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自己3月初的笔记,是这样写的──“最近喜欢读报纸的感觉,坐在木头上,双腿张开,手拉开报纸,放在髀上。手总会脏,是油墨,摸点别的东西,又黑了。这也像人生,手总会脏,你的我的,都会染污别人的,便是了。生活太刻板,心力到极限,那三年前的事,一度让我以为自己有所责任,要还,将不属于己事的人脉与名声,全部还给社会。也不是一度,现在我还有这种感觉,像感冒时的冷汗,忽冷忽热,渗出来,又很快干掉,满身热热,的。”
又好像不完全是这样。权力会让人腐化,好像也是真的。这几年来,因时势之故,自己的样子出现在电视框里,有人认识,有人读你的东西,就总觉得自己是 somebody。当我觉得自己是 somebody,就觉得有些东西自己好像真的了不起一样,了不起,就很少能够静下心来聆听别人的说话,观察人们的举动,感受身边的气息。失去了感受世间波动的能力,总感觉有点不对路。
这些年来,我已经失去了和别人交往的能力,我倒是可以和人们沟通,但我无法让彼此连结。好些人看我的视角,都是仰望式的,也喜欢冠上大家都喜欢的标签——曾经的学运分子、曾经参与官学对话的学生、一个记者、一个书社的合作人、满怀理想诸如此类的。现在还多了个伞运被告者的头衔。他们不知道,这样的仰望,实际上把我框定成为标本一样。我像一头小心谨慎的野兽,回避,顾左右而言他,不想跌进被设好的陷阱。你说是权力让我腐化,还是人们让我腐化?可能我本来就是腐败。我也不知道。当然,我猜实际上更多的人是对我蔑视的,我想,也包括我自己。
如果有人能够施舍一个平等的眼光,我就心存感激了。还些什么给社会,社会又给了什么予我,我现在也尽量不想。我只是想好好的做个人,放下自己,努力学习,从周遭的琐事日事,从人的波动自然的气息好好学习。不要以为自己真是很了不起,就好了。这是叶泳琳教会我的事。
我喜欢读报,能够手执的那种。其实也只是《明报》“星期日生活”,偶尔也包括《香港01》周报的B叠(当然不包括社论之类)。端传媒虽然没有印纸,但也许都在列中,因为他们的文字总有点机械世界里所没有的有机感。也其实只是种人情味,就好像一泡沸腾的水,在平静的试管里,渐趋平和。但要小心不要让自己失去温度。不过,温度什么的,为什么一定不要失去,有时候,我也不知道。
我有位朋友,他做物业管理,港铁的。他说,那些新建的物业,总不会有大问题,要管理的,不是物业,而是人的情绪,“喂点解今日会无电?”、“我唔理啊,你同我搞掂佢”,“你搞撚错啊,我觉得你唔适合番呢份工啊!”他说,都司空见惯。作为一个被发泄的排气口,成功疏导大家对社会的怨愤,也是功德。这是“物业管理”的真缔,管理的不是物业,是住在物业里的人。好像我们的世界,明明是人,非得要安个名分,把人套进去,然后化成非人。
又好像不完全是这样。他说,新年时有婆婆的电视收不到台,致电给他。他说,新年看不到电视,是天大的事。于是,他去了她家,婆婆开心,他也开心。又有时候,有独居主妇,面有伤痕,是家暴的痕迹,曾经见面,也会打电话给他,一谈上小时。他们的情绪,有人排解,他的情绪,又能如何?“我不能这样下去,变成无感情的人”。用情的人,拯救了无情的人,变成无情的人,是他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好像是这样。
我说,想写字,但其实都只是读过了些书,罢了。文字的不同形态、载体、呈现方式,我太缺乏了,也像生活一样,灵气、空气、底气,也有点不足。其实也许只是除了写字外,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我这种人,经受过一些,就给自己很多的责任,以为自己非得做成这样,不然有些朋友就无法在我生命中取得力气。有点把自己看得太高。要慢慢来。因为逆风之故,要慢慢来。不被吹走,也算系咁。
读起报来,才醒起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这样持续手持报纸,去读。那天读报,读到橡树与芦苇对骂,说谁谁没有风骨,谁谁又太自以为是。后来强风一到,橡树挺直腰板,被连根拔起了,芦苇顺风一弯,风吹过后,顺风而存。文章说,外国人总没有对这种随风性摆作太大苛责,始终这是技艺一种。我不知道。橡树可能也别无选择,因为他就是橡树,挺直,让人好遮荫,乘凉,倚靠,而活。他真的别无选择。至于芦苇,你又能够说他真有选择吗?
有时候,真是别无选择。我这种人,居然从小到大没有这样认真读过报。是我之故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成长路上,遇不到让我看见世界之人,直至大学。到那个时候,我已被养成某一种人了,我有得选择吗?又好像有。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我成长的故事,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是大家的故事。
最近《铿锵集》播出了个访问,谈主权移交20年的。片段播出后,朋友传来网友的评论,说资料片中的我是个朝气少年,现在却萎靡得像人也站不直,在法院应讯前笑得苍白,没叫口号,手也没抬起作势。我很谢谢这位朋友的关心,我知道她是诚心诚意的紧张我。我也想了很多。我不知道是我真的如此,还是导演希望我如此。但到底“如此”是指什么?如果要叫喊口号,大声疾呼才是坚强,我想绝大部分人都并不坚强;而如果不想成为铮铮汉子,不想眼神凌厉逼人就是萎靡,我想绝大部分人都是萎靡的。又好像不是这样。我想绝大部分人都是默默无闻的这样坚持下去,然后死掉。最大辞炎炎朝气勃然的人,其实不一定这样。也许是吧,谁又说得准。我还是很感激她的关怀。
那天有个人问,那这样的社会债,要还多久才是。不知道,其实可能不是债,是对自己的期许。当然,我没有说。而现在的我也很少想这样的问题了。人愈大,生命摧枯拉朽的力度,好像愈强。也许只是我们,或者我,是枯朽。能够枯朽,其实也有点意思,因为能够趋近泥土,化成养分,运行于知所不知而不知所知的生命管道之间。就如海纳百川一样,化成海。但要小心自己不要化成海,要记得自己是从川而来。不过为什么不能海化百川?我也不知道。
不要说话,慢慢的走下去。你们来了,然后都走自己的路,也就好了。
【作者按】:此篇文章写于2017年3月初,后增补于7月初,几个月间,我的心境已经改变了许多,增订部份,几近一半内文。这次修订,也许是我跟自己的对话。谢谢编辑大量,纳文所用。文章写成时,刘晓波先生尚未被杀,4位议员尚未被DQ,生命永远追不上时代的衰败。
😔
本是被杀,为何觉得被杀一词不正确,在先生的病上有一定的问题,一个被认为不利于他人掌权的人,你觉得他会救他吗?他的作品不被世人得知,他的一生过得委屈,这。。。。。
先生被谋杀了创造力和几十年的文章,深感痛惜
是的
本質就是被殺啊.難道會讓人看起來不舒適?
理解作者對劉曉波在當局嚴密監控下離世一事的憤怒,但用「被殺」這麼動作性的詞語實為不妥吧,想問一句,是有人拿著刀戳了劉先生
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