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流窜的网络假新闻,早已是世界各国欲致力解决的问题。可是一旦要落实到法津与政策层面,便不能不谨慎审视它对言论自由可能形成的箝制与伤害。新加坡政府在3月中旬举办了八天的“反假新闻法”听证会,历经三周之久,共有两百多名专家与学者出席提供建言。这个由十人特选委员会召开的“公开听证会”(以下简称听证会)的本意,是要听取各界人士的专业意见,但最后一场六小时的马拉松听证会,却意外成为旅英历史学者覃炳鑫(Thum Ping Tjin)和新加坡律政兼内政部长尚穆根(K Shanmugam)的论辩角力场域。
该场听证会争议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项:一是人民行动党和前总理李光耀是否是假新闻散播的始作俑者;二是在1963年“冷藏行动”(Operation Coldstore)以及1987年“光谱行动”(Operation Spectrum)的大逮捕是否具正当性,而这两次的逮捕行动背后,考量的究竟是政治利益抑或国家安全问题?
“公审”学者展现国家权力意志
说是双方的角力战,其实也未必贴切。本来尚穆根作为发问者,覃炳鑫作为问答者,二者拥有质询或解释的平等机会,但引发国际学者不安的是,从听证会的本质、部长的质询形式,以及回答者受限制的话语权三方面看来,新加坡政府赤裸裸地向公众展现了国家的权力意志,如何凌驾在学术研究之上。覃炳鑫回答时,频频被尚穆根打断,指示他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尚穆根又常针对某本马共著作的一个看法,不断追问覃:在1950至1960年代期间,新加坡是否曾有共产主义的阴谋论流传?而工会、华文中学、文化组织或左翼团体,又是否受到共产主义阴谋的影响?再者,这些组织是否与共产党统一战线有关?此外,尚穆根频频追问马共是否有利用一些地下组织来宣传他们的理念,以及社会主义阵线是否曾被马共渗透等问题。
听证会结束后,新加坡媒体以“律师对垒学者”的标题报导二人的论辩,引发社会对论辩的揣测。一些本地与国际学者在受访时,皆透露深感学术人员遭受“欺凌”、“蔑视”。随即,约有两百多名国际学者连署声援覃炳鑫,抗议学术人员受到政治人物的严酷对待,认为此举恐会侵害学者的学术信誉与学术同行的评鉴准则。声援连署信起草人表示,议会的特权赋予国家代表所展现的“审讯”与“盘问”方式,已然是一种“公审”(show trial),其抛出的警讯是──那些得出和官方历史诠释不尽相符的研究者,恐会面对来自国家机器的审讯。
覃炳鑫同事、任职于牛津大学东南亚研究项目的Dr.Philip Kreager,在一封寄给听证会主席Charles Chong的信中指说:覃炳鑫身为历史学者,其有关马来亚时期的历史研究受到学术同行的认可,如今他的身份与研究在审讯中皆被有意的蔑视,恐将形成寒蝉效应,冲击新加坡的学术自由和言论自由。不过Charles Chong的回复更关注的,却是声援覃炳鑫的背后动机。他质疑Dr. Philip Kreager和覃炳鑫共同执行的东南亚研究项目,背后经费来源可能隐含着美国富豪索罗斯(George Soros)的个人利益和议程,因此视他们二人不只是学术、商业伙伴,也是具明显政治构想的积极份子(activists)。Charles Chong特别提出要提防“外国角色”(foreign actors)对新加坡国内事务的干预和影响,同时强调保持议会的独立与制度,把连署行为看作是覃炳鑫与外国参与者联手,试图影响、颠覆议会程序的议程。
为何抢夺历史诠释权如此重要?
值得思考的是,把学者的观点与研究成果视为有目的性的“议程”或“政治文件”,其目的何在?类似的定调方式,是否旨在捍卫官方历史叙事的合法性,而这合法性乃维系或奠定国家治理手段正当与否的判准?
