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到动情,她脱去了皮草
Aretha Franklin 最后一次现象级的公开演出是在2015年。音乐人 Carole King 获颁甘迺迪中心荣誉奖,Aretha 特地现身,在钢琴前自弹自唱了后者为她所写的金曲《(You Make Me Feel Like)A Natural Woman》。那几年中关于 Aretha Franklin 患癌的传言不绝于耳,她反覆否认,取消了一些巡演场次,经历了一次手术。甘迺迪中心的演出让观众惊喜又唏嘘,他们为传闻中她的状况担忧,又喜见她宝刀未老。
表演前半部分的自弹自唱,及唱到动情时Aretha脱掉自己的大衣,后来都成为谈资,让人如有时光倒流的错觉,得以回顾了她六十年代末的艺术形象。她的第一间唱片公司“哥伦比亚唱片”企图将她包装为新一代的爵士巨星,让她翻唱了六年爵士和流行金曲,收效甚微。直到制作人 Jerry Wexler 将她签入大西洋唱片公司,他们才一起找准了她的音乐方向。Aretha 从小在教堂受到福音音乐的薰陶,也认定蓝调和灵歌是真正来源于黑人苦难的音乐类型。Wexler 为她找来了诸多好歌,又辅助她修炼出凌厉、张扬、挥洒、爽朗的演绎风格。自弹自唱是 Wexler 在那几年一直坚持让 Aretha 保留的表演方式,而大衣则是灵歌歌手在五十至七十年代的重要形象。
那的确是她的黄金年代。《(You Make Me Feel Like)A Natural Woman》连同《Respect》《Think》《Chain of Fools》《Ain’t No Way》《I Never Loved A Man》一起成为六十年代末的时代之音。唱片业高层 Clive Davis 形容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日子。美国轰轰烈烈的民权运动与妇女解放运动交织在一起,Aretha Franklin 脱颖而出成为了最突出的一把声音。
无论是黑人的平权诉求,还是女性的自我解放,他们都选择用《Respect》代言心声,这首歌很快又深入至 LGBT 人群,蔓延到性别多元化议题。传说全因这首歌当年振聋发聩,影响大得不得了,使得格莱美奖不得不从那一年起,将往常唯一的 R&B 演绎奖一分为二,分别授予男女歌手。Aretha Franklin 是这个界别的常胜将军,前后二十三次入围 R&B 女歌手奖,十一次胜出,至今纪录无人可以打破。《Respect》登上告示牌单曲榜冠军是流行音乐历史上的标志性事件,堪称流行文化与社会思潮、性别思考等多个领域的完美交媾。
民权和性别埋入了她的血液
平权议题对 Aretha 来讲并不是一种选材,是埋入她血液的追求,而不是歌手有意选择的一个创作面向。她成长的环境给予了她得天独厚的养份。她的父亲 C.L. Franklin 是五六十年代知名的牧师,以底特律为基地,积极发起、参与或支持各种民权运动。马丁路德金也是她家中密切来往的宾客和亲密战友。Aretha 成长在这样的土壤之中,运用平权题材早已经不是一种艺术选择,而仿佛一种本能。在十八岁时,她父亲就同意她参加马丁路德金的全国公路巡回,她的职业生涯初期,也曾为了民权宣讲,分文不取地举办过十多场演出。甚至在成名之后,她也毫不避讳,公开出资保释被逮捕的民权人士。
有趣的是,Aretha 从不以政治的方式或视角切入自己的作品。听众初次接触到这些歌曲,首先总是被她在音乐中投入饱满的个人体验打动。她喜欢点到为止,由听众去体会余音,当这些歌曲传唱开去之后,藏在个人体验之下那种共通的情绪会升腾起来,在民运场景中引发共鸣。以《Think》与《Respect》为例——尽管后者词曲不是由她创作,她的演唱却成为这首歌最重要的内容——这些歌曲听来都是夫妻或恋人之间的争执,但在不满和倾诉里,Aretha Franklin 唱出了妻子的主体意识:前者警告丈夫,你在惹毛我之前最好想清楚后果;后者向下班回家的男人说,我知道你要什么,但你给我放尊重一点。她和 Wexler 一起仔细整理乐句,研究如何演唱、如何搭配和音、如何辅以乐器,最后总能整合出具备惊人爆炸力的作品。
尽管在哥伦比亚时期,Aretha 唱功已经很成熟,她在音乐中的角色还只是一个传递的媒介。进入大西洋唱片之后,她在歌曲中的位置逐渐明确了。她不仅是在传达歌曲中的信息,更要用自己的这把声音诉说个人的信念,Aretha 将歌手的位置变成了歌曲中的思想者。她的声音和她的人格紧密结合在一起,是以总有那样强烈而又统一的叙事风格。单看歌词或旋律,人们在这些作品的表面首先看到一种哀怨的,无力的情绪;但它们一到 Aretha Franklin 的口中便烟消云散。她的演唱自成一格,独立完整,甚至咄咄逼人,所有个人体验因这种不妥协也不求和的姿态,凝聚成强大的战斗格。那种强大的内在自我从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就扑面而来,树立起鲜明的旗帜。受她影响,流行工业中后来的女歌手也都不甘当工业符号,开始萌发强烈的自我意识。从这个角度讨论,Aretha Franklin 足以放入摇滚范畴讨论,并非因为曲风,而是她的作品唤起了某种反叛意识。
