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专访潘鸣啸:经历五月风暴的汉学家,如何思考伞运、文革及习氏施政?

1968年,年轻的法国学生们走上街头,潘鸣啸也一度怀抱着“改天换地”的理想加入其中,如今却认为这场“失败”是件好事。五十年来,他研究知青、思索文革、关注“雨伞运动”,给出的人生忠告是“不要绝望”。
潘鸣啸像是一位睿智又秉持赤子之心的旁观者,他会参与自己并不欣赏的那种日常生活,也会平静却坚定地表示自己的不赞同、不妥协,激进手段也从来不是他的选择,即使是在五月风暴中宛如战场的街垒之夜。
思想

潘鸣啸(Michel Bonnin)或许不是人们想像中那种典型的法国人,他甚至不是典型的汉学家或者典型的左翼知识分子。在中国大陆和香港生活了几十年,他普通话和粤语说得都不错,甚至熟稔中国人的酒桌文化、面子逻辑,他懂得一切官僚式的话语,在科层制的语境中游刃有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圆滑而世故。

从青年时代起,潘鸣啸就是个充满好奇心且很有主见的人。在1960年代,中国对于大多数法国人来说是一个神秘、未知、甚至是缺席的国度。但未及弱冠的潘鸣啸选择了中国哲学作为攻读方向,如果没有五月风暴,研习孔孟之道的潘鸣啸或许会继续置身象牙塔内,成为浸淫在古籍孤本中的汉学家之一。但是,历史长河中总是泛起偶然的浪花,每一朵浪花都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在五月风暴之前,潘鸣啸对政治并不太感兴趣,却格外关心异域文化中的诗和远方,如同所有受到美国“垮掉的一代”文化影响的年轻人一样,潘鸣啸对于探索与流浪十分着迷,甚至想要不顾一切去印度“朝圣”——这一“宏伟理想”最终因为受到惊吓的父母藏起了他的护照而作罢。而这种对于“远方”的憧憬,最终与五月风暴的洪流汇聚在一起,为这位未来的汉学家指明了前行的方向。

出于戴高乐家长制政府的不满,年轻的法国学生们1968年走上街头,呼吁一场彻底革命,潘鸣啸也一度怀抱着“改天换地”的理想加入其中。彼时,毛派、托派、无政府主义者、共产主义者等左翼思潮“百花齐放”。同一时期,中国的文革也如火如荼,于是很多人对这个远东国度产生朦胧的向往,也正是在那时,潘鸣啸决定放弃“孔孟之道”,去现实的中国看一看。

1971年,潘鸣啸买了一张半年内往返的廉价机票来到了香港,却没想到,他再也没有用上那张返程票,因为在香港一待就是好几年,一边教英文,一边学中文。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他的笑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他说起当时去“拜师”学中文,老先生热情地招待他“吃虫子”,这大概是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最艰难的选择,为了拜师,最终他还是把虫子吃下去,那味道几十年后都难以忘怀;刚来香港的时候中文不太流利,尤其是书写,他唯一写得端端正正的,是繁体的“法国”二字——因为要给家里寄信……

也正是在香港,潘鸣啸接触到了知青。当他在海峡彼岸遥望闭关锁国的大陆之时,发现了一批狼狈的青年偷渡者,在他们的讲述中,那片神秘的红色大陆终于揭开了面纱,露出了苍凉悲怆与满目疮痍。或许正因同为60年代人的“惺惺相惜”,他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找到了自己曾经的理想和坚持,因为同情,他决定将这一代青年人作为研究的对象,若干年后,他的学术生涯扛鼎之作《失落的一代》终于面世。

1971年,潘鸣啸买了一张半年内往返的廉价机票来到了香港,却没想到,他再也没有用上那张返程票。
1971年,潘鸣啸买了一张半年内往返的廉价机票来到了香港,却没想到,他再也没有用上那张返程票。

作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潘鸣啸在知青一代中名声很好,后者觉得他是“自己人”;而面对官方,无论和什么级别的官员、部门打交道,他都能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对于异见人士群体来说,“老潘”也是个可以吐露心扉的可靠对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墙头草。实际上,他有着一以贯之的价值观:他同情文革中的知青、1989年的学生、雨伞下的香港市民——甚至还因为被某些“不明真相”的大陆网民称为“汉奸”而颇为得意。

