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被刺痛的米字旗──记英国逍遥音乐会与国族主义

国族情感从来不是只有大张旗鼓的宣传才有成效,或者说,高调的宣传往往成效甚微。但是当“国族”变得日常,才是真正工夫所在。
今年的乐季在9月9日结束,这天的节目正式命名为“Last Night of the Proms”。音乐会的表演者和观众将会场变身成为一个嘉年华,参与Last Night的重点之一,就是观众会手持各种旗帜挥舞,将音乐会变成旗海,场面十分壮观。
香港 文化现象

基本法委员会主任李飞访港,出席基本法研讨会并发表演说。在教育局鼓励下,50所中学安排学生收看李飞演讲直播。有媒体拍到学生打瞌睡,暗示李主任的讲话难以引起学生兴趣;笔者身边的朋友亦都将此次学校直播事件当作闹剧一场。毕竟大家都清楚,今时今日香港年轻人接收信息的渠道众多,一次半次的“硬销式”宣传活当然达不到“人心回归”的效果。但是引起笔者更多思考的是这半年来在教育政策上的点点滴滴:国民教育需要从幼稚园开始做起、国歌法、中学历史科修订等等,这些将会渗透在学生们日常生活的“家国元素”效果会如何?

笔者在英国的一段经历,似乎将这些思考奇妙地串连一起。

2017年9月9日,工作缘故我来到英国伦敦,刚好碰上BBC Proms(逍遥音乐会)的最后一夜。BBC Proms的全称为“Henry Wood Promenade Concerts presented by the BBC”。每年夏季,Proms都会以伦敦的皇家阿尔伯特亲王音乐厅(Royal Albert Hall,RAH)作为基地,广邀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家,向观众呈献超过150场精彩的音乐节目。喜爱音乐的我,一直希望参与这个传统的英国音乐季,想不到今年的行程刚好踩着音乐季的尾巴。由于在主会场RAH的门票需要提早申请并经过抽签,我选择到旁边的海德公园参与户外场次(BBC Proms in the Park)。

BBC Proms,是promenade concert(花园漫步音乐会)的简写,源自18、19世纪在欧洲十分流行的轻松的花园漫步音乐会。1895年,有音乐家希望将这种音乐会正式化,以提高民众艺术水平。当中对Proms影响最大的,是被视为Proms之父的Sir Henry Wood。他是Proms多年来的指挥兼节目编排,其指挥工作甚至在二战时期都有进行。经历财政困难,主办场地、主办单位和投资者的更替,以及两次世界大战,Proms在二战之后开始正式以RAH为主场,由英国广播公司(BBC)为主办方。BBC Proms成为英国人每年引颈以待的文化盛事。

今年的乐季在9月9日结束,这天的节目正式命名为“Last Night of the Proms”。在这一夜,音乐会的表演者和观众将会场变身成为一个嘉年华,颇有回归promenade concert传统意义的味道。参与Last Night的重点之一,就是观众会手持旗帜挥舞,将音乐会变成旗海,场面十分壮观。

对于不少知道这个音乐季的音乐爱好者来说,BBC Proms Last Night,或者说BBC Proms的标志,就是最后一晚的旗海。在英国的工作伙伴特意发来一个信息,提醒我要带上一个旗子,好好享受这个节日。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作为一个香港人要拿什么旗?

一个香港人,要拿什么旗?

不难想像,作为英国传统的音乐季,人们挥动的当然是米字旗。但是英国各个地区的旗帜也常常出现,有些人甚至是一手挥动地区旗一手挥动米字旗,似乎象征着国家和区域两个不同层面的身份。“国旗”的展现形式,可以是不同大小的、用以挥动的旗,或者是横幅一般的挂在会场包厢,也可以是帽子,是披肩,更可能是绅士的领带和女士的迷你裙。在过去录影的画面中时不时会见到不同国家的旗帜,比较多的是欧洲国家的,偶尔会见到日本等非欧洲国家的国旗。更有趣的是,在RAH的舞台上,乐团的布置也十分精彩,例如指挥台的四周会挂着不同国家的迷你版旗帜,而乐手的乐谱架上也会缠绕着鲜花,彩带和他/她们所属国家的国旗等等。这一切的元素都是我们在传统的古典音乐会上不会见到的,甚至连流行歌手的演唱会都不会那么花枝招展。