其次,是否覃炳鑫等学者的历史研究挑战了新加坡成功故事的历史叙事假设基础,质疑了那如同神话般存在的叙事版本,因此政府需要借由对政治异议/他者历史记忆/记述的排斥,以持续打造出令人称羡的新加坡故事?倘若如此,由此延伸出来的问题是:谁需要神话?为什么需要神话?近期一本收录新加坡学人的论文集《Living with Myths in Singapore》提供了一些理解线索,说明新加坡神话存在之必要,乃在于为新加坡政府的政策提供延续的条件。虽然不否认那样的神话叙述未必全都是虚构,但我们却需要警惕那并非是“唯一的”历史叙事版本。
“并非唯一”的重要性,在于须接纳历史诠释的多面向,以及人们可以选择信任哪一种诠释的自由。这也透露出新加坡民间论述长期面对的其中一个困境──如何打破由官方垄断的历史论述,以及获取受到严格管制的历史档案资料。
新加坡华文刊物《圆切线》早年曾以《历史众声》(2003)与《新加坡历史的创造者与守护人》(2007)为专辑主题,探讨被遮蔽与噤声的新加坡历史。在《历史众声》专辑中,各篇题目的“关键词”,例如“解构新加坡历史的政治神话”、“寻找新加坡政治‘他者’的历史”、“为历史的‘缺席者’说话”等,皆已反映新加坡历史诠释的难题。
其中一篇文章──〈探讨1950与1960年代的激进左派:他们是不是共产党的同谋?〉文中更指出,须“尝试质疑激进左派与马共同谋的论述的有效性”,并说明这样的质疑姿态具有两层意义:一是行使新加坡人对自身国家历史应有的独立诠释权;二是唯有通过这样的方式了解历史,才能完全理解眼前的境况。”(注一)置于此脉络,可知覃炳鑫和尚穆根的论辩焦点──左派与马共同谋的“嫌疑”,其实是延续过去长久以来新加坡学人对官方历史论述的知识抵抗行动。这样的战斗没有停止,只是因应不同的条件,用不同的形式来抗议、抵抗和回应,甚至是在公众面前直接的交锋。
覃炳鑫虽是旅英学者,但他近年来通过自身的学术研究、广播电台的历史教育,以及和自由撰稿人韩俐颖(Kirsten Han)、漫画家刘敬贤(Sonny Liew)创办立足于东南亚新视野的英文评论媒体New Naratif(《新叙事》),以多元的形式推动新加坡公共历史与社会文化评论,以及新加坡和东南亚各地的知识经验参照。覃炳鑫的研究集中于1950、60年代的新加坡历史,并以英国解密文件为其主要论述依据。他用力甚深的,是试图解释1963年“冷藏行动”大逮捕背后的原因,以及对左派份子林清祥的政治思想与历史定位。
有关林清祥是不是马共的问题,长期以来无论是官方或不同知识群体的认知皆有分歧。覃炳鑫利用英国国家档案馆与政治部的解密文件,从“内部视角”为林清祥的政治行动补上重要的脉络。他在〈林清祥对马来亚的愿景:团结统一、非暴力、主权在民〉一文中即指出,李光耀公开指责林清祥为国际共产主义的工具和沙文主义者,类似的指控仍延续至“新加坡的成功故事”。(注二)而终结林清祥政治生涯的,正是1963年的“冷藏行动”。
历史诠释与论述的竞争
1963年2月2日的“冷藏行动”发生在凌晨时分,当时共有一百多人被捕。这一行动实际上和1963年组成的“马来西亚”有内在的联系。究竟当时新加坡政府逮捕的目的是为防堵激进的左派,抑或清理不同政治异议者?这些问题不乏争议与揣测,但碍于文献资料的缺失,至今仍未获得公允的讨论。
2013年是“冷藏行动”的50周年,在芳林公园首次有团体举办纪念活动。犹记得当时在芳林公园一隅架起了一排的璧报栏,上面贴满了被逮捕者的照片和名字。当天的出席者除了曾在“冷藏行动”下被逮捕的人,另有仍流亡在国外的政治犯的家属。在活动现场售有陈国防主编的《We Remember:一九六三年二二大逮捕事件始末》一书,书中一篇题为〈梦愿──五十年后〉的文章,是曾担任新加坡社会主义阵线副秘书长、在“冷藏行动”下前后被扣留长达17年的傅树介医生所撰写的。文中说明纪念大逮捕事件50周年的意义在于:一、对被逮捕的青年男女致以崇高敬意,并为他们在年轻岁月受到不合理待遇而愤慨;二、借此缅怀在马来亚时期为争取独立统一(包括新加坡)的美丽梦想与美好愿望。此外,由傅树介、陈国防与孔莉莎编的《新加坡1963年的冷藏行动:50周年纪念》一书也适时面世,导论中写道:“‘冷藏行动’在新加坡确立了用镇压手段作为治理国家的工具的典范”。(注三)
