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刚渡过一个漫长六月。在这个五四运动100周年,89民运30周年和雨伞运动5周年合流的2019年初夏,我们再次见证百万民众上街,包围政府机关、参与联署声明、动员落区集会、组织网络抗争,走出过去几年社运的颓势。
但与此同时,亦出现各种令人哀伤沉痛的画面,除了经受完全不合比例的警暴,众多民众身心俱伤以外,更有几位年轻人以生命向不义的政权恶法提出最后的控诉。
如何理解这场被一些建制人士称为“完美风暴”(perfect storm),或部分抗争者理解为“终极之战”(endgame) 的反送中运动?又怎样分析其对香港社会未来发展的启示?
民意空前压力,政权战略性退却
过去几年,尤其2016年后,香港政权对“伞运”反攻清算,以DQ、修改议事规程、选择性起诉等手段,打压民间异声,代表中共极权临近的“红线”不断扩张伸延,亦间接令抗争运动内部分裂加剧,无力感弥漫。在这种历史脉络中,上场执政的林郑团队,乘民间抗争势弱,以“好打得”的气焰,不断强推各种劣策恶法,例如一地两检、明日大屿、疯狂DQ,并取得一定的“成效”,因此也加剧了权力的傲慢,制度暴力亦愈来愈超越了大部分港人的认知和道德底线:
当台湾当局明确表示不接受港府“惺惺作态”后,林郑一众仍厚颜以港人在台被杀作借口;当政权只对商界让步,够票就不再做最起码的咨询,甚至连伪善的公关也不屑一顾;当609百万人上街、612围堵立会、616二百万人游行,林郑政权仍然只肯“暂缓”修例、作毫无诚意的道歉,最终惹来民心背离,甚至更激烈的抗争。
这一切,都早已写在墙上。
6月16日200万民众上街,之后林郑政权的战略性“败退”,可以说是制度暴力无限膨胀、官员极端傲慢,贪胜不知输所产生的直接后果。林郑政权之所以愈来愈野蛮,与中联办近年的直接干预有关。在中国陷入政治经济险局,采取维稳压倒一切的大气候下,西环干政所采用的政治逻辑,是“一步不让予民众”,无意解决问题,只想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这种政治操作,在中国大陆的极权管控程度较全面、犬儒文化相对浓烈的社会现实下,或许行得通,因为官僚体制可以借助发展主义(或“揾食大哂”) 与“爱国主义”来寻求民众的认受。然而,在香港这个信息相对开放,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保留多元的政治伦理、道德价值的社会,依赖这种只计算利益权谋、不择手段、极端暴力、目中无人的“现实政治”,尝试强推条例,继而引发609, 612, 616和71的强烈反弹,是“好合理好合逻辑”的。
政府的欺人太甚、不断犯错,只是导致其被迫作策略性后退的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另一个令政府退却的重要原因,是抗争主体的勇毅意志,以及民众的相互补位、如水柔韧,各种不同的抗争方式产生强大的协同力量。
民众能成功阻挡“逃犯条例”于今夏通过,建基于聚合了“和理”游行集会、“勇武”围堵冲击的不断“升级”。从5月的校友师生联署,到609百万游行,到612包围立会阻止二读⋯⋯加上不同形式的行动——和平游行、联署声明、勇敢包围、罢工课市、物资医护、绝食明志、妈妈集会、唱诗颂经、文宣影像等——的协同效应,以及自我牺牲、受伤被捕、同伴互信、手足互助所产生的强大感染力,结集成616二百万民意的空前压力,并一直延至71的各式后续抗争。
目中无人的傲慢政权被稍微压下,被迫“暂缓”修例轮流“致歉”、只能龟缩会展观看“视频升旗”;民意也促使曾下令于万人结集场地发放150枚催泪弹及开枪的警队高层,忽然变得“害怕”烟雾、“担心”人踩人的危险,命过去对手无寸铁民众极之“勇武”的警员,弃守立会。
“爬山”之前“ 若水”以后
“兄弟爬山 各自努力”是反送中运动被高举的抗争伦理,“如水”(be water) 则是行动的原则,这大概是抗争者总结及反思过去的经验,对后占领伞运撕裂和抗争方式的一种建设性回应。
在“兄弟爬山 各自努力”的原则下,抗争者进一步提出“不分化不笃灰不抹黑不割席”,很有意识地尝试克服社运的内部矛盾、对立以至撕裂,希望维系抗争的团结与力度。在与政权短兵相接、枪口一致对外的环境下,这种运动伦理、分工合作,较容易维系;然而,当战事拖长、压力加剧,仅靠大局为重的策略性的考量,恐怕未必能让这种抗争伦理扎根。
要真正坚实地克服分歧,需要在更根本的层次上,建立不同取态的人之间的互信及尊重之伦理。
要真正坚实地克服分歧,需要在更根本的层次上,建立不同取态的人之间的互信及尊重之伦理。循不同路线爬山的队友,倘若真诚地直面差异,并相信大家爬山的原因和想到达的终点,都是值得尊重和相互认同的,那么不论内外敌人如何分化,也能够有足够的底气和力量,守护原则、分工合作。一个重要的前提是,抗争者是否愿意在根本上厘清运动的短期目标与长期愿景,进入寻根扣问(radical questioning) ——兄弟姊妹们想爬的“山”是甚么?要攻顶(终极愿景)?还是只想走到山腰(短期目标) ?为了甚么而爬山?向外部阻力说不?还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生命选择?还是两者并存?