回到刚才的问题,如果我要准备一个以旗帜为主体的物品,我是要用来展现国族身份,还是用来装饰?如果是后者,那就在会场附近买一支米字旗,入乡随俗与众同乐就好了。但是如果是前者,问题会变得如同当今香港社会讨论的身份问题一样复杂:英国和香港的关系,香港和中国的关系,香港自己的身份定位以及香港前途等等,一下子都会涌来。

我在临行前都没有太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时间仓卒,我决定不如就纯粹当作享受一个音乐会和一个异国的节日,到时候入乡随俗买支米字旗充当增添气氛的工具算了。就正如在日本,很多游客会穿上浴衣拿个扇子参加他们的传统花火祭。

旗帜引发的“Shame on you”

我在前往海德公园的路上,正想走去摊档购买两支米字旗,有人从旁边塞给我两支欧盟的深蓝色星环旗帜。他说,这是免费的,祝你有美好的晚上。我放眼望去,看到不少人在路上派发欧盟旗。当手掌一般大小的英国米字旗在摊贩处售卖3至5磅,而这个同样大小的欧盟旗则被免费派发的时候,我估计这是一个政治行动吧,毕竟这是英国脱欧公投已通过的背景之下的第一个BBC Proms。果然,后来我翻查新闻,这的确是反对脱欧的团体行动。通过众筹,他们在Last Night当日派发了超过七千支欧盟旗帜。我当时单纯觉得我只是一个游客,我需要入乡随俗在音乐会上挥动旗子以融入气氛,于是便拿了旗子去公园会合朋友。

在RAH主会场演奏的曲目是以欧洲古典音乐为主。在海德公园的大草地上,演出则包括古典和摇滚音乐。在晚上9点左右,进入音乐会的后半部分,是英国传统音乐作品的演出。这时候,主会场RAH的画面会实时投影在海德公园大草地的银幕上。RAH场内的指挥来个转身,邀请观众一起合唱。这时候,场内场外一万多名观众会齐唱一系列英国传统歌曲,将音乐会推到最高潮。

我放眼望去,会场绝大多数是白人,大家齐唱God save the Queen(英国国歌:《天佑吾皇》),Rule Britannia!(《统治吧,不列颠尼亚号!》)和 Land of Hope and Glory (《希望与光荣之土地》)。从歌名可以看出,这几首是歌颂大英帝国的歌曲。例如发表于18世纪的Rule Britannia! 是歌颂当时蒸蒸日上的英国皇家海军统治海洋世界的能力。曲目源自一首歌颂英国历史上第一个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国王”自称的Alfred the Great的舞剧。他率众抗击海盗民族维京人的侵略,使英格兰大部分地区回归盎格鲁-撒克逊人统治。在会场中,显然不只有英国人,但是在这个欢乐的节日中,所有人都一起挥动手上的旗子,一起欢呼,这是气氛使然。

在Royal Albert Hall 门外,有人向观众免费派发欧盟旗帜。
在Royal Albert Hall 门外,有人向观众免费派发欧盟旗帜。

就在大家歌唱God save the Queen时,我身边几个英国人示意和我们一起歌唱。其中一位中年男士拿过我手上的欧盟旗帜,然后将他那张好像床单一样大的英国米字旗传过来让我拿着。这似乎是一个展现友好的动作,但我眼尾瞧见他背过身子,将我那小小的欧盟旗子扔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后来,他们继续一直要将米字旗传过来给我拿着,一边喝酒一边近乎是嚎叫的欢呼,我开始感觉到有点不妥。在最后一首苏格兰民歌Auld Lang Syne (《友谊万岁》)结束之后,男士身旁的女人将欧盟旗子还给我(我猜想是他们从地上随手捡起来的)。我和朋友于是快快离开这个区域。

终于跟着人潮离开了会场,我和朋友在海德公园门口查看地图寻找地铁站的方位,冷不防从我们身后传来十分大声的责骂:“the political flag, shame on you!”(这是政治的旗帜,你应感到羞愧!)我和朋友被吓了一跳,但是叫骂的人没有停下来继续骂,看来只是路过见到而顺便骂几句。我们耸耸肩,无奈地相视而笑。回想起下午在会场附近见到的免费派发欧盟旗子活动,再想想这突如其来的骂声,我的思绪再也不能平静。每个人手上的旗帜,包括我手上的,不再是增添节日气氛的道具那么简单。

