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我们如今已然身处于一个巨大的炼成阵中,大概只会被认为是个阿宅吧。可是,看着脸书(Facebook)最近爆出的个人资料(个资)外泄事件,我脑袋里真的浮现这样的感受!
《钢之炼金术师》,日本漫画家荒川弘的经典作品,在过去已经不只一次被人们认为可以延伸用来探讨关于(科学)真理、哲学等领域的问题。这次且让我再“挪用”来讨论脸书事件背后的一些问题。
毋庸置疑地,这次事件的核心是关于“隐私”的问题。我们也可以看到这几天陆续有不少文章开始教人怎样“保护隐私”。既然关于隐私的问题已经有不少人讨论过,我们在这里就来讨论些不一样的。
数位时代的“贤者之石”
一切且先从“贤者之石”开始吧。贤者之石是《钢之炼金术师》这本漫画里面很重要的一个“东西”。其实说它是一个东西不太对,虽然它是一个物件,但却是用人的灵魂炼成的。换言之,贤者之石是一个混杂物(hybrid objects)。
贤者之石的重要性在于,它可以说是炼金术的等价交换原则“最极致”的展现。这里“最极致”意指的不仅是最强大,也是最极端。它极端地逼问着人们的道德良知:你愿意用“灵魂”换取强大的力量吗?
作为一个曾接触过脸书使用者资料分析的研究者,我不得不说,这些“使用者资料”正是数位时代的贤者之石。虽然它不至于是用灵魂炼成的,但这些资料无疑是由使用者的“数位足迹”转换来的。或者,稍微极端一点说,如果我们把使用者被记录下的那些足迹看作是人们记忆的外化──例如,你喜欢某位朋友的文章被具体化为脸书上的一个“赞”──使用者资料不就是由人们的“记忆”炼成的吗?
换言之,使用者资料也是一种混杂物,它是以数位化形式储存的物件,但却也是人们一点一滴的数位足迹与记忆。晚近,甚至有一些学者主张,我们必须重新思考这个社群媒体时代中“人”的意义。也就是说,随着我们的“记忆”不再消逝,而是转换成(炼成)一笔又一笔数位资料留存下来,如此一来,界定着人、界定着“我”们的,不再只是那些身体之内的,更包含了那些留在“网络”上的各种足迹与记忆。
数位时代的贤者之石同样有强大的力量,以至于不论是脸书还是其他网络巨头,无不争相竞夺。看看这次剑桥分析的事件吧,如果报导属实,这块由五千万使用者资料炼成的贤者之石,恐怕或多或少影响了英美等国过去关键的政治事件。
那么,同样地,我们也得追问:面对这个力量如此强大的数位时代贤者之石,我们又该如何面对与回应相同的道德问题:我们愿意(或应该)为了获取强大力量,而将人们的“记忆”摆上祭坛吗?
其实这个问题对大多数当代人,特别是那些信奉进步、效率、科学理性主义的人来说,恐怕只像是保守的、迂腐的道德说教。尤其是在那些商业利益至上的生意人看来,他们不过是与消费者各取所需罢了,“道德”只是顶过高的帽子。
我们该走上祭坛吗?
显然再怎么批评脸书或扎克伯格,他们也不太可能一夜之间如爱德华那样放弃有着强大力量的“炼金术”。但不同于《钢炼》里,人们是被迫夺去了灵魂,数位时代中作为使用者的我们,恐怕经常是自己走上祭坛的。因此,我们似乎至少可以问问自己:该走上祭坛吗?
谈到这里,大概有不少读者会认为,要谈“不使用”各种社群媒体是一种妄想,甚至会批评作者自身也绝对不可能做到。没错,我做不到,也相信绝大多数这个时代的人也不可能离开社群媒体。因此,“该走上祭坛吗”这个问题指向的,并不是“该不该用”的选择。社会学教过我们,个人式的解决方法经常是无效的。
相反地,这个问题其实是要问:我们有没有可能改变人与社群媒体之间的关系?换言之,我们有没有可能跳出“消费者”的关系与思考模式?