他像是一位睿智又秉持赤子之心的旁观者,会参与自己并不欣赏的那种日常生活,也会平静却坚定地表示自己的不赞同,他会让步,但不退缩;即使是身处五月风暴中的街垒之夜,激进手段也从来不是他的选择。他既非著作等身、也不调门高亢,却一直身体力行地为了实现青年时代那个“美丽新世界”而奋斗。五十年之后,透过成熟而平静的眼神,我们看到的,依稀是当年牵着女友的手、穿越街垒去包围索邦大学的那个法国少年。

端=端传媒
潘=潘鸣啸

亲历1968:“他们朝着警车扔石头,我也扔了”

端:法国1968年一个风靡全球的著名口号,是“要做爱,不要作战”,这同时关联两个方面,一是性自由、二是反越战,您当时在法国,对这两个方面有什么感受?

潘:在1968年之前,我本来不太关注政治,那个时候我更多受到美国“垮掉的一代”的影响,看到了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在印度流浪的经历,也想退学去印度。不过因为父母强烈反对,没有去成。

我对政治的兴趣始于1968年,当时我正好在五月风暴的摇篮——南泰尔大学(后来的巴黎十大)读书。很多人都把南泰尔大学的宿舍问题当成五月风暴的导火索,事实上这不是1968年的新问题,此前一年男生已经要求有权进入女生宿舍,但被压制了,学校的纪律委员会惩罚了一些学生。到了1968年初,这个运动卷土重来,最终引发了五月风暴。

很多人都把南泰尔大学的宿舍问题当成五月风暴的导火索,事实上这不是1968年的新问题。

当年南泰尔大学新建了一个游泳池,落成典礼邀请了戴高乐政府的体育部长参加。德国学生孔-本迪(Daniel Cohn-Bendit)就宿舍问题向部长发难,要求“性自由”,当时该部长说,不如你去游泳凉快凉快降欲火吧。这位部长可能觉得,一方面这样的回答是以幽默化解尴尬,另一方面,他大概也真的觉得年轻人不应提这种要求。孔-本迪很激烈地反驳他说,你可以去给希特勒当部长。对我们来说,戴高乐政府的确是“古板”甚至“古老”的化身。

当时在法国,性压抑的气氛没有中国“文革”时期那么严重,但是社会还是很保守,道德压力很大。受美国影响,1960年代法国开始推动性解放。1968年之前,男女同居的情况其实已经开始变得普遍。那时刚刚开始允许避孕,但避孕药仍然很少见,堕胎更是不被允许,我当时两位好友是情侣,他们同居后女生怀孕,但没有办法养育孩子,于是去“黑医生”那里堕胎,那个经历非常可怕。到了1968年5月,我也和当时的女友在拉丁区同居,所以五月风暴的时候我正好在拉丁区里面,亲历了整个过程。

当时有些学生组织活动反对美国越战,一部分人被抓了,其中有一个是南泰尔大学的学生,所以南泰尔大学有些学生活动分子就搞了一个运动。3月22日晚上,我在听音乐会,突然就看到了孔-本迪跳到了舞台上,大喊“我们现在占领了行政楼”、“我们成立了一个新的运动,叫322运动!”当时在青年群体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孔-本迪是无政府主义者,他们用“322”这个日期来笼统地命名这个运动,不要任何的政治纲领,而是要完全“自发”。

端:“五月风暴”留给后世的最深刻印象,就是大规模抗议示威,甚至发展到同军警的暴力冲突。您是南泰尔大学的学生,当时又正住在拉丁区,参与这种冲突了吗?

潘:我真正开始参加运动是在5月10日,也就是著名的“街垒之夜”那一天。当天下午,我们发起游行去“包围”索邦大学。因为最早学生们在南泰尔大学里搞反越战活动,后来南泰尔的校长就叫警察来清场,把学校封闭了。南泰尔大学的学生于是去索邦大学闹,而索邦的校长也叫警察来赶学生,但事态并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严重,到了5月6日已经变成了比较尖锐的冲突,所以政府决定封闭索邦大学。“322”组织说,既然你们要封闭索邦大学,那我们就要包围它!我们要占领拉丁区!