回到香港后,我通过Youtube观看2017年Last Night的录影,赫然发现在影片下面的留言出现不少的火花,例如留言者对会场中出现的欧盟旗帜的不满(原来在RAH里面有人挥舞着餐桌布一样大小的旗帜),或者是对会场外有人派发欧盟旗子的不满。翻查报导今年BBC Proms的新闻,更发现有不少插曲。例如,今年Proms的第一个节目,钢琴家Igor Levit在返场表演时演奏欧盟的主题曲──贝多芬的《欢乐颂》,这被视为政治的宣告。两天之后,世界知名指挥家、阿根廷裔的丹尼尔.巴伦波因(Daniel Barenboim)讽刺脱欧公投:“我爱这个国家(他的前妻是已故英国大提琴家Jacqueline du Pré),但当看见如今在欧洲所经历的一切,我们就知道民众没有足够的常识教育。国族主义是十分狭窄的思想,是危险的。”他的言论获得在场的掌声,也引来不满。例如就有知名乐评家批评巴伦波因的发言是破坏了Proms的传统和声誉,Proms是属于音乐的,中立的,不容许被用作政治宣传。对于之前Levit演奏贝多芬的《欢乐颂》,乐评家甚至质问Proms什么时候变成了欧盟的公关部。

音乐,旗海与国族主义

在Proms Last Night挥动国旗是这个音乐节目的传统。虽说是传统,但历史也就是那么几十年。1914至1918年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Proms还没有进驻RAH,而是在旧东家Queen’s Hall(在二战时被炸毁),会场里悬挂了八面国旗,代表一战当中协约国联盟的八个国家。不过当时并没有人挥动旗子,因为战争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学者Leanne Langley指出,相信是在1950年代,电视开始流行,BBC Proms Last Night也开始通过电视转播。当时的Proms指挥不得不重视电视这个新兴媒体的威力。观众不再只是用耳朵听收音机传播的音乐,而是希望在电视萤幕上看到欢乐的壮观音乐会场面,特别是在几首英国民众耳熟能详的爱国歌曲之时。虽然1950年代只有零星的观众举起国旗,更没有米字旗披肩或帽子等装饰。 这样看来,似乎这是媒体的力量而不是国族主义促使旗海的出现。不过,从1950年代到今天,旗子是怎样从零星的出现变成今天的旗海,还有待更多研究。

近十年以来,越来越多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旗帜会在Last Night挥舞,例如常见的有法国、德国、意大利等欧洲国家的国旗,近年还不时见到日本、韩国的国旗。这个似乎有点“世界大同”意味的场面。2007年,捷克指挥家Jiří Bělohlávek指挥Last Night的时候,他形容为“世界上最民主的音乐会”。但是在脱欧之后的2017年,Proms Last Night就成为了“最民主的音乐会”的试金石。那个旗海飘扬的“世界大同”,在全球化、移民、经济衰退等的笼罩之下,开始弥漫火药味。摇曳的旗帜的意义也变得耐人寻味。英国卫报一篇关于BBC Proms的编辑手记指出“音乐可以超越政治,但并不代表音乐和音乐家不关心政治。”

哈佛大学社会学系教授Bart Bonikowski在学术期刊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发表的文章中谈到,一直以来学界都主要研究社会精英领导的由上而下的国族主义。(注一)精英包括政府、上层阶级等,例如习近平政府提出的“中国梦”。另一边厢,有学者关注平民百姓的日常视角:一个由下而上的层面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社会学教授Rogers Brubaker提出的“日常国族主义”(Everday Nationalism ),以及英国拉夫堡大学社会学教授Michael Billig提出的“平庸国族主义”(Banal Nationalism)等概念指出,国族主义镶嵌在人们微细的一言一行当中,是一种无形的意识(cognitive)和情感(affective)。“国家”似乎不被特别提起,但是却又无处不在,例如美国民众在独立日会在家门口挂上国旗。英国学者Jon Fox在著名的国族主义期刊Nation and Nationalism上,总结出:这种(国族认同)的魔法不是来自刻意的表演,而是来自人们在某些日子靠默默地拿起国旗,无意识地,也并非带有批判性地,将国家国族等等的元素混合成日常理所当然的秩序。(注二)

近年来香港球迷展示龙狮旗和嘘国歌事件、社运人士蒙眼拒绝收看李飞讲话直播和我在英国BBC Proms经历的欧盟旗帜事件,仿佛就是硬币的两面──平民百姓如何主动地和不自觉地实践国族主义。

