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汤兰兰案:“官家”内战,罗生门里的中国舆论场

回看媒体报导的前后始末,稍有了解中国媒体生态的人,无不会皱起眉头:怎么《澎湃新闻》和《新京报》在一则报导上走到一起了?
《新京报》虽然在2011年之后便由北京市委宣传部主管,但一向被视为“南方系”在北京打下的阵地。其创办之初,由南方报业集团与《光明日报》合作,继承了“南方系”冲击新闻禁区、不吝批评政府的风格。尽管其也随之屡遭打击,在北京的报纸中仍然算是“冲得很猛”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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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1日,上海报业集团旗下的新媒体平台《澎湃新闻》在“一号专案”栏目刊出一篇法治报导,题为《寻找汤兰兰》。报导谈及一宗2008年发生在黑龙江省五大连池市某村的案件:一位名叫“汤兰兰”(化名)的14岁女孩指控家人强奸自己,将包括父母在内的十余人告进监狱。然而其中不少人坚称案情有冤,接连上访。报导将故事线聚焦在汤兰兰母亲的不解和困惑上,传递出“寻找汤兰兰”,重新对证的信号。

尽管使用了化名,并未提及真实地址,报导中出现的户籍信息也在关键位置加了马赛克,但这篇稿件还是在中国互联网上引发了大规模反感:网民认为,记者以“寻找”当事人的方法书写一宗可怕的群体强奸案,完全不考虑受害女孩的感受。在文中暴露出的信息更属于泄露隐私。于是,许多人进而主张,媒体报导汤兰兰案,意在和辩护律师、当事人“串通”共谋,在流量经济推动下炒作话题,消费苦难。

随即,当日晚些时候,五大连池市官方发表声明,指案件早已定案,媒体报导属于刑满释放人员“借助少数媒体肆意炒作”。这则声明迅速转载于包括共青团中央、《人民日报》海外版“侠客岛”、国务院旗下“紫光阁”在内的多个微博、微信帐号。似乎官方已经下了定调。

《澎湃新闻》很快撤回文章,再无进一步表态。倒是北京的《新京报》持续跟进汤案,除刊出多篇评论呼吁重新审视疑点之外,还在2月3日深夜放出一段影片(视频)报导,不仅采访了喊冤的当事人,也播放了一段据说是汤兰兰向亲戚索要钱财的录音材料。

《新京报》的影片,在不少媒体人看来意在“提供更多真相”,反映出案情的疑点和复杂性,然而舆论并不领情。对《澎湃新闻》和《新京报》的质疑、声讨声浪迭起。2月5日,网民发现两家媒体的微博都不再更新,其后则传出两者均被微博禁言72小时的消息。

乍看来,网民及舆论对“汤兰兰案”中媒体“不实报导”的声讨,似乎得到了相关部门肯定,但事件激起的讨论和谜团却毫不因此而减弱。首要的问题便是——为何媒体要披露这宗案件的案情?

“官家”内战,诡异的舆论场

回看媒体报导的前后始末,稍有了解中国媒体生态的人,无不会皱起眉头:怎么《澎湃新闻》和《新京报》在一则报导上走到一起了?

要知道,《新京报》虽然在2011年之后便由北京市委宣传部主管,但其一向被视为“南方系”在北京打下的阵地。其创办之初,由南方报业集团与《光明日报》合作,继承了“南方系”冲击新闻禁区、不吝批评政府的风格。尽管其也随之屡遭打击,在北京的报纸中仍然算是“冲得很猛”的一家。

而《澎湃新闻》与《新京报》完全不同。这家2014年创刊的网络新媒体,虽然和前者一样有市场化运作,其出身却是相当“根正苗红”。《澎湃新闻》创立的2014,正是刚整肃“南方系”之后。为了填补原先被“反对派”媒体所“控制”的主流媒体空间,政府专门计划建设一批互联网新媒体,以抢夺“意识形态阵地”。《澎湃新闻》在2014年7月上线,东家是国企新闻业巨头上海报业集团。同年8月,习近平在一次讲话中专门谈及要“强化互联网思维……打造一批具有竞争力的新型主流媒体”,也被坊间认为是《澎湃》一类媒体建设的肇因。因而,浓重官方色彩的《澎湃》和“南方系余孽”《新京报》此次同一个调门,可谓奇怪。

更重要的是,参与报导汤兰兰案的媒体不止如上两家。最早和《澎湃》一起参与报导的,据说还包括《南方周末》等多家媒体(只不过稿件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出街),而《中国新闻周刊》、《财经》等媒体,后续也仍然跟进了汤兰兰案。

乍一看,“资本”可以用来解释这种蜂拥而至。在汤案中,舆论最大的质疑,莫过于“资本操纵舆论”。人们怀疑:媒体是否看到了汤案巨大的流量效应与爆点经济上的潜在收益,和律师、上诉方相互勾结,炮制出一场“以舆论向司法施压”的闹剧?但持此一论者没有意识到的问题是,《澎湃》这样的官方背景新媒体,在涉及政府、司法等问题上相当谨慎,为何会选择一个极易触犯众怒的话题?