在法国有一个源自中世纪的传统——除非出于校长的要求,警察不允许进入大学,尤其是索邦大学这样的神圣场所。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警察进入大学是不对的。尽管校长提出要求的话,是符合法律的,但只能说校长不对。当然,当年学生们有一些暴力行为,但这种行为往往是警察来了才出现的。

“我发现,挖出第一块石头很难,一旦挖出第一块,剩下的石头就很容易挖。”

10号那天,我刚到拉丁区的时候,天还亮着,气氛很好。虽然警察封锁了周围的大道,但你可以在街上走来走去,和其他人辩论。我记得还碰到了南泰尔大学一位哲学老师和他太太。我们当时都不觉得会有武装冲突,认为我们只是“占领”,毕竟法国是一个民主国家,我们有权利表示“不同意”。

可是后来,就有人开始撬地上的铺路石,我是反对这样做的;而且不光我一个人反对,很多人都反对。我们觉得自己是和平、文明的,可是那些人要“革命”,他们要学巴黎公社,学法国大革命,总之要“搞事情”。他们不理会我们,继续挖石头。我发现,挖出第一块石头很难,一旦挖出第一块,剩下的石头就很容易挖,于是他们很快就建好了街垒。

我本来反对他们挖石头、搭街垒的做法,可是后来警车朝我们冲过来了,差一点就撞上。人群开始愤怒,朝着警车扔石头。我也扔了。但是很快我就停手了,怕自己扔得太高,打到对面的同志们。

潘鸣啸:10号那天,我刚到拉丁区的时候,天还亮着,当时气氛很好。后来就有人开始撬地上的铺路石,我本来反对的,可是后来警车朝我们冲过来了,人群开始愤怒,朝着警车扔石头。我也扔了。
潘鸣啸:10号那天,我刚到拉丁区的时候,天还亮着,当时气氛很好。后来就有人开始撬地上的铺路石,我本来反对的,可是后来警车朝我们冲过来了,人群开始愤怒,朝着警车扔石头。我也扔了。

后来警察就向我们发射了催泪弹,我第一次见到催泪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催泪弹的效果很可怕。我和我女友整晚都在跑来跑去,看到那些抗议者把街道上停着的汽车翻过来,放在街道上当街垒。有时警察施放的催泪弹会直接导致这些车爆炸。后来警察就排成队列、拿着棍棒朝街垒冲过来,双方发生冲突,有人开始流血。

看到这种情况,因为我们就住在拉丁区,所以决定还是先回家。在家里,我们收听私人的广播电台,因为当时国营广播电台不允许报导这件事——你看,戴高乐政府就是这种权威主义、家长主义的制度。可是还好法国不是共产党国家,我们还有私营的广播电台,24小时直播。我们听着广播知道了当天夜里的大体事态。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1968年的“失败”是件好事

端:对于“五月风暴”的遗产,历来众说纷纭。您身为亲历者,如何判断这场运动的“失败”或“成功”?

潘:这个过程比较复杂。一开始在5月份,我们觉得自己很成功——竟然获得了这么大的影响力。学生们在晚上和警察打得很凶,好像战争一样,可是白天却完全不一样,警察都不见踪影,可是治安很好。当你走在街道上,会有一种节日的感觉,遇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觉得他就是你的朋友、你的“同志”,这种关系令人极度兴奋。当时大家都在参与辩论、都有一种感觉——“我们要书写历史”、“我们要创造历史”,对日常生活中的一般问题根本无暇理会了。

顺便说,这种感受并非五月风暴所独有。我和1989年天安门运动的一些参与者谈过,他们当初也有和我们一样的感觉。当你有过这样的经历,会一辈子怀念的。

当你走在街道上,会有一种节日的感觉,遇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觉得他就是你的朋友、你的“同志”,这种关系令人极度兴奋。

但是我们后来发现我们在政治上失败了。当时我们都觉得戴高乐要完蛋,运动中一句著名口号就是“dix ans, ca suffit”(十年,我们受够了),但是戴高乐成功度过危机,他解散议会,重新选举并且获得胜利。如果从“改朝换代”的角度来说,我们没有成功。

