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戴思嘉:200德国官兵密谋暗杀政客?一个“流量狂欢”时代的假新闻样本

媒介如窗口,不同的媒介以其不同的形态,构建着我们看待外部世界的角度和广度。在娱乐至死和流量狂欢的时代,不妨先低头审视,这扇窗的形状,是否已成为我们看世界的形状?
德国发行量第三的主流媒体《焦点周刊》(Fokus)爆出,去年曾有一位德国士兵假冒难民欲发动恐袭,之后更发现德军内部存在一个由200人组成的“现役精锐纳粹军官暗杀小组”。这则新闻成功地用“200人、纳粹、军官、暗杀、政客、X日、难民”等关键词精准地抓住了大众的眼球,酣畅淋漓地获取了大量的流量。图为于德国拍摄的一个步枪弹药筒。
欧洲

近日,中文世界部分媒体(如观察者网新浪军事等)曾传播一则关于德国的惊悚新闻:德国发行量第三的主流媒体《焦点周刊》(Fokus)爆出,去年曾有一位德国士兵假冒难民欲发动恐袭,被成功抓获后,德国调查人员顺藤摸瓜,发现德军内部存在一个由200人组成的“现役精锐纳粹官兵暗杀小组”,他们密谋暗杀德国绿党主席罗特(Claudia Roth),德国外交部长马斯(Heiko Maas),前德国总统高克(Joachim Gauck)等左派人士。具体计划为先把这些人引诱至“荒无人烟”之地,然后全盘消灭,并将暗杀日期定为“X日”。此外,他们还预谋暗杀难民集中营的管理人员,随后嫁祸难民等等。

这则新闻成功地用“200人、纳粹、军官、暗杀、政客、X日、难民”等关键词精准地抓住了大众的眼球,酣畅淋漓地获取了大量的流量。标题聪明地强调了其信息源为“德媒”,彰显自己绝非空口白话胡编乱造,顺利提高阅读者对其真实性的信任程度,而文章留言处,亦俨然是一个对西方左派人士的大型批判现场。

既然这则出现在多家媒体上的新闻自称援引德媒,甚至有媒体直接在其文章内插入了一张德媒文章的标题截图,那不如来看看文中提到的Franco A案件、以及德媒究竟是如何报导这一事件的。

双面人生:德国士兵还是叙利亚难民?

综合多家德媒报导可知,1989年出生于德国奥芬巴赫的Franco A,自2009年9月起就读于法国一所军事精英大学。2014年初,他的硕士毕业论文《政治变革和颠覆战略》被教授认为带有强烈的种族歧视与极端右翼倾向,后者要求对Franco A负责的德国军官就此事进行紧急处理。Franco A作出快速回应,称自己由于时间压力和师资辅导不足,在匆忙间赶出这篇论文,文中颠覆世界等极端右翼思想与自己并无直接关系。德方军官相信了其陈述,只给予了一个口头警告,随后Franco A重写硕士论文、顺利完成学业,并在一年后成为一名职业军官。

2015年12月30日,Franco A开启了一场令人咋舌的双面人生。他在德国吉森假冒难民,谎称自己为叙利亚的基督教徒,因宗教信仰而屡被迫害。这场听证会以法语举行,Franco A假称自己在高中时就读于一所法语学校,因此自己的法语比阿拉伯语更流利。听证会期间,他甚至刻意用法语口音说了几句德语。一年后,Franco A成功获得难民身份。2017年Franco A开始非法购买枪支(按其本人令人哑然的说法,他只是在一次丛林小解中无意发现了一支手枪)。2017年2月3日,当Franco A试图取回藏匿于维也纳机场的枪支时被警方逮捕。审讯过程中,Franco A称自己假扮难民只是为了进行一个“社会调查”,探明难民接收政策造成了何种程度的混乱局面,至于手枪,他早就满怀诚意地想“上交”给官方。

调查人员发现,Franco A青年时代的一些私人笔记上写着“希特勒是德国最伟大的领袖”;近年来他一直活跃于一个极端右翼的Whatsapp群,准备实施一个威胁国家安全的刺杀行为。调查人员在搜查过程中缴获了一张写有刺杀目标的纸,其中包括德国绿党主席罗特,德国外交部长马斯,前德国总统高克等左派人士,以及犹太人联盟,穆斯林联盟及其他反法西斯活动家。虽然本人并未承认,但据推测,Franco A计划刺杀成功后欲将罪责推到难民身上。此外,还有两名人员因被怀疑参与了刺杀计划而被逮捕,其中一名亦是联邦士兵,且为德国右翼政党选择党(AfD)的成员。

极端生存组织与神秘的“X日”