另一种解释是,《新京报》这些“南方系”旧部,有意选择这样的话题挑战政府权威。但这种理解,则无法说圆《澎湃》等更“官家”媒体的介入原因。何况,对于相当敏感的事件,官方的惯例是快速掐灭网络讨论,不予任何媒体再刊出文章。而这一次,舆论管制却没有如此行动。

如此一来,无不让人猜测,是否是多家媒体同时得到了某种授意,才有了最终刊出的稿件?尤其是,媒体圈中,流传着最高人民检察院曾约见伸冤人的消息。而相比五大连池市政府和政法委的通告,黑龙江省高院7日发出声明指将重新审查处理喊冤诉求,更显得此案不是五大连池一方所称的那样毫无疑点。

《澎湃新闻》出身相当“根正苗红”,创立的2014,是刚整肃“南方系”之后,政府专门计划建设一批互联网新媒体,以抢夺“意识形态阵地”,填补原先被“反对派”媒体所“控制”的主流媒体空间,东家是国企新闻业巨头上海报业集团。
杨山:《澎湃新闻》出身相当“根正苗红”,创立的2014,是刚整肃“南方系”之后,政府专门计划建设一批互联网新媒体,以抢夺“意识形态阵地”,填补原先被“反对派”媒体所“控制”的主流媒体空间,东家是国企新闻业巨头上海报业集团。

但另一方面,舆论场上的官方自媒体行为,也显得奇怪。

此次带头批判媒体的,是一部分中央级别官方机构的自媒体帐号,比如共青团中央、国务院的“紫光阁”等,《环球时报》一类以民族主义为导向的市场化媒体也参与其中。而如果了解微博舆论的历史,我们也不难看到,“资本操控舆论”、“媒体打压正义声音”一类的语言,早见于旧年“赵薇、戴立忍事件”中的共青团中央微博帐号。那时,共青团、紫光阁与社科院的另一帐号“思想火炬”聚群批判赵薇,和其他官媒隔空骂战,甚至团中央微博帐号还直接发文讽刺《人民日报》海外版“侠客岛”与《澎湃新闻》,起因则是这两家嘲讽了民族主义的过激一面。

回看这次舆论对媒体的围剿,“资本操控舆论”仍然成为攻击一方的强有力动员武器。而正统的“喉舌”却多少保持了沉默。如《人民日报》采取了中立姿态,他们批评媒体要有报导准则,却也并不站在五大连池一侧。其旗下“侠客岛”曾转载五大连池声明,但次日就悄悄将声明撤下。

正统官媒与部分官方自媒体的定调,在汤兰兰案上相距甚远,官方自媒体围攻市场化大媒体的方式和语言,则让人想起曾经围剿“南方系”的网络声浪。而尽管《澎湃》和《新京报》受到了微博禁言的惩罚,但其他媒体的跟进报导意味着新闻主管部门并没有下令封杀此事。舆论场此次诡谲的混乱,可谓是“官家内战”,就算汤案最终得出结论,我们恐怕都未必能看懂混战的来龙去脉。

中式“后真相”的困境

其实,今天的媒体状况,是中国的党—国体制和政府监管,在过去数十年间与媒体市场化进程不断冲突、博弈、适应的过程。对中国“新闻专业主义”的理解,恐怕也必须面对“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安排。

传统上来说,在列宁主义政党的安排下,媒体都应该是党的喉舌,具体而言,党内形成某种共识,然后通过媒体去推行,以凝聚民间共识,领导群众。但改革开放之后,市场化的浪潮使得媒体领域不断产生新的变化。“南方系”与“公民社会”的结合,更直接挑战了党—国体制。在这种变化下,中国政府一方面整肃媒体市场,另一方面则在近年不断调整试验,试图将市场和管控结合起来控制媒体,使媒体重新“姓党”。

具体而言,在整肃整个舆论空间之后,媒体和一系列公民行动的连结被打断了,像“南方系”这样的“体制内反对派”也被拆散。但尽管如此,媒体人仍然是具体的个人,对现状不满,参与批评,这在媒体人,尤其是市场化媒体的采编团队中非常普遍——无论是官方组建的新媒体(如《澎湃》)还是经过整肃的老媒体(如《南方周末》、《新京报》),都是如此。

因此,政府对市场化媒体的控制,像是一场不断互相试探的战争。管控部门允许媒体有一定的自主采编权力,但通过不断下发各类通知,调控热点事件的报导热度,用种种条条框框将媒体报导的自主性限制在政府能够接受的范围内。这么做的目的是让媒体不扮演任何“独立”和“监督”的角色,将其吸纳为党—国家的一部分,但也利用其自发的报导功能,为后者提供观察民意、调整政策、传达意识形态的“建言献策”渠道。