可是另一方面,戴高乐不可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不得不进行改革。而且1969年时,他发动全民公决失败,于是辞职,第二年就去世了。当然从另一方面也可以说,这是议会民主制的成功——出现了这么大的危机,还可以自己改造。

最重要的是,在家庭、工厂、学校、医院等社会各方面,旧秩序从此被打破了。积累了很久的各种不满被释放出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完全改变了,所以我觉得在这方面来说也是一个成功——但我们也是在1970年代慢慢发现的这些。如果没有这个运动,法国的政治现代化和社会现代化可能会推迟很多年。

图为法国“五月风暴”期间,学生罢课的现场,学生们高挂著毛泽东等的共产主义符号。
图为法国“五月风暴”期间,学生罢课的现场,学生们高挂著毛泽东等的共产主义符号。

端:1968年是一场“革命”吗?虽然它和严格意义上的革命不同,没有导致政府更迭。但您作为参与者,有没有一种融入革命洪流的历史感?

潘:我们在1968年时都有种“革命幻想”——就像在苏联那样,期待一夜之间旧制度全部崩溃,出现新的政权。我们那个时候都觉得,革命是很好的,可惜1968年我们失败了。6月底的议会重选中,大部分法国人投票给了戴高乐,这是我们挫败感和失落感最强烈的时刻。

我们慢慢地改变了思想,认识到这种所谓“彻底革命”是死路一条,因为问题在于——革命之后,你做什么?

但如今回头来看,我觉得这个“失败”是件好事。在1970年代,我们慢慢地改变了思想,认识到这种所谓“彻底革命”是死路一条,因为问题在于——革命之后,你做什么?

而且在1970年代,我们开始了解到所谓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实际情况——尤其是苏联,与我们在1968年的想像完全不一样。当时最震撼人心的,是索尔尼仁琴(Soljenitsyne)的《古拉格群岛》的出版,这本书的法文版先于俄文版面世,所以我们在法国很早就看到了。这种阅读让我们发现,自己的父母一代人曾幻想是“天堂”的地方,实际上是“地狱”。所以我们觉得,搞这样的“革命”是没有意义的,反而很可怕。

慢慢地我们觉得,1968年的成功之处在于,右派政府不得不改变很多,比如劳动合同的完全改变,赋予工人和职员很多新的权利。另外成人年龄从21岁降低到18岁,1974年德斯坦(Valéry Giscard d’Estaing)上台之后,通过了允许堕胎的法律,等等。甚至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在1981年当了总统,肯定是因为借了1968年的“东风”,否则右派还会一直掌权。

2018年的法国,无法重回1968

端:2018年的法国,包括学生、铁路在内的各种运动风起云涌,似乎有种重演1968年的感觉。而且一些口号也让人想到1968年……

潘:我觉得今年的情况和1968年没有什么可比性。有时候示威者和媒体的用词试图显示出和1968年的关联,可是情况不一样。马克龙现在对学生、对铁路工人的态度比较强硬,是因为竞选时他说自己要改革,如果不改就会骑虎难下。而且他上任刚刚一年,即便支持率降低了,也还有四年时间。如果现在不改,到后来会越来越难。

马克龙面对的也不是1968年的情况,彼时,戴高乐执政已经10年了,积累下很多不满。而且我们已经看透了戴高乐,他是个无可改变的右派。相反马克龙上任才一年,态度不左不右,虽然好像是越来越右,但是也不是那么明显。另外他面对的工会力量也不一样,现在的工会比起1968年的工会力量要小得多。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整个社会的心态非常不同。现在年轻人的问题是,他们没有一个革命性的意识形态。当年我们有很多幻想,比如很多人支持法共,也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虽然没参加什么组织,但同样抱有信念,觉得可以搞一个“社会主义革命”。但现在已经几乎没有人这样想了,也没有人相信可以完全改变这个制度。马列主义的那些东西,已经完全没有市场了,基本上没有人相信了。

我们现在缺少一个新的“乌托邦”。当然最近几年我们看到一些mouvement alternatif(另类运动),甚至是全球性的,但是这些运动还是很边缘化,很难变成一个主导力量。我们当时有理想——虽然很多是幻想——也部分成功了,比如妇女解放、性自由等等。这种成功不是一劳永逸的,人们还要继续奋斗,可是毕竟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们那时候的确是非常乐观的,觉得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我们可以创造新世界。也许我们的确是很幸运的特殊一代吧。

