第二,因为无底线的媒体和社群的恶意剪辑和无中生有,让越来越多的人对任何事物保持怀疑论,这样的人普遍喜欢阴阳怪气,起手式就是批评而不是肯定. 对任何肯定的人质疑其身份,立场.
    第三,就是对不公的不忿,世界政治流行以强凌弱,美国欺负大陆,大陆就欺负台湾,台湾就欺负陆配小明,强者欺负弱者,弱者抽刀向更弱者.

  17. 感謝此文作者,提出現在臺灣內部被扭曲的公共議題討論環境。
    在對抗中共大外宣的時候,民主臺灣的反制不應該是大內宣和那些與小粉紅無異的對異見標籤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