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8年来到香港之前,我不知道刘晓波是谁。
我们那一代的大学生,赶上了计划经济的尾巴,又是在中国经济起步的世纪之交成长,更是同中国互联网一起成长的一代。我们没有90后小粉红对国家崇拜的狂热,也没有经历过六四那一代的叛逆与血性,丰裕的物质生活将我们宠坏,但仍向往着国界之外那更精彩而自由的世界。但我们生来便被调试在“政治冷感”的那一档,就像大多数的文科学生,我们抱怨政府,蔑视权威,但却拿不出有说服力的理据,就算那时 YouTube 还没有被墙,我们所接触到的信息都是碎片式的,没有思想体系将其有机黏合,也缺乏空间进一步反思。因此,最后对政权的反感或疏离,都像是出自本能的一种隐约的私人情绪。
我总认为自己是天生反动的,文革也算了解,因为父母在那段时间吃过苦,而自小在基督教家庭教会成长,政权的凶险也是亲身经历,不过宗教自由等论辩无从说起,只是觉得这个政权和政党对我们充满敌意。可是,遇见那些头头是道为政权维护的人,辩着辩着反倒自觉理亏,好像自己对共产党的不满,只是出于私人恩怨。
然后,思考的深度就停留在这里。这些问题太难回答,而在公民身份和政治生活被刻意淡化的环境中,确实找不到足以让我系统地整理自己的感受与想法的框架。日常生活有太多琐碎与精彩充斥,对社会政治的思考就算一晃而过,也匆匆被束之高阁。
从保守到激进,再回到更坚定的保守
在我来港的那个年代,许多陆生都经历过一场“大开眼界”的洗礼,在许多港人身上,我们发现,原来关心社会事件乃至公共政策,不只是一小群人看上去很酷的爱好,而可以是日常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一部分;而普通人对待政治的态度,也可以是严肃的,而不是北京的士司机的胡侃。而这个惯于议政的大环境,就像是一个孵化器,让个人的经历、只言片语听来的故事,又或者是半遮半掩的历史等等零零散散的碎片逐渐拼凑成型──原来一切都不是孤立的,一切也都不是空穴来风,那些飘散风中的遥远往事,那些于己无关的他人苦痛,那些一件件让自己不满的瞬间……都不再是无力的牢骚,而逐渐汇聚成力。
虽然“越出国越爱国”是当今中国留学生的标签,但在那时有不少陆生在留学第一二年都突然变得热衷政治,从六四开始,直到国家大事与社会现象,都热心地发表异议,抨击政府,并嘲笑国内同龄人尚未觉醒。时过境迁之后再回头看,这一时的狂热夹杂着的,不只是公民身份的觉醒,还有我们那代人尚存的理想主义,还更因为身处海外眼界变得开阔而带来的优越感。而只有在尚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我们可以轻松地扮演异议者的身份,像很多人口中的“愤青”一样,针砭时弊,揭露历史辛秘,对政府表示嘲笑和不屑。
而随着毕业,成家立业的现实压力扑面而来,而当年一阵狂热之后却并没有卷起什么尘嚣,许多陆生一时关注政治的热情渐渐淡去,为生计劳碌奔忙,在无情的世道中学会了世故老练。真相与公义不如三餐更重要急迫,而对未来的打算,显然岁月静好的中产生活才是奋斗目标,改革或革命带来的社会动荡对他们来说不会是好事,捍卫当下的社会秩序与既得利益,使得他们变成当权者忠诚的维护者。转过头来回看过去,往往觉得曾热衷政治议题的自己,只是太冲动太幼稚,对国家和现状缺乏了解。也许他们也会认为是自己眼界的不断开阔造成了“越出国越爱国”的现象,但从保守右倾,到激进左倾,再回到更坚定的保守右倾,是不少陆生不愿提起的心路历程。
自身的反省与修炼
当《零八宪章》成为热议话题,继而刘晓波被判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入狱11年的时候,也正是我的政治意识初醒的阶段。虽然中文大学神学院师生的激烈讨论我未必跟得上节奏,对刘晓波其人其事也不甚了了,但这不妨碍我在尚余一丝自由开放的国内社交媒体上,转载一个又一个海外新闻,发表大胆而激进的言论,和网民吵架(对,不是辩论,只是单纯的吵架),所有的争吵最后都汇聚成一句话“五毛钱请收好”。
和许多人一样,第一次读到刘晓波的《我没有敌人》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文中没有二分对立,没有斗争与仇恨,以他的经历来说,他比谁都更深地触摸到这政权的邪恶,也比谁都更有资格去痛恨咒骂这个政权。可是,这多年的苦难与冤屈,最后化成的是清流一般的文字,是更深刻的谦和与清醒的自省。他也有激烈的情感,但那并不是刺向仇敌的毒箭,而是对爱人、对生命、对人性澎湃的爱。做一个异议者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他的笔下,首先是锤炼出更高尚的人格,更无私的爱心与更通透的灵魂。尽管在政见上,我或许可以斗胆自认和刘晓波是更接近的,但从口中所出的言语,在他面前我只有自惭形秽。或许,当我们像鸡蛋一样站立在高墙面前与之抗争的时候,无论是公义、自由、平等与真理,首先不应当是用来抨击高墙的工具,而是对自身的反省与修炼。