Franco A案情并不复杂,而中文媒体口中的“德媒报导”具体又如何?《焦点周刊》是德国发行量第三大的德语媒体,政治立场偏右。11月9日,其刊登了一篇题目为“Franco A案件:德国联邦刑警查获德军内部存在关系网”的文章。文章主要内容是说,在调查Franco A案件时,德国联邦刑警发现,联邦军队内部有许多士兵与一些“极端生存主义”组织有关。在其中一个组织的聊天群及线下见面中,有人宣称正在准备一个“X日”,要将那些不受人喜爱的政客怀有杀意地带到另外一个地方。虽然至今仍未找到具体的“死亡名单”,不过左翼党的联合领导人巴尔驰应是目标之一。此外,一些生存主义者和Uniter协会中的众多精英士兵成员有着密切关系。

为了更好地了解《焦点周刊》文章中的信息要素,两个名词概念需明白解释一番。

其一,何谓“极端生存组织”?极端生存组织常常由一些时刻准备逃生的民众组成。为了应对重大自然灾害,他们常常会准备足量的食物储备、建造保护基地、购买工具、无线电设备及武器等。

在Franco A事件发生后,德国进行全境搜查以杜绝恐怖主义行为。在梅克伦堡(Mecklenburg),调查人员搜获了一个名为“北十字”的极端生存组织,它由一名加入选择党的警察G在2016年8月建立,至今已拥有30多名成员。据G介绍,他建立组织的目的是为了准备“X日” ——即“国家秩序破裂日”——的到来;组织成员身份多样,银行家、医生、工程师甚至足球运动员应有尽有;日常活动是政治交流和信息互换,比如如何准备饮用水、如何保存食物等等,许多成员家中囤积了三个月左右的食物储备;大多数“北十字”的成员合法拥有枪支,为了好好准备灾难日的到来,成员经常一起进行射击训练。“如果人们好好观察现在的经济情况,就知道下一次金融危机要来临了,国家秩序要混乱了。”G说,“至于X日就是某一天,无论由于国家内部问题还是自然灾害,人们必须开始自给自足。”

其二,何谓Uniter组织?Uniter的拉丁语含义为“连接在一起”,它由德国陆军特种部队司令部的一名成员Andre S建立,致力于构建一个连接德国精英士兵的关系网。他自称构建关系网的理由为:由于特种部的士兵经常在35岁后就被部队剔除,薪资水平直线下降,Uniter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帮助。在这个组织里,退役士兵和现役士兵互相帮助,建立自己的竞技体育学校。在协会网站的购物中心也有许多纪念品出售,例如领带、印章、T恤、帽子等。

当调查者询问Andre S和其他极端生存者为何会草拟一些右翼极端计划时,Andre S回答说,这只是一个计划游戏而已。但真的只是游戏吗?在搜查其车库时,搜查人员发现了一个装着大量练习手榴弹与引信的箱子,对此Andre S并不想回应。此前那位拥有双面人生的Franco A被指认曾是Uniter的成员,并在群聊中经常吐露自己的右翼思想,但Andre S对此予以否认。

经过两周的调查,调查者因无法找到明显极端右翼行为的证据,于2017年10月释放了Andre S。他的Uniter协会至今仍十分活跃,其官网的主题多为国家及个人的安全教育。

媒介如窗口,不同的媒介以其不同的形态,构建着我们看待外部世界的角度和广度。图为德国总理默克尔(Angela Merkel)在记者会上。
媒介如窗口,不同的媒介以其不同的形态,构建着我们看待外部世界的角度和广度。图为德国总理默克尔(Angela Merkel)在记者会上。

援引内容的真正出处

至此,中文世界几家媒体所称的信息源《焦点周刊》的文章主要内容大致展现,为了防止疏漏,笔者不断变换关键词在谷歌搜寻相关信息,发现另有两个德媒《taz》及《明镜周刊》曾在近日刊登有关极端生存主义组织的信息,不过都与《焦点周刊》相同,信息未曾涉及“200名德军现役精锐纳粹军官正密谋暗杀政客,且政客名单赫然在此”。那么这几家中文媒体的信息源究竟是谁?