如果反送中运动的终极目标,是为了保卫我们“免于恐惧的自由”,以至守护一种有别于谎言管治、利益权谋、暴力至上、揾食大哂的人伦关系、生活方式,那么“五大诉求”——撤回条例、取消暴动定性、释放被捕人士、追究警方滥权施暴、主责官员下台——的满足与否,就不应成为衡量运动最终或唯一的成败准则;但假若针对政府的“五大诉求”才是运动的终极目标,那么下一步需要做的工作,自然是分析判断这目标在一定的时段内能否达致,并以此为准则,衡量过去的所有行动形式,是否有效。
如果用短期的五项目标的达成与否,来评断反送中运动的成败,那么不仅和平游行示威无效,甚至在围堵冲击、流血被捕、占领立会之后,林郑政权一样依然故我,并开始反攻清算,似乎亦同样彰显了“勇武”的失败。换句话说,依据五大诉求(或伞运时的撤回人大831决议) 达成与否作衡量成败的准则,被认为是“和理非”或“勇武”的行动形式,均可说是“失败”的。因此,思考行动“升级”,似乎不应再围绕由一种不成功的行动形式(“和理非”)转向另一种不成功的行动形式(“勇武”),而是需要从根本上厘清上文所分析的政治经济局势下,当政权垄断了所有暴力手段,包括各类物质和制度(行政立法司法媒体学校)暴力,抗争者应做些甚么工作、需要多长时间,才有可能迫使政权完全退让?如果寻找有效的方法本身,已很可能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那么为运动设下短暂的达标时限,会否为抗争者提出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而这种以快速达致这些短期目标作为衡量成败的准则,在形势比人强的脉络下投入很可能“失败”的“升级”行动,会否产生一种不经意的效果——加重抗争者与民众的绝望感觉?
如果寻找有效的方法本身,已很可能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那么为运动设下短暂的达标时限,会否为抗争者提出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而这种以快速达致这些短期目标作为衡量成败的准则,在形势比人强的脉络下投入很可能“失败”的“升级”行动,会否产生一种不经意的效果——加重抗争者与民众的绝望感觉?
正如我在别的文章指出,“升级”的意思,并非指个别行动的形式,因此没有哪一种工作先验地比其他工作更重要。如果目标是上述五项短期针对政府的诉求,“升级”与否,需要看行动能否实际上增加政权的压力及作恶的成本。工作也不一定需要区分为“前线”与“支援”,而就算一定要区分,亦不应只有一种:因战线不同,文宣论述、结集人数、社区攻防、直接冲击的“前线”与“支援”,也可以有不同的形式和表现。例如,在社区攻防中,有效地组织地区放映或可算是“前线”工作,剪片及制作是“支援”。更重要的是,就算划分了“前线”与“支援”,在目前政权与民间实力对比悬殊的状况下,单靠某一种类型的行动形式,都很难达到“升级”的效果。只有在具体并不断变化中的社会环境下,不同行动形式相互配合,产生协同效果,令政权的压力及管治/作恶成本增加,才算是真正的“升级”。
然而,如果我们爬山的原因,是为了保卫“免于恐惧的自由”,拒绝谎言暴力,守护或建立互信互爱的社群关系,让人活得像一个人,那么行动成败(或是否升级)的准则,自然不囿于五项短期针对政府的诉求是否达致,更重要的是用不同形式参与抗争的人数是否不断增多,投入公共政治的意识是否逐步提升,守护相助、坦诚互信的社群关系是否伸延深化,以至民众的精神体质能否持续增强,让更多人有意欲及能力抗拒劣质管治、谎言滥权、赤裸暴力,投身于保卫大众能享有的免于恐惧的自由的漫长抗争。
决定行动成败的因素,除了抗争者的努力外,还受制于历史势态,以至一些偶然的因素。