《Respect》的原唱者 Otis Redding 本身也是一位高超的创作人和歌手,他的版本描写出门工作的男人在外受了气,回到家希望自己的另一半能尊重自己。这个版本在平权运动的力场之中原本也相当强大,但 Otis Redding 听完 Aretha 的版本之后就很少再演唱《Respect》,他对其他人说:这首歌从现在起属于她了。
即兴与任性
由技巧来说,她演唱之所以强势,或许是因为 Aretha 吃透作品,有再重组歌曲的强大能力,也或许是因为她对节奏有绝佳的处理方法。除去本人嗓音的力度和弹性之外,她很善于利用人声叠加的方式,用凌驾在和音之上的主音营造浪潮式的歌曲力量。《Respect》中反覆的“Just a little bit”和“give it to me”配合中段突然弹出的“R-E-S-P-E-C-T”,让整首歌充满高速行进的列车的节奏感。她在六十年代很多热门代表作也都有类似处理,《I Say A Little Prayer》《Chain of Fools》《See Saw》的主音与和音搭配,给听众留下深刻的印象。
同时,她也不喜欢老老实实跟着歌曲原本的旋律和节奏来演唱。在第一个副歌之后,Aretha 往往就开始脱离原有的节奏和旋律,加入各种即兴演绎。她的即兴尽管看似任性而为,却又形成了另一个利落的层次,凌驾于原有的歌曲之上,自有一番气势。除非极重要的演出,她极少彩排,全权交给自己的乐队去完成。她告诉自己的低音吉他手:你不用紧跟我的人声,该怎么弹就怎么弹,这样我才可以发挥。很多乐评人评价她的演唱,常常会采用“building a song”这样的说法,以此形象地表达出她在制作和演绎歌曲时那种立体的建筑感。
只是,在录音室里的 Aretha则让制作人十分头痛。监制不得不特意打电话叮嘱她,某些主打歌要送去打榜,录音室版本还是要按照原本的旋律和节奏唱。Aretha 被说服之后,会再进录音室,但那些非主打歌曲的部份,制作人也只能由着她,每首歌录过一两次之后,Aretha 便不会多录,制作人必须要在这些仅有的录音时间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这种即兴处理与她的人格加成,更让她的音乐力量加倍。那样的唱法在教堂中并不少见,可是在流行音乐工业却不多。这种即兴和演唱口吻几乎影响了她之后所有的节奏类歌手,从节奏蓝调到成人抒情,甚至到90年代的 Hip Hop 和 Neo-soul,没有人能摆脱她的影响。这种震撼力不仅在北美扩散,在华人世界也开花结果。苏芮即完全吸收了这种养份,后来靠《搭错车》原声带大放光彩,她的音乐风貌又再传予那英、张惠妹等,建立起另一个流行音乐的唱将谱系。
每隔一段时间,Aretha Franklin 就有一首翻唱歌曲可以突围而出,在政治或民运场域发挥能量。《Respect》只是其中一个例子。在1972年,她翻唱了 Nina Simone 创作的《Young, Gifted, and Black》,那时她已经是灵歌界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大牌歌手。Nina Simone 写这首歌,是为了纪念早逝的剧作家 Lorraine Hansberry,后者集多重边缘身份,既面对过种族歧视与性别压迫,也因性取向在日常生活遭遇困难,这些经历让她进行过深入的多元思考,在个人的剧作之中做出政治和性别等议题的讨论。当 Nixon 总统不再主力黑人平权主张,社会反越战情绪又越来越高涨,Aretha 便用《Young, Gifted, and Black》做标题曲,做了一张自省但浪漫的专辑,很多人从中读出黑人社群对社会的憧憬。乐评人 Robert Christgau 认为,专辑中的单曲《Day Dreaming》看起来像是对某位男性的白日梦,也切中了当时黑人族群对平等的期望。Aretha 自己并不多做解读,她只谈作品的个人体验。
在1999年 她接受奥普拉(Oprah) 的访问,谈到了这张27年前的唱片。她坦承《Day Dreaming》描写的对象的确是一个现实中的男人(Temptations组合的歌手 Dennis Edwards),却根本不提关于平权梦想的理解。这倒像是反向证明了,她使用起隐喻来是一个如此高明的作者,留下的文本都模棱两可,可堪玩味。这种暧昧恰是隐喻和文艺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1991年,她翻唱了《悲惨世界》音乐剧中的歌曲《I dreamed a dream》, 一年多之后又在克林顿的就职典礼上演唱了这首歌。仿佛无意,她把前几句“I dreamed a dream”唱成了“I had a dream”,无形中向老朋友马丁路德金致敬。克林顿在大选期间主力向黑人族群和妇女群体拉票,试图宣传自己对公民权利的开放态度。Aretha 的无心改编,既像是缅怀,又像是期许。在这一个舞台上,她唱到一半时,同样脱下了自己的皮草披肩,当年轻松的台风却与25年之后截然不同。无奈克林顿上任之后很快趋向保守,并没有兑现自己的理念。Aretha Franklin 和马丁路德金的梦,就依然只能是梦而已。