在搜索德媒无果后,笔者开始用英语关键词搜索相关信息,发现两家英国媒体对此次事件进行了集中报导,分别为《每日镜报》(Daily Mirror)与《每日邮报》(Daily Mail)。两者在题目及正文中都自称“援引德媒《焦点周刊》报导,200名新纳粹精英现役士兵计划暗杀绿党主席罗特、德国外交部长马斯、前德国总统等左派人士”,且报导风格相似,发布日期均为2018年11月10日。此外,这两家媒体的报导都曾因散播种族主义、虚假消息而受到长期指责。

通过多家媒体比较查证,基本可知悉部分中文媒体报导此次事件的信息源很有可能为两家英国报社,信誓旦旦的“德媒”援引,也许只是一个提高可信度的投机手段。

通过多家媒体比较查证,基本可知悉部分中文媒体报导此次事件的信息源很有可能为这两家英国报社,信誓旦旦的“德媒”援引,也许只是一个提高可信度的投机手段。那么这些可能被刺杀的官员具体名单又从何而来呢?从Franco A事件推算,也许媒体直接援引了他原本想要刺杀的官员名单;打算嫁祸给难民的动机从何知悉?或许直接参考了调查人员对Franco A事件做出的一些推测;“精英纳粹”从何说起?大约是受到了Uniter组织成员身份的启迪;至于200名现役士兵这一“精准”数据?仍通过关键词搜索,发现多家德国媒体于2017年10月中旬几乎同时以“200名士兵被认为是极端右翼分子”为题发表了相关文章。或许英国两家报社只是挪用了前一年的真实信息作为此次事件的援引?怀抱一丝疑问,笔者查阅内容细看便发现其中的谬误。文章正文写道:德国军事保安局自2008年以来,每年开除大约20名有极端右翼思想的士兵。简单计算不难发现,至2017年被查出有右翼思想的士兵恰好达到了200名,真是“巧妙”的移花接木。

“注意力经济”和流量狂欢

近年来中文互联网上 “注意力经济”概念的涌现,意味着注意力成为了一种极其稀缺的商业资源,在许多媒体从业者的眼里,其价值甚至高过了信息本身,尤以微信“十万加”(即微信文章阅读量超过十万人次)引起的流量争夺战狂欢而典型。大众化媒体在“娱乐至死”的属性裹挟下,用猎奇、夺目、耸动的标题,赋予读者强烈的感官刺激,继而通过点击率追逐梦寐以求的巨额流量,最后如愿地转换成触手可及的真金白银。

注意力成为一种极其稀缺的商业资源,在许多媒体从业者的眼里,其价值甚至高过了信息本身,尤以微信“十万加”引起的流量争夺战狂欢而典型。

在这种思路裹挟下,唯有点击率才能说明一篇文章的“火爆”程度,才能向金主们展现自己平台的高价值。而那些阅读过程中弥足珍贵的怦然心动、哑然失笑、茅塞顿开等珍贵瞬间都隐匿湮没。为了通过制造“十万加”来维持生存,许多媒体的运营重点和产品形式便或主动、或被动地迎合着流量。无论是前不久的重庆公交车坠江事件中,在官方未曾宣布结果前,多家媒体就在微博上宣布了女司机逆行肇祸、继而引发网络人肉;今年年初子虚乌有的中国留德学生“撒旦案”中,部分媒体未曾核实信息,就为谣言无怨无悔地做了一把好推手,都是此次“德国200名纳粹精英官兵密谋刺杀政客”的同类产品。

相比可快速辟谣的前两者,纳粹事件更加不易说明白,究其原因有二:首先,德媒使用德语,对许多非德语学习者而言,即便对中文媒体的内容产生疑窦,也极难进行进一步原文查证。其次,相关文章许多时候并非指鹿为马、全盘皆错。例如此次文章中提到的Franco A事迹基本符合德媒报导,而文中反复渲染的德国军方中蔓延的右翼思想也并非虚假。自Franco A事件曝光以来,尽管管控加强,但据调查军中仍有不明数量的官兵与极端主义组织的成员保持密切关系,亦或自己便是隐藏的成员。例如《焦点周刊》的文章中提及,在德国联邦刑警对Franco A事件的调查过程中,一位42岁的德军上尉曾为陆军特种部队里的极端生存主义者通风报信。而极端主义组织的构成复杂不一,除前文提及的一心一意防御自然灾害类型外,的确亦有向极端右翼发展、试图用暴力手段肃清对手的分支。这种黑白掺杂的新闻,在与事实不完全相符的半虚假信息里,巧妙地揉以惊悚猎奇的标题。读者无法立刻辨清真相,又并不勤于去查证信息,脑中自然地留下了那些刺激感官的言语,长久以往,对读者的危害便最为深远。

媒介如窗口,不同的媒介以其不同的形态,构建着我们看待外部世界的角度和广度。在娱乐至死和流量狂欢的时代,不必急着赞叹或斥骂、申辩或悲悯,不妨先低头审视,这扇窗的形状,是否已成为我们看世界的形状?站在这扇窗口的自己,是否已太习惯于这些无需思索、任凭其强烈刺激自己感官的景致?

(戴思嘉,柏林自由大学传媒和人类学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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