值得补充的是,决定行动成败的因素,除了抗争者的努力外,还受制于历史势态,以至一些偶然的因素。例如,这次能迫令政权作策略性的让步,是在中共的新管治方式主导下,林郑政权贪胜不知输,劣政超越了大部分港人的道德底线的社会脉络下产生;另一方面,这亦可能与林郑政权想借助台湾杀人案,但她与其团队却严重低估了送中条例的复杂性这偶然因素有关。这两项因素相加重叠,不仅团结了不同派别的民间力量,更快速地政治化了200万的民众,为走向抗争的短期和长期目标提供有利条件。因此,抗争者的努力并不完全决定运动的成效;同理,如果和平游行、冲击占领均未能取得预期的成果,也不全是抗争者或民众的责任。在政权采取了“战略性退却”的策略下,例如七一的警察退出立会,其后相对克制地不使用大规模的直接暴力,只低调进行反攻清算,希望挣回点所剩无几的民意,这可能是反送中抗争更艰难的挑战的开始。
如果“兄弟爬山 各自努力”是反送中的运动伦理,“如水”则可以理解为行动形式的指引。如水,不仅是指不作长期占领,更是无特定形式和轨迹的行动。回到爬山的比喻,如水般的登山,遇死路即懂自行拐弯,不会拘泥於单一的“升级”轨迹。倘原定的中途站(如五项针对政府的诉求)暂时此路不通,“如水”的抗争者大概是会不断学习,努力寻找新路,尝试以别的路线登顶(走近免于恐惧的自由、守护人伦互信抗拒极权入侵)。
换句话说,“如水”就是不按既定的抗争剧目,其成效也源于出人意料的举措,超越政权所能预想和安排的戏码。例如弃守已占领的立会,令引君入局的“暴动戏码”失效,抗争者保护文物、取食付钱、脱口罩读宣言、“一起走”的行动,则完全脱离了政权所计算安排的剧目,也冲淡了打破玻璃、卷闸、镜头等预定戏码所期望的效果。
勇武的温柔、和理的愤怒
抗争者在立会内的其中一句口号是:“是你教我和平示威是无用的”。这场冲击之后,政权的回应依旧:不认错、不撤回、不下台——其实是想帮民众补上另一句:“愤怒冲击也是无用的”。为什么它想令抗争者觉得做什么事都无用?真的是无用吗?还是因为这些抗争行动其实极之有效,令政权十分惊恐不安、无法应付,因此才企图制造抗争无用的谎言?
正如上文所分析,如果以是否达致五项针对政权的诉求作为衡量成效的标准,那么冲击围堵等被认为是“勇武”的行动形式,跟集会、游行等被认为是“和理非”的方法,在政权主导安排的抗争剧目下,同样无效。不过,如果以活得像一个人、建立互信互爱的社群关系及由此而走近“免于恐惧的自由”作为衡量成效的准则,那么在这次运动中,“勇武”与“和理非”均表现出色,并相互补足。
“勇武”与“和理非”不仅感召和鼓励数以十万计的首游民众参与公共政治,同时也感召和鼓励了不少“和理非”变得“勇武”,又把“勇武”冲击转化为同路人之间的大爱包容,于是我们看到占领立会的“勇武义士”的一个不能少,同伴相互提点、彼此保护、温柔关爱;又看到“和理非”的泛民、教徒、牧者、社工、教师、医护、母亲、大叔、师奶、司机,站在全副武装的警察面前、于枪林弹雨之中,或以医院家庭、交通工具、学校教会、社区街角保护下一代的各式“勇武行动”。正是这些揉合了“和理非”与“勇武”,抵制了政权媒体偏狭的暴力指责,化解了各种简化的二元对立、分化撕裂,留住了站在抗争者一方的人心。
换句话说,这些“如水”的不同行动形式的真正成效,在于超越了过去主要由政权主导的抗争戏码,挑战二元的论述框架,开拓出新的抗争想象。
换句话说,这些“如水”的不同行动形式的真正成效,在于超越了过去主要由政权主导的抗争戏码,挑战二元的论述框架,超越“勇武”vs“和理非”、“有大台”vs“无组织”、“左胶”vs“本土”、“升级”vs“落区”、“选举”vs“街头抗争”等以行动形式界定的抗争戏码,开拓出新的抗争想象。当勇武冲击的真正力量在于用爱与关怀感动诸众;当“大爱和理”所产生的感召源于勇敢无惧、坚毅不屈;当温柔诗歌力量如水般转化为坚毅之盾,当勇武之士脱下头盔为旁边的战友加持,终于让我们清晰看到勇武的温柔、和理的愤怒,这大概才是“兄弟爬山 各自努力”的最根本支柱。
厘清了爬什么山、为甚么爬山,再配合如水的策略,走出过去的管治抗争剧目,迈向守护人vs非人的底线,大概是理解香港漫长六月的重要钥匙。如水勇毅的抗争者所想象的 endgame,或许是一场不同于主流电影中经常呈现的二元对立、忠奸分明、立竿见影的终极之战,而是很可能比六月远为漫长的抗争。