潘鸣啸:我觉得现在年轻人的问题是,他们没有一个革命性的意识形态。当年我们有很多幻想,比如很多人支持法共,也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虽然没参加什么组织,但同样抱有信念,觉得可以搞一个“社会主义革命”。
潘鸣啸:我觉得现在年轻人的问题是,他们没有一个革命性的意识形态。当年我们有很多幻想,比如很多人支持法共,也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虽然没参加什么组织,但同样抱有信念,觉得可以搞一个“社会主义革命”。

端:今天法共、社会党等左翼党派——甚至整个欧洲范围内左派的衰落,和缺少乌托邦有关系吗?

潘:对。社会党原来是很有力量的,密特朗1981年上台,也和1968这股浪潮有很大关系,但这种力量现在没有了。可以说,这种失落基本上就是全球化的结果。

全球化打破了西欧的民主社会主义的模式。这个模式使得法国很难和中国这样没有自由、没有工会的地方竞争、也很难和美国这样的福利制度薄弱的国家竞争。所以全球化过程中,利益受损最大的是西方底层民众。而受益者是中国、印度等低工资国家,以及西方社会的高端阶层,比如跨国企业的高管。

所以,全球化对于法国的社会福利模式造成很大冲击。为什么马克龙可以上台?因为实际上没有人可以提出别的模式。奥朗德的模式当然是不错,可是问题在于,国库里没钱怎么办?投资都去了别的地方,怎么办?法国有很好的福利,可是支撑福利的钱从哪儿来?还是从产业来。社会党政府之所以失败,从理论上和从政策上都难以避免。

习近平想做的,其实是回到刘少奇

端:经历1968年之后,您来到香港和中国大陆,投身当代中国史研究,成为文革期间知青“上山下乡”研究的专家。在您眼中,“五月风暴”和红卫兵运动有可比性吗?

潘:我觉得完全不一样。文革时《人民日报》说,法国青年要搞文化大革命,是“法国红卫兵”——现在还有很多中国朋友叫我“法国红卫兵”,我觉得很有趣。可事实上,我们和红卫兵完全不一样,最大的区别是,没有一个领袖号召我们做什么。

红卫兵在很年轻的时候有过参加政治活动的经历,这一点和我们很相似。虽然他们被“伟大领袖”利用和摆弄,可是当时很多人都感觉不到。1970年代的时候,这些年轻人开始“反思”,对毛泽东思想进行质疑和批评;毛还没有去世时,就有了“四五运动”,这个运动表面上是怀念周恩来,实际上是反对毛和“四人帮”。更最明显的,则是1978-1979年的民主墙运动,基本上就是知青一代参加的。这一点和我们也很相似——我们也是在1970年代时反思以前想要搞共产革命的幻想。在反思后,我们还是回到了法国的启蒙传统,重提人权和法制的重要性。

事实上我们和红卫兵完全不一样,最大的区别是,没有一个领袖号召我们做什么。

知青那一代人在1970年代的农村进行反思。文化大革命太可怕、太极端、太残酷,他们觉得要想办法避免这样的事。怎么避免?知青们自己找到了这些答案——民主与法制。为什么毛泽东可以搞这么荒唐的事?因为没有民主,他一个人说话没有人能够反对。为什么那么残酷?那么多的好人被打击、被迫害致死?因为没有法制。我曾经问过他们,从哪儿找到的民主和法制这样的答案?他们说,在马克思的著作里——马克思在年轻的时候,也受到法国启蒙运动的影响。当然这些思想在中国的20世纪初也出现过,知青们“重新发现”了它们。

知青那一代人在1970年代的农村进行反思。文化大革命太可怕、太极端、太残酷,他们觉得要想办法避免这样的事。怎么避免?就是民主与法制。
知青那一代人在1970年代的农村进行反思。文化大革命太可怕、太极端、太残酷,他们觉得要想办法避免这样的事。怎么避免?就是民主与法制。

端:很多人说习近平的执政风格有知青经历的痕迹,例如他频繁回顾自己的插队生涯,并且强调同基层的联系等等。您作为那段历史研究的专家怎么看?

