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王伟雄:“宗教与科学”对谈会后记

我在评价宗教时“爆出”一句“读神学好嘥时间”(“读神学十分浪费时间”),这是整个对谈会中引来最多议论的一句说话。

编按:香港中文大学于1月13日举行了一场“宗教与科学”对谈会,邀请了《宗哲对话录》两位作者: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哲学系教授王伟雄、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教授刘创馥,以及基督徒香港浸会大学宗教及哲学系教授兼系主任关启文、香港教育大学科学与环境学系助理教授陈文豪,一同讨论宗教与科学是否互不相容的命题。对谈会吸引逾六百人出席,讨论气氛热烈,不少人意犹未尽,《端传媒》特意邀请了王伟雄教授撰写以下讨论会后记。

思托邦“宗教与科学”对谈会。
思托邦“宗教与科学”对谈会。

1月13日晚举行的思托邦“宗教与科学”对谈会长达三小时,主持人周保松朗读康德著名文章〈何谓启蒙〉的一段(那是《宗哲对话录》刘创馥自序的引文)作为终结。这时,我从台上望下,看到六百多位观众中还有不少在举着手表示想问问题,相信他们也知道讲者不会再回答问题,但因为太想问了,才情不自禁举着手;这反映了当晚观众的投入程度,也反映了他们对论题的兴趣。最后,对谈会在观众的热烈掌声中结束。会后周保松请吃潮州打冷消夜,还特地带了一瓶贵州茅台,我久没吃至爱的乌头鱼,一啖甘腴的鱼肉一口香浓的美酒,畅快之至;大家边吃喝边“吹水”,都认为这次对谈会十分成功。

评论这次对谈会的文章陆续出现,至今已有十多篇,我这篇后记会尽量避免重复这些文章的论点。周保松的〈写于“宗教与科学”大讨论之后〉清楚交代了这次对谈会的前因后果,而对谈会的足本录影亦已放在网上;如果只是想知道对谈的大致内容,可以看《01哲学》的报导〈不要FF成Call马开片!一场宗教和科学的“矛盾之旅”〉。

宣传与期望

这个对谈会在举行前两星期才开始宣传,而且宣传不多,主要是在脸书上,一张海报而已。可是,周保松后来在他的脸书加了一句评语:“这个很可能是1987年李天命和韩拿的大辩论后,香港哲学界最重要的一场宗教哲学大讨论。”这就令一些人大有“食花生”的兴致了!为了避免与会者有错误的期望,刘创馥在脸书写了句“大家唔好咁多FF,到时系会好斯文、好和谐嘅”;我也效尤,在脸书写了几句,试图“降温”:

将我们这次的“科学与宗教”对谈与当年“李天命 vs 韩拿”辩论相比,其实不恰当。首先,我和刘创馥都不是学术明星,到时不会有什么眩目的“表演”;此外,关启文是读哲学的,还是 Richard Swinburne 的学生,比那传道人韩拿在哲学上应该高明得多。这次对谈,至少我自己定性为“诚意的对话”,不是论输赢。当然,到时擦出火花也未可知。

然而,从会后的一些反应判断,我们这几句话的作用似乎不大(也许是见到这几句话的人不够多,也许是见到的大多不理会),不少与会者的“花生期望”仍高,因此,看到双方在对谈会大部分时间都“客客气气”、没有“激爆”的场面时,都有点失望,认为不够过瘾。我相信那些没有期望四位讲者“开片”的观众,应该能欣赏到双方都提出不少充实、有趣、值得多加思考的论点;比起看来刺激的“互相厮杀”,这样“斯文”的理性交流更能令观众获益。我也见到有人认为对谈会的内容毫无新意、讲者论点平平无奇云云,这些大概是熟悉科学和宗教哲学的人,这样背景的人在与会者中应该不多;其实,周保松建议我们不要讲得太复杂、太抽象、或太理论化,如果我们的论点在熟悉科学和宗教哲学的人眼中平平无奇,正显示这些论点适合大多数与会者,足以刺激他们思考。

是不是辩论?