在进入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们还需要直面根本的问题,校正抗争的愿景,分析运动所置身的社会脉络,寻找政权的终极局限——极权操作的一步不退、只能依赖军警和维稳力量的赤裸暴力,或质素低下的“建制爱国贼”的制度及语言暴力,无可避免将愈来愈失去民意的认受。只要民众能学习避免政权所编写的“穷得只剩下暴力”的剧目,用温柔的勇武、愤怒的理性、包容的大爱、悲伤的坚韧,真诚地直面差异、接受争论、相互尊重,从根本建立和守护彼此扶持的“兄弟爬山 各自努力”的抗争论理,让所有仍沉溺于“分化笃灰抺黑割席”的论述无地自容,跳出容易令人陷于绝望的“不可能任务”,消解抗争目标和行动形式的矛盾。
勇毅爬山、柔韧如水的反送中运动的一个根本“敌人”,是缺学无思。如水般爬山,需要做的是重新思考、学习,以厘清愿景、分析脉络、扣连行动,并形成新的抗争主体,告别犬儒、虚无。用“免于恐惧的自由”作为量度成效的准则,重新评价过去的社会运动、教育论述、社区行动,肯定当中孕育今天青年抗争者如水智慧、勇毅品格的所有认真的工作,展开多元而不落俗套的抗争剧目,告别只剩下全胜vs全败等二元对立的选项,脱离“不可能的任务”的重担,走出绝望、告别徬徨。
如何守住暂时阻截修例的战果, 以避免犯上政权的贪胜不知输的错误,继续升级以汇聚更大量的民意、孕育更勇毅如水的抗争主体,逐步推进,也许就是漫长六月后进入更漫长的endgame的首要任务。
基于管治范式转移,政权可能会在战略性地走回头路,也就是再次温水煮蛙;但也可能不顾一切要急促而彻底地改变游戏规则。如何守住暂时阻截修例的战果, 以避免犯上政权的贪胜不知输的错误,继续升级以汇聚更大量的民意、孕育更勇毅如水的抗争主体,逐步推进,也许就是漫长六月后进入更漫长的endgame的首要任务——花点时间厘清愿景、开拓想象、减少犯错,以避免走更多的冤枉路。
勇毅爬山、柔韧如水,不需要急,才可以快。
(许宝强,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客席副教授)
@ssk 哭 你有沒有邏輯
@jsf777 怎麼一言堂了? 閣下不正是在提出異見嗎?
回复楼上,内地一言堂,你们也要一言堂,那你们游行示威好玩的啊?反送中?怎么不与内地接轨?
我只覺得本文形容詞過多
香港是一個什麼都不信的地方,懷疑權威,懷疑權貴,懷疑什麼理論,懷疑什麼報道,懷疑有否被誤導,懷疑有否被利用,懷疑有否被出賣,懷疑有否被愚弄,懷疑有否被欺騙。懷疑政府,懷疑大台,懷疑滲透。我們習慣懷疑,最後只會得出一個結論,就是緊守事實。各有各做,然後時間事實可以證明你在做了什麼。懷疑本是一切思考的開端。或許因為這是個資本城市,投資城市,我們功利,我們勢利,金錢是投資,人生路也是投資,最後只有自己可以相信,事實真相對任何行動至關重要。一切的信任只能建立在懷疑之後。沒有被懷疑驗證過的信任都經不起考驗。或許這是缺點,但同時這也是唯一的優勢。
一群小鸟,分分钟教你做人
再說了,你國一言堂了多少年了,你敢在國內批一句嗎?
知識不夠自己努力去補好不好,別要做伸手黨,別要用你在牆內看到的屁話當事實。一地兩檢為何破壞《基本法》和一國兩制,一堆法律專家已經寫過了。
@jsf777 你那些叫屁中立,叫有事沒事都賴「香港自己做的」,誰都知道背後的都是中共的計劃,你信DQ本土派議會不是中共的意思嗎?當年一堆中共官員的指示你在牆內看得見嗎?你要盲別要大家跟著你一起盲。
端媒还是要中立点,这边都是一言堂,一地两检恶法?明日大屿恶政?dq不是法院判的吗,不相信自己法治?
“尋找政權的終極局限——極權操作的一步不退、只能依賴軍警和維穩力量的赤裸暴力,或質素低下的「建制愛國賊」的制度及語言暴力,無可避免將愈來愈失去民意的認受。”,加上讯息封锁/五毛/假亲新闻才能圈养的十四亿人。全世界在密切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