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是