潘:这个问题很复杂。如果你说习近平代表知青,那我不同意。他代表的基本上是红二代、太子党,或者按照吉拉斯(Milovan Djilas)的说法——代表了“新阶级”——就是共产党一上台,就变成了一个新的既得利益阶级。

习近平的父亲在1960年代初文革之前就因为党内斗争被抓。我想他当时并没有受到父亲的太多影响,反而受毛的影响很多。因为父亲有问题,所以他没有参加红卫兵运动。上山下乡运动对他来说是一个不错的出路。

虽然习仲勋在政治上失势,但是他原本就是陕北地位最高的共产党员。所以习近平还是受到了很多的“好处”,当地的高层和其他知青都知道,他是习仲勋的儿子。这就是习近平与其他的知青的不同。当然,因为他父亲的问题,他要特别努力。他申请多次入党才如愿,但别的知青不会像他这么快就当上了大队书记。后来他又上了清华大学,成了工农兵学员,从此前途一片光明。习仲勋平反后,习近平成了耿飚的秘书。然后就青云直上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习近平是“天然的接班人”,只要听话就有前途。第一批的红卫兵也是这样的,他们为什么能什么都不怕?因为他们是“自然红”,知道未来就是他们的。

端:现在越来越多人担忧,习近平正在试图把自己打造成第二个毛泽东,比如最近几年来大权独揽、个人崇拜明显回潮。您认为二者有可比性吗?

潘:有人说,习近平是“隔代遗传”毛泽东,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我觉得习近平不是真的要回到毛泽东,他不会搞一个新的文革。他要回到的,其实是刘少奇的时代。

相比毛泽东的特殊性而言,刘少奇应该更能代表中共。刘的风格是模仿苏联的,这个制度强调“听话”——每个人都要听党的话。虽然也要法制,但是更要听党的话。

而毛是不一样的,他要塑造“新人”、“新世界”。他要在历史上成为和秦始皇一样的伟大人物,改变中国甚至改变全世界。他有极大威信、极高名誉,可以为所欲为。从延安时期起,他就知道利用群众。而且他知道如何利用群众来进行共产党内部斗争。没有别的共产党领导能做到这一点。这是毛的“专利”。在毛的脑海中,权力的结构是一个三角形,最顶端是他,另外两端分别是党和人民群众。他可以利用党和人民进行彼此斗争,但他始终处在最顶端。

我觉得习近平不是真的要回到毛泽东,他不会搞一个新的文革。他要回到的,其实是刘少奇的时代。

而这种权力结构现在不可能重现。习近平如果允许青年搞自己的组织、刊物,那就很危险了。“六四”之后,共产党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能让老百姓参加政治斗争。如果共产党内部高层有一些矛盾,比如赵紫阳、胡耀邦和保守派之间的矛盾,必须在党内解决,不能去搞群众运动。1978年的时候,邓小平允许“民主墙运动”,是因为他需要这个来打击华国锋,但“六四”让他们再度意识到群众运动的危险性。

所以在我看来,习近平的执政风格不是毛泽东模式,他的确用了很多毛式概念,比如群众路线等等,但是这是因为在1949年之后,中国只有一种思想就是“毛思想”,没有别的,所以习近平只能用这些东西。现在他们要打击知识分子、维权律师,不是搞群众运动,而是让这些人“失踪”,或者搞一些提前安排好的“审判”或者强迫认罪。毛泽东的风格是“有问题、搞运动”,可是现在依赖的都是“五毛”、网警、国保等等。毛泽东时代虽然有天罗地网,但是基本上是靠普通人的监督,不是靠这些“专业人士”。所以毛泽东虽然影响力很大,但是他是很特殊的存在,不会再有第二个毛泽东。相反可以有很多个斯大林、刘少奇。

2014年12月01日,金钟,警方驱散占领龙和道示威者。
2014年12月01日,金钟,警方驱散占领龙和道示威者。

“雨伞运动”让人想到1968年,但历史状况完全不同

端:您曾经参与创办香港的“法国现代中国研究中心”,并在1991-1998年间担任中心主任,对香港形势一直非常关心。从68一代的经历出发,您认为香港的雨伞运动从中能够汲取什么教训?