香港球迷嘘国歌以及展示各种旗帜事件,是民众对于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主权的具体物像—国歌和国旗—的否定,或者是通过龙狮旗(某些球迷心目中的“国族”标记)的展示以对抗中国在香港的主权。“蒙眼拒绝国家领导人的宣传”更加是赤裸裸的对主权的抗议。如果说,统一的语言和“文化传统”是构建“想像的共同体”,那么一些具体物件所构筑起来的,就是一个“被展演”的“国族”:大大小小的旗帜、高唱的国歌、高悬的口号标语,以及各种印有国族标记的饰物等。当人们高调地展示或者拒绝这些物件,爱憎分明,我们很容易理解个中的意义。

在英国的Proms,却很有趣地出现了两种型态的国族主义展现。部分手持英国国旗的民众从“日常的国族主义”,或者是纯粹将国旗作为节庆的工具,在某个时刻变成带有展演式的国族主义,要驱除被他们眼中的“他者”。就如同我在海德公园的经历,那位中年男子硬销式的将英国旗送到我手中,而拿走我的欧盟旗子。

回看旗海出现的短短几十年的历史,某种意义上,从1950年代到今天,在Proms Last Night挥舞国旗或多或少是一种节日的仪式。如前所述,是媒体的发展推动这个道具的出现,从而将挥舞国旗变成理所当然的动作,连外国人如我也会希望一起利用旗帜增添节日气氛。但是在多年来的一种“理所当然”中,欧盟旗出现在2017年的Proms,对于英国人来说似乎变成了一种挑衅,以至于令他们将节日道具(米字旗)变成武器来抵挡。

欧盟旗在其他场合出现,最多只是代表某个阵营声音的展示,但是当旗帜出现在Proms Last Night,这个承载着英国传统,并且会有帝国主义歌曲演奏的节目中,就如同一根根刺,刺痛了大英帝国子民自豪的心。在过去多年,英国米字旗和其他国旗在这个欢乐的一夜和平共处,共享美妙的音乐;音乐也成为了超越国族的无国界语言。但是在2017年,英国旗和欧盟旗的对决,使得英国旗的展演变得充满国族主义的宣示,是Yes Brexit的再次宣告。而这个历史悠久的音乐节目则造就了一种在特殊场合出现的国族主义,有别于传统的“精英国族主义”和“日常国族主义”的两分法。或者,我只能暂且叫它做“情境国族主义”(Situated Nationalism)吧。

国族情感从来不是只有大张旗鼓的宣传才有成效,或者说,高调的宣传往往成效甚微。但是当“国族”变得日常,例如文章开端列举的政策,才是真正工夫所在。国族身份的培养可以很细微很日常,会让人习以为常。当学习与工作场所每天都挂着国旗,每天早上都播放国歌,每年“七一”、“十一”收看领导人讲话,从小被告知“讲普通话是一种美德”,当这一切变得如同“过马路要睇红绿灯”一般正常,习惯成了自然,我们再也不用担心李飞的讲话是否要直播了。若干年之后,如果在“七一”升旗仪式上出现一幅“米字旗”,是否也会遭到被夺去丢弃的命运?

(王洁莹,香港教育大学香港研究学院博士后研究员。主要研究香港流行文化发展,身份政治,社会参与和政治传播等领域)

注一:Bonikowski, Bart (2016), Nationslim in settled times,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 42, 427-449.

注二:Fox, Jon (2017), The edges of the nation: A research agenda for uncovering the taken-for-granted foundations of everyday nationhood,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Vol. 23, No. 1, 26-47.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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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感觉英国脱欧之后欧洲大陆国家开始了资本主义核心价值观洗脑。。现在巴黎到处都是成对出现的法国和欧盟旗帜

  2. “但是他們卻不允許北愛爾蘭獨立,脫離英國。” — 但係咁又點解釋蘇格蘭獨立公投?

  3. 在理想的世界裡,我希望人與人沒有國家和民族之分,大家能夠完全履行公民的權利和義務,和諧共處。
    在真實世界裡,世界上有兩百多個國家和數量更多的民族。而這些國家和民族之間的紛爭是人類戰爭的主要原因,給無數人帶來苦難和不幸。
    人是很矛盾的。很多英國人希望脫歐,保持英國的光榮獨立,但是他們卻不允許北愛爾蘭獨立,脫離英國。說到底,重要的,與己相關的,就是自己的利益第一。與己無關的,不用付出代價的,不妨放縱一下,高唱正義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