在刘晓波获诺贝尔和平奖前后的一次神学院周会上,自然而然地,刘晓波与中国民主运动成了主题。其实周会上发言的内容都大致相若,与刘晓波的牺牲与勇敢相比,自己无比内疚和自责,表示作为基督徒从来没有为穷苦人、为社会不公发声,倒是一个非基督徒更有基督精神,教会领袖和信徒应当好好反省云云。坐在众人中的我如坐针毡,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和郁结。当一个中国人为了所有的中国人而牺牲时,作为一个中国人,相比争相发言的香港人,更有义务表态,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说我如何支持刘晓波么?可我以前就像大家口中的庸众,尽管对政府诸样不满,但从来都是低头只关心自己的小世界,至多做做键盘侠,那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那么是要为自己以前的盲从沉默痛心疾首么?可我并不感到自己有什么原罪,在国内,想要成为一名异议者,不是只有勇敢就足够的,大环境根本没有培养独立思考的土壤,这不是我的错。
儿女情长,也是一种牺牲
而不知为何,就在那时我竟然莫名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我记得,关于八九六四,我比许多同龄人知道得更早,是因为我的父亲,他从来不避讳在家中和我母亲谈论六四事件,待我年长一些懂得好奇地询问他们六四是什么时,他告诉我那是一群学生上街示威游行,为了向政府表达合理的要求,却被政府屠杀。那是我最早关于六四的印象。他同情那些学生和被镇压屠杀的人民,为政府的残忍愤怒。十多岁的我幼稚地问他,爸爸那个时候你有没有去?他说没有。我有些失望地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他还要回家抱四岁的女儿呢。
那时听到这个答案感到有些索然,而当我在讨论正酣的周会上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眼眶竟然忍不住红了。我深知父亲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不能容忍一丁点的不公与罪恶,为此一生他吃了太多苦头,这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耿直性格让他总不为人所容。然而,在这一件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他选择了为儿女情长而沉默,性情刚烈如他,内心怎会没有对理想的憧憬和盼望,怎会没有激愤之情想要去声援诉求呢?而在那时,为了儿女情长而选择放弃与沉默,这对于一个理想主义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牺牲呢?
父亲曾告诉我,在文革年代,他坚持偷听“敌台”美国之音;在工农阶级专政而学习无用的时候,他相信即使自己的肉身被束缚,但他所掌握的知识与信仰是自由的,是永远属于自己的;在1976年当人们上街送周总理、表达对文化大革命的不满时,他曾认真地考虑过要买张火车票,从甘肃到北京参与这风起云涌的人民运动,若是没有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庭,六四之时或许他真会投身到最前线。让他却步的,不是怯懦或犬儒,而是他将为夫和为父的责任,对于家庭的责任,摆在个人理想之前。
它们从未停止,它们从不会结束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世上的人并不能简单地二分为满怀义愤的勇士和麻木的看客。命运或许是不公平的,每个个体,不是单枪匹马与风车战斗的唐吉诃德,而是身处在一张稠密复杂的社会之网中的一分子。不同的背景故事,不同的命途与责任,让他们在历史的节点上,自愿也非自愿地,作出不同的选择。时势把有些人造就成了义士,有些人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也有些人默默无闻地充当着背景。但是命运公平之处又在于,无论是被推到什么位置上,无论被禁锢在怎样的身份之中,每个人仍有着独立自由的灵魂,有着选择何种价值观的权利,有着选择成为怎样的人的权利,也有着选择如何去践行信仰与理想的权利。正如我的父亲,在歪理当道的时候,他选择持守良心;在谎言遮天的日子,他坚持说真话;在为义受苦受委屈的时候,他坦然面对而不言后悔;这世界给他种下的是仇恨与斗争,但他选择的是爱与原谅,这是他教给我生而为人的道理,更是他知行合一活出来的生命。
我父亲的人生格言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但他的生命却从未有过这样轰轰烈烈的时刻,大概唯一的成就是总算磕磕绊绊把我养育成人,他年轻时许下的心愿是改变中国、报效祖国,可命运尚未给他这样一个舞台,他便已经开始衰老,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而谁又能知道在这漫长的路程里,除了1989年6月4日那一天,他还放弃了更多什么呢?他从未登上历史的演义舞台,但我愈发清楚地意识到,事实上他一切都明了,而他也从未沉默,也从未放弃。他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在苦难和黑夜中,日复一日,在庸长而磨人的平凡生活中,选择为良心与信仰而活。为义而牺牲性命的,或许是众人瞻仰的勇士,而我的父亲同样也是一个勇士,他在无人之境,大声地喊出自己对真善美的信仰,尽管没有观众,尽管一事无成,他同样付出了一生,在漫长的岁月中以灵魂与邪恶谎言对抗斗争。不,至少还有我记得他,他的信仰在我的人生中依旧跳动,我见证着他的一生,并明白了真理与自由何其宝贵,值得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