潘:很可惜2014年时我在巴黎教课,没有实地亲眼观察雨伞运动。我的朋友、汉学家白夏(Jean-Philippe Béja)当时在香港,他也是68一代,他跟我说那种气氛非常像我们当年——就像我之前讲的,每个陌生人都是同志、朋友,每个人都可以在街道上谈话、辩论。并且也是自发的运动,没有人组织他们。这种气氛很相像。

但是,两个运动背后的历史状况是完全不一样的。在香港,本来学生运动之前是“占中”。而“占中”我觉得是一个象征性的运动,是向历史表态的运动,甚至是有点“绝望”的运动——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中共的倾向,和他们继续拥有自治权、继续拥有自由的期望是相悖的。而1968年时,我们是觉得自己是很有希望的,我们可以改变世界。

我觉得“占中”是一个象征性的运动,是向历史表态的运动,甚至是有点“绝望”的运动。

香港学生坚持了很久,这很难得,但是他们面对的情况和我们当年非常不同,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极权主义的国家,而我们当时面对的是一个带有家长主义、威权主义色彩的民主国家。戴高乐本人当然很右派,但他也不得不让步,改组了内阁。所以我们和香港人面对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我非常同情香港人。但同时也非常悲观。我觉得除非在中国大陆有什么变化,否则在香港看不到什么希望。

端:的确,香港近年来尤其是年轻一代的思潮变化是同中国大陆进行切割,对大陆的民主化运动热情也显著下降。

潘:1989年的时候,香港人非常支持中国的民主运动。“六四”之后,不要说普通香港人、就连当地的共产党员都很不满。但现在的年轻人觉得,你们这一代民主人士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所以他们就觉得,要独立,至少不认同这个国家——这当然是很“幼稚”的,可是我觉得这是一种“绝望的幼稚”。不是眼光能力不够,而是因为感到没有希望,这很可怕。而面对这样的一个政权,你只能坚持下去,保持你所能保持的、保护你所能保护的。

契机总有可能出现;所以,不要绝望。

某种意义上说,不管是文革、六四还是雨伞运动,都没有留下什么正面遗产,因为党想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保护自己的权力。前几年王岐山号召读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我觉得他的想法就是:路易十六一开始改革,这个政权就完蛋了。所以他们还在坚持、坚持、坚持。当然总有一天,他们或许坚持不下去了,到时候就会有一个“大爆炸”。

从眼下来看,我觉得他们当然可以坚持,但是不知道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而且,一旦坚持不下去,到时候会发生什么都难以预料。从苏联经验来说,契机是戈尔巴乔夫的出现,他本来不应该当领袖,只是因为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都死了,就轮到他了,这是非常偶然的事情,可是历史总是有偶然的事情发生。文革时期很多优秀的人自杀了,我当然可以理解,那时他们觉得绝望,受到侮辱宁愿死去,可是我觉得太可惜了,如果他们现在还在——至少1970、1980年代还在的话,他们本来可以做更多事情。

契机总有可能出现;所以,不要绝望。

(孙佳雯,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博士生,英法双语译者,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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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托”派非”託”派、”端=端传媒 潘=潘鸣啸”處繁體版未有轉換,請留意。

  2. 这位先生真是水平高 一句“回到刘少奇时代”高屋建瓴 刘当年的提法是“做党的驯服工具” 现在正是如此

  3. 确实,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不止看眼前,还要想到之后,想到未来。

  4. 希望有生之年可以看到這個契機的來到

  5. 一口氣讀完的好文!要是有他的論壇或演講就好了。

  6. 明君情结

  7. 抱歉似乎复制粘贴出了问题。链接应该是:http://cecmc.ehess.fr/index.php?2588

  8. 似乎少了对潘的基本介绍。他是EHESS的中国现当代研究中心的成员,法文版介绍:domain:NSURLErrorDomain,code:-1100,userInfo:{
    NSLocalizedDescription = “\U5728\U6b64\U670d\U52a1\U5668\U4e0a\U627e\U4e0d\U5230\U6240\U8bf7\U6c42\U7684 URL\U3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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