真的不可能吗?请别忘了扎克伯格去年此时可正做着“打造全球社群”的大梦啊!如果我们接受一个前提:社群媒体(或者不论未来如何称呼这东西)将会是未来人们数位生活的重要基础建设,那么这个基础建设如何打造、运作、管理就不该只是“消费”的问题,而涉及了公共性。
也就是说,其实如同我们今天走在路上不断被各种监视镜头记录下来的资料,当我们将社群媒体看作是一个“公共空间”,那么其中人们留下的各种数位足迹,也就如同监视器的纪录一样,该如何管理与使用,都应是公共议题。
两种数位足迹的管理模式
为了简化讨论,我们暂且将这些数位足迹的管理与使用分成两种模式。第一种是系统化的模式,也就是由政府或是商业部门来决定记录、储存、管理与使用的方式。这种模式可以说与现今的状态相去不远,差别可能在于政府与商业公司之间主导力量的差异。
因此,真正需要考量的是第二种模式,我先有点随意地称之为“生活世界化”。“生活世界化”模式指的是,我们也许可考量一种可能性:让我们的数位足迹与记忆回归自然日常生活的样态。这里有两个层次的意涵,一方面,人的生活本是由行动与互动构成,换言之,是由人的参与建构完成的。那么,相较于系统化的模式,也许该让使用者参与其自身的足迹与记忆的管理与使用。
你可以将此想像为近年来已广泛地被讨论的“被遗忘权”的延伸。不过,“被遗忘权”其实仍将裁断的权力保留在国家那端,“生活世界化”的管理模式,则是要想像一种新的可能,将相关的决策与裁断权逐渐移回作为使用者的公民这一端。
另一方面,或者也许该思考一种更极端的可能:“生活世界化”也就意味着,我们应尝试让原本“预设”被留存下来的数位足迹与记忆,如同人的自然生活状态般,有着消逝的可能。换言之,我们是否可以改变科技的预设,令其不再总是记得,而是会“遗忘”?
如同人类学家过去曾告诉我们的,记忆本该就是“记得”与“忘记”两者的综合。从“自我叙事”的角度来看,我们从来都是在记得某些事与遗忘某些事之间,编织着自身的故事。《大数据:隐私篇》的作者麦尔荀伯格(Viktor Mayer-Schönberger)曾说,“记得”变成一种预设,其实是科技发展带来的结果。因此,极端的生活世界化模式即是要从根本打破这样的预设。不论是谁的所作所为,都本不应该毫无限制与毫无保留地“被记住”,无论是由谁来记得或出于任何理由而记录。
当然,极端的想要“回到”那个可遗忘的时代,不免显得怀旧。但最起码我们得思考,相较于系统化的模式之外,如何让人们拾回与其数位足迹、记忆间的关系?这意味着我们不仅去问,该如何找回对于自身记忆的掌控权,更是关系着,人们如何能更自由地认识自身?
数位时代的异化问题
换言之,最终也许我们得思考的,是一个类似一个半世纪以前马克思就已提出来的问题:人与其自身的“异化”。“异化”(alienation)是马克思用来描述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劳动者所面临的处境的概念。用比较简单的方式说,异化描绘的是劳动者不仅无法决定自身生产的产品如何被交换,更无力决定自己的劳动处境。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人的本质,如果连这个“本质”都不再由我们自身自由地发展,那这便是一种“异化”,也就是劳动成了异于人自身的一种状态。
没错,在脸书个资外泄这事件之下,一个更大的问题是,当我们的记忆(也就是各种被记录下来的数位足迹)不仅不再由我们自身决定如何被留存、交换、使用,甚至我们再也无法决定“该如何记忆与被记忆”时,这不就正是一种数位时代的新异化状态?我们失去了自由地认识(或不去认识)自身的可能性。
我们这个时代没有爱德华兄弟,唯一能阻止炼成阵发动的,只有同时也是数位时代贤者之石材料的我们自身。
(曹家荣,台湾世新大学社会心理学系助理教授,信息社会研究者)
马尔库塞早说说的☞异化了的主体被其异化了的存在所吞没
看到最後才發現是我們系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