我一直称这次活动为“对谈会”,避用“辩论”一词,就是因为辩论可分胜负。关于这一点,区家麟这样评论:

不知为何,主持与几位讲者都强调,这是讨论,不是“辩论比赛”,这当然不是辩论比赛,因为没有正式的“辩题”,更没有评判,也不会分胜负,而且大家预期中更客客气气;不过,这不是“辩论比赛”,却明显是一场“辩论”,“科学与宗教”这大会题目太笼统,其实讲的是“科学与基督教”,整晚围绕的主要论题是“科学与基督教能否相容”。(〈宗教科学大辩论︰记三个时刻〉)

如果说这场对谈是辩论,但不是比赛,那么还有没有胜负可分呢?事实上,会后有不少人的议论正是围绕谁胜谁败,有人认为刘王胜,有人认为关陈胜,也有人因为双方的支持者都认为自己那一方的讲者胜了,而慨叹这种判断都是偏见。谁胜谁败真的那么重要吗?你说我胜了,我不会特别高兴;你说我败了,我也不会不开心。我相当满意自己和刘创馥的论点,也满意我们的整体表现,这便足够了。

区家麟认为“科学与宗教”这个题目太笼统,是因为他视之为辩论的题目,而笼统的辩论题目不容易有壁垒分明的立场,“对打”之势便不明显了。然而,作为对谈的题目,“科学与宗教”是恰当的,可以让对谈者有多些走动的空间,反而能增加对谈的趣味。至于说这个对谈会的内容主要是“科学与基督教”,这也不准确,因为至少我的论点大多是泛论宗教,而当晚各讲者都花了不少时间讨论的微调论证(fine-tuning argument),亦不只是关于基督教。

顺便一提,跟刘创馥和我不同,关启文和陈文豪看来有点辩论的心态和准备,因此,他们采取一般辩论比赛的“论点密集”策略,在短时间内提出最多论点,令观众较容易觉得他们“有 points”。这个策略在辩论比赛可能管用,会令评判加分,但在这个对谈会却只会令不少观众昏头转向,跟不上他们连珠炮发的论点。我和刘创馥都是对谈的心态,提出论点时不贪多,发言不急速,因此可以表达得较清晰,还显得好整以暇。

微调论证和科学主义

虽说只是对谈而不是辩论,双方在会前都估计过对方会说些什么。刘创馥和我在这方面没有花多少时间,只是约略谈过,而且估计不到关启文主要讲些什么;不过,我知道陈文豪是物理学博士后,便相当肯定他会大讲微调论证(这绝不是马后炮,在对谈会前我跟几位朋友讲过了)。果然不出我所料,陈文豪的发言大部分是关于微调论证的。既然一早估计了,自然想好策略应付:完全不反驳他提出的科学前提,而集中解释为何这些前提不能充分支持他的宗教结论。我认为这个策略在当晚的对谈中是成功的。

关启文第一次发言时极力攻击科学主义(scientism),也许是因为他估计刘创馥和我都是科学主义者。可是,他估错了,我在回应时表明我不是科学主义者(据我所知,刘创馥也不是科学主义者,但我不在这里说明他的立场了)。凑巧的是,我在两个月前的《号外》(2016年11月号)以《宗哲对话录》角色宗信的名义写了一篇反科学主义的文章〈科学的局限〉,里面有这几句:

我不是反科学,我反对的只是科学主义。科学当然可以解释自然现象,甚至可以解释所有自然现象;可是,宇宙里的事物,不是所有都是自然现象,例如政治、经济、道德、艺术便不是自然现象,科学可以研究它们的某些方面,但有很多其他方面是科学研究范围以外的。这是科学的局限,却不是科学的弊端;说科学不是万能,不等于说科学无能。科学的局限,反映的不过是人生丰富多姿和变幻莫测。

关启文知道我不是科学主义者之后,在往后的发言继续攻击科学主义者,因为他预备得太充足,写好的论点和 PowerPoint slides 仍然要用啊!在对谈会前几天,我在脸书开玩笑,说我的策略可用王宗岳《太极拳论》里的几句来概括,其实也不全是说笑,其中的确有点道理:

动之则分,静之则合,无过不及,随曲就伸。人刚我柔谓之“走”,我顺人背谓之“粘”,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虽变化万端,而理唯一贯。

没有预备所有论点,只是抱着对谈的心态,不是要取胜,反而可以见招拆招,变化万端。

“点解呀?”