灵歌皇后进入不同世代
Aretha 在大西洋唱片的作品和演绎方法为她赢得了市场,也赢得了口碑。美国的乐评人像崇敬摇滚巨星一样崇敬她,在流行乐范畴唱将级的歌手中,很少数人才享有这样的优待。“灵歌皇后”的封号,不同世代歌手的推崇备至,当然与她在六七十年代对灵魂乐及民权运动的贡献关系密切。她的地位却也不只得益于此。
Aretha Franklin 从不抗拒主流,也不抗拒商业包装,无论跨过多少世代,她都积极汲取当下的信息与知识。七十年代末她的事业陷入低潮,大西洋唱片已经不知道可以怎样为她的音乐带来新意,她却很快通过接拍电影《The Blue Brothers》,在其中表演了自己的名曲《Think》而重新回到主流视野。Clive Davis 签她进入新的唱片公司 Arista 之后,她几乎邀请了所有八十年代最得意的黑人流行音乐制作人加入,也尝试了 Synth-pop,New jack swing 等各种元素,和 Luther Vandross,George Michael,Whitney Houston 这些资历及年龄都远远小于自己的歌手合作。Andy Warhol 应邀为她1986年的唱片制作专辑封面,在那 MTV 文化刚刚兴起的年代,她连拍好几支有剧情的音乐录影带,在 MTV 热播了好一阵子。
留下经典固然重要,Clive Davis 认为她在八九十年代这些进入主流的举措,也为她日后的地位带来举足轻重的影响。后辈们没有将她视为一个高居神坛的人物,她出现在所有当代文化息息相关的场景之中。从热门金曲电台到波普视觉艺术,再到速食的 MTV 文化,Aretha 总是在场。1998年,她可以从容邀请到当时最热门的 Neo-soul 和 Hip Hop 制作人 Lauryn Hill 合作歌曲《A Rose is Still A Rose》,续写了她的女权声明:在歌中,她的语气不再霸道,以年长女士的口吻向新一辈女性听众呼吁:Darling, You hold the power,反覆强调着女性的主体意识。2014年,她荣辱不惊地翻唱了后辈 Adele 和 Alicia Keys 的代表作,再次巩固了自己的经典地位。
与此同时,Aretha Franklin 也是一个巨大的谜。她拒绝搭乘飞机,无论去哪演出都只搭乘巡演巴士,这让她很难吸收异国听众群;七十年代之后她饱受体重问题困扰,尝试过许多种减肥方法,却又能很随意地开自己体重的玩笑;她对自己的形象执着到让人难以想像的地步:1999年,她聘请 David Ritz 为自己撰写传记,却在校对时删除了所有自己不喜欢的内容,那本传记后来被评论笑称仿佛一本长篇公关文。Ritz 个人出资将传记完整版印出,Aretha 毫不留情地抨击内容不实,但却没有任何证人出来证明诽谤。曾有团队为她在1972年推出的现场录音《Amazing Grace》摄制了大量纪实资料,被认为是七十年代民权运动和灵魂乐发展的重要资料,几经辗转原本要在十年前推出,却也因为她反覆变化的心境,至今也无缘与学界和观众见面。
在她强势的公关面前,人们至今也无法看透这位美国流行音乐史上最重要的女歌手。她反叛过流行工业,得益于流行工业,再后来,又成为了这个工业的一个维护者,让自己处在不容挑战的位置。
Aretha Franklin 于2017年年初宣布退休,说已经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感到满足。数月内她暴瘦100磅,让观众震惊。她本打算在年底最后推出一张唱片,还想要翻唱灵歌金曲《What’s Going On?》,最终却不得不随着她不断恶化的健康状况而作罢。
Aretha Franklin 去世的消息被证实后,音乐人、民运人士和政治人物等在 Facebook 和 Twitter 上发出数不尽的悼念文字,纪念这位对民运和灵歌皆影响深远的巨星。尽管她半世纪前的辉煌看似如此遥远,也尽管她对许多过去讳莫如深,她存留在流行音乐和文化中的巨大能量依旧在不同世代的心中塑造出鲜明和伟大的形象。只要追溯女性意识在流行音乐中的印记,我们不免就会与她照面;而通过社交平台雪片一般的悼念信息,她的作品与事迹又无形中植入了新世代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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