在这种形势下,市场并不是问题,因为党—国家对媒体既通过制度内手段控制,也通过市场方式调节。对“听话”者,有种种市场优惠和补贴的奖赏;对“不听话”者,有种种封杀和打击的手段。而在此之外,市场化运营的媒体反应快,有一定深度,文字并不“党八股”,能够引领“主流价值”,也成为党—国家通盘布局中必不可少的成分之一。

但是,在新一轮意识形态争夺的布局下,党的宣传机器不仅仅投入建设传统媒体与大型网络新媒体,也将触角伸到网络世界的各个角落。在主流媒体之外,这一体系还包含了不断打击对手的微博、微信自媒体群落。这些群落从2016年翻墙洗版,到不断在各种网络争论中攻击自由派“大V”,打开了主流媒体所不能及的粉丝群与网络混战空间。

以推动舆论浪潮为动员方式的官办自媒体群落,和官办新媒体、传统媒体,从意识形态到具体市场利益上都随时会发生利益冲突。须知,主流媒体在宣传机器眼中之所以重要,在于其常常代表知识分子与精英,可以潜移默化地对人“洗脑”。但在微博、微信自媒体时代,精英对舆论渠道的控制已经消失,庞大的中产阶级也让精英与大众的身份界线彻底模糊。对传统媒体和网络新媒体来说,官办自媒体既是与自身竞争市场和读者的对手,也是媒体形态截然不同的危机制造者。而对以吸引年轻人为要务的官办自媒体而言,“主流”和“精英”本就是要挑战,要攻击,要解构的价值,打击传统媒体与大型网络新媒体平台,足以证明自己在文宣系统中更具价值。

对中国互联网舆论的管控方而言,将“网络舆论阵地”划分为“主流”、“亚文化”、“边缘”等多个范畴,根据不同范畴,以传统媒体、新媒体、自媒体“分而治之”,已经成为屡试不爽的称手招式。这些不同的媒体形态,在欧美媒体世界已经拼得你死我活,在不同力量的作用下,为争夺“真相”而大打出手。但在“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治下,它们却曾经被认为可以和平共处。

可以说,汤兰兰案掀开了这一虚假和平的伪装。在高层没有统一口径乃至没有下达禁令的前提下,身为下游的市场化媒体与官办自媒体,在种种争议议题上随时可以爆发冲突——这些争议可以有关一场悬案,也可以关于朝鲜、农村问题、市场经济问题……对管制者而言,最大的纠结在于,管制下的任何一边都不能打倒另外一边, 拿捏好其中的平衡,才可以让管制者时刻处在战场之外,扮出一副“公平裁判”的抽离角色——尽管很多时候,真正分裂、举棋不定而各类力量缠斗不休的,恰恰是管制者本身。

在欧美,主流媒体衰落而自媒体、新媒体、社交媒体崛起,带来的是“后真相”时代——民众不相信媒体,认为媒体是政治建制的喉舌与某派别政治正确的代表,和资本权力勾结而丧失公信力。这个现象,似乎并不适用于舆论管控力强大,“党领导一切”的中国互联网。但也许,汤兰兰案足以说明,“中国特色”的“后真相”时代已经降临,只不过,这个“后真相”,到底削弱了什么权威,加强了什么权威呢?

(杨山,媒体人,中国政治观察者)

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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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没觉得讲清楚了,反而有动机论之嫌疑

  2. 嗯,我自己的感觉是,官方媒体内部之间的态度差异并不体现在这一桩案件中。我记得,16年雷洋事件时,新华社的态度和人民日报的态度应该就不一样(我没有查证)。
    就我自己与官方打交道的经验,体制内也并非铁板一块。虽然现在政府对NGO以打压为主,但几年前也还有一些支持做实事NGO的政府人员。
    最后补充一下自己对汤兰兰案媒体报道的看法:新京报的报道虽然指出了很多疑点,但真正值得质疑的只有刑讯逼供和同监犯的证词。其他疑点,比如付律师所言“强奸案必须要有DNA”,真的暴露了其对法律的无知。对于14岁以下的幼女,强奸罪的既遂以性器官接触为准,所以精液DNA根本不是必要条件。这一点被懂法律的网友指出后,引发了新一轮的愤怒。不是说,媒体必须要确保百分之百正确后,才能质疑。但在这一事件中,不论是新京报还是澎湃,都没有咨询中立法律专家的意见。就这一点,我感觉媒体有失水准。

  3. 是这个理。但这篇谈的好泛泛,而且姿态较高。见解不深入,无论是对两家媒体的属性理解或是此事件的意义。作者应该没有内地媒体从业经验,是学者么?没有贬义,就是觉得这样站着说话,无关痛痒。

  4. 中國媒體沒有什麼前後真相,只有老共製作的肥皂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