对我来说,当晚有两个时刻特别印象难忘,而我当时所说的也应该在这里澄清一下。一位与会者问我和刘创馥:“宗教对你们来说有没有存在价值?”我的回答大致是:有些人需要宗教的慰藉,宗教对这些人是有存在价值的,但总体而言宗教对人类是坏处多于好处。我语音未毕,周保松立刻问:“点解呀?”(“为什么啊?”) 他问得突然,问时的表情和语气也有趣,因此观众的反应很热烈。

我先回应一句:“问得好!”但接着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抛出一句“The most powerful question is "Why?",因为你可以不断问下去。”然后说:“The most powerful answer 就是 "It depends"。”(这几句没有在录影中出现,因为录影机在这一刻刚巧要换电。)我的回应虽然引来观众的鼓掌,但周保松说他不满意我的答案;接着刘创馥补充,将“宗教有没有存在价值?”这个问题比作问“有民建联好还是没有民建联好?”,也依然不是直接回答。

我说宗教对人类是坏处多于好处,这可以理解为基于一些事实(例如宗教战争和以宗教信念为动机的恐怖袭击)的价值判断,但同意那些是事实的人不一定会有同样的价值判断。我说的也可以理解为对宗教本质的一种看法,例如认为宗教信仰会妨碍自由思想、是偏见的温床、对人类的行为施加无理的束缚,而这种看法并非不证自明的,可以有争议。无论是哪一个理解,都难以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我当时的回应不是出于怠惰或傲慢,而是由于有点“有理说不清”的感觉,那句“It depends”其实没有说错,只是语焉不详而已。

“读神学好嘥时间”

另一个难忘的时刻,就是我在评价宗教时“爆出”一句“读神学好嘥时间”(“读神学十分浪费时间”)。这是整个对谈会中引来最多议论的一句说话,有些没有出席对谈会、也没有看过录影的人单凭这句说话便批评我傲慢霸道;区家麟亦认为我这句说话是“蚀章”的(见〈宗教科学大辩论︰记三个时刻〉),意思大概是我这样说会给对方攻击的机会,并令观众反感。

这句说话放在我发言的脉络和总结时的澄清中,意思明显是表达了无神论者的立场,而且主要是基于个人体验,说时情真意切,内心没有半分傲慢。我相信这句说话的确会令一些人反感,但明白我意思的,亦大有人在。替我解释得最清楚的,是陈乐知的长文〈研究神学是不是浪费时间?一个无神论者的观点〉中的这几句:

他指出,自己针对的不是研究宗教,只是研究神学,而他对神学的理解,是误把 (他眼中)虚假的神当作真实的去研究。他的意思如下:如果无神论是真实的,亦即神不存在,正如福尔摩斯并不存在,那么,误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真实去研究当然是浪费时间,正如误把福尔摩斯当作真人去研究一样。但是,他并不是说研究宗教是浪费时间,因为宗教是个社会现象,正如一个人把福尔摩斯视作虚构的文学作品去研究,不一定是浪费时间。还有,他的说法是以无神论为真作为前提的,不能以非无神论的背景(context)去理解它。

有趣的是,陈乐知其实是反对我的看法的,而且是从无神论的观点反对。他的论点我当然不尽赞同,但这里不是反驳他论点的地方;我只想指出很重要的一点:陈乐知是先弄清我说话的意思,然后才提出理据来批评,这样的批评是善意的、有建设性的。如果我和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说不定他最终能说服我,令我放弃“读神学是浪费时间”的看法。

我不肯定“宗教与科学”对谈会的四位讲者完全没有误解对方的论点,然而,我敢说这三小时的交流是善意和有建设性的,相信大部分与会者亦有同感。这一夜,我没有浪费了时间。

(王伟雄,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哲学教授,专研知识论及形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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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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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读神学是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