觉醒,并非是一时之事;抗争,也并非一时之勇。这更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修炼,与外界的黑暗抗争,更与自己内心的黑暗打仗,良知、勇敢、和平与爱这些善德,是需要时间去积累和消化,这样,才能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异议者。在刘晓波的生命中,在我父亲的生命中,这是我学到的功课。尽管世事瞬息变迁,故人的思想或许会变得落伍,但他们的信仰与理想,早已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它们从未停止,它们从不会结束。
(待续)
(胡清心,香港中文大学文化与宗教研究系博士候选人,一个生于上海的香港人)
不過,利申,係欣賞大家咁有心ge!但係真係忍唔住,香港人講野慣左尖酸刻薄,雖然呢種尖酸刻薄係需要ge,因為現實好現實,醜惡好醜惡,唔直接同尖銳係講唔到最想講ge野出來。同埋,講真,用下理性思考,大家就可以分辨到邊d野有道理
冰心講過,良心起好既社會制度下先會有用。其實好岩。夢想同現實分得咁開,係因為個制度係壞ge制度。你試下起歐洲參加遊行就被捕啊?遊行權利係受保障架。起台灣,記者、報章、電影都有關於社會、社運議題,距地都仲生存緊。係因為咁樣先係一個健康、多元ge社會。相反,起壞制度下,有良心係無用架,有良心ge人先至真係慘。所以呢,第一,唔係有夢想ge問題。第二,係制度ge問題。個個都咁lum,咁制度永遠改唔到。第三,講真有錢來香港讀書果d人,大佬咁距一定唔會無錢移民啦。咁有錢,咁做乜唔穩一份賺少d錢不過有良心ge工啊?因為對於民主ge認識只停留起表明,只覺得係一樣好型ge野that’s all. 第四,講真,八九民運成三個月,你唔洗時時刻刻都翻屋企抱女掛。如果你真係有決心,早就做左啦。認同父親係好人,不過真係對距決心有懷疑。或者咁講,如果一個社會連一個人對去無去參加下一個政治活動都思前想後,咁真係要反省下呢個社會有幾提倡賺錢之上啦 ~
Saint Liu之所以是圣人,就在于他既没有选择屈服,更没有选择那条即便成功也不过是历史轮回的仇恨之路。作为一个对作反保持实用主义的苟且之徒,深感敬佩和惭愧。
文章里说到的“现在岁月静好并回头嘲笑过去愤青的自己”正是这两天我的困惑。我从一个已经移民法国的人的微博里看到她说回望过去的自己觉得可笑,现在岁月静好很好,也早已望他乡是故乡了。这不是麻木不仁吗?我一度认为跑出去也是一种抗争,可是跑出去最后也只是岁月静好事不关己了,怎么能算是正义呢。
前两段简直就是我的写照
期待续篇,我有看到过笔者标题这种的实例,但不是太清楚过程,挺想看看笔者是怎么变化的。
不知道续篇会不会讲怎么走回右倾的?很期待。但我在通篇中读到的是作者内心的纠结,这完全看不出有“右倾”的任何蛛丝马迹。北望强大的祖国,在泰山压顶般的强权下能够如此纠结,而且公然署名,这就是一种对右翼的抗拒。
有時,對自己過高的道德期待反而會癱瘓掉自己。順勢而行,相信你的良知會讓你做出最恰切的選擇。
筆者急於肯定父親的選擇,背後是否也有一種無法認同父親選擇的道德焦慮?
劉曉波去世,梁文道曾在獨媒寫過幾篇文章,談到選擇的問題。如果一定要對這篇文章說點什麼,那就是如果想養成誠實的好習慣,首先得對自己誠實,先不要去管別人的道德判斷,先要肯定自己的經驗和選擇,毋須自貶,但也沒有必要溢美。
毛泽东说过一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他也瞧不起知识分子。为什么呢?因为知识分子骨头软,这篇文章的风格和透露出的气质就是如此,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真正的强者是永不改志,又怎么会因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就磨掉了意志呢?即便消磨了,也不会沦为当下大陆体制的捍卫者这地步,这不是一种缓慢的颓废和堕落?所以社会真正的改变永远指望不上笔者这样气质的人,因为不管在任何体质和环境下,她们的选择都是顺从,之后还要写这样美化自己顺从堕落的文章标榜自己,其实是啥也没用,只是自怜自艾。
感謝您為異鄉人發聲。
…………
正因為家庭對於社會穩定存在正面的效應,以及政府對於未來勞動力短缺遲來的醒悟,中共才會結合二胎政策重提家風建設
写得真好,感觉像看到了自己。
有些人為我們留下了一道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