如今,以不同形式来召唤对这一逮捕历史记忆的行动,意谓着对事实的追求,首先要让“记忆解严”,禁忌与沉默的历史才有机会苏醒。例如在2017年,有关1987年“光谱行动”的书《1987 Singapore’s Marxist Conspiracy 30 Years On》出版,以及“光谱行动”扣留者访谈纪录片在Projector戏院公开放映这两件事,皆有其积极意义。尤其是后者,在影片访谈中,那些被指控在1980年代曾受共产主义思想影响,企图以马克思主义阴谋论来颠覆新加坡社会与政治体制的前扣留者,以平静的口吻述说被审讯的经验,以及在扣留所遭受的巨大精神与心理压力,最后被迫签下悔过的自白书。
历史与记忆需要不断的重返与重访。近年来,历史修正主义与替代历史愈发被强调,无论是学人抑或民间社会,都尝试以事实为基础“重写”和“重构”过往被官方垄断的历史论述。前者由前马共、左派或流亡在外的政治犯书写自身的亲历与证言。不少学人亦尝试以学术研究来挑战官方的论述假设,以及挑战其背后行动的“合法性”基础;同时批评政府援引国家内部安全法令(Internal Security Act, ISA),不经审讯扣留盘查的行为,由此检视多场由新加坡政府主导的政治逮捕行动的理据与行动合法性等。那是历史记忆与诠释的竞争,也是新加坡故事叙述的角力场域。
如此便可知,何以一场“反假新闻法”的听证会,会成为国家/官方权力的展演舞台。面对政府官员一连串质疑的覃炳鑫,其实是挑战官方历史论述假设与合法性的“众合体”象征。六个小时一来一往的问答,成为一场国家对学者“学术审讯”的权力展演,引发不少人对言论寒蝉效应的忧虑:当向来被看作是精英份子的大学教授或学术研究者,也无法获得豁免的权利,公众在发声与不发声之间,该如何拿捏?。此外,有些学者则关注如何针对“冷藏行动”的合理性,进行更开放的研究与讨论,并能超越“好人vs坏人”以及“伟人”论述视野,于此展现新加坡历史工作者的职责与角色。(注四)
一场听证会,各有表述,各有假设立场,论辩之后不乏涌现纷杂的声音,不过至少打破了禁锢的沉默之声,让潘朵拉的盒子缓缓的打开。
(魏月萍,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亚际书院(新马)召集人、南岛论坛发起人)
【作者按】: 本文乃〈国家如何对待学者?从一场六小时的听证会说起〉一文的扩充版,文中一些观点以〈国家如何对待学者?〉为论说基础,特于此说明。感谢端传媒的邀请,让此事件可从更深层的脉络理解其背后的历史成因。
注一: 周伟立,〈探讨新加坡1950与1960年代的激进左派:他们是不是共产党的共谋?〉,《圆切线》第六期,2003年4月,页33。
注二:覃炳鑫著、刘璧嘉译,〈林清祥对马来亚的愿景:团结统一、非暴力、主权在民〉,即将刊登于《人间思想》夏季版,2018年8月。
注三: 傅树介,〈导论〉,傅树介、陈国防与孔莉莎编的《新加坡1963年的冷藏行动50周年纪念》,页6。
注四: 成国泉,〈冷藏行动与新加坡历史〉,《联合早报.狮城脉搏》,2018年5月11日。
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
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
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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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那麼熟悉的口吻,「外國勢力」「顛覆國家政權」......
除了歷史論述爭議外,希望也能看到關於反假新聞法立法、聽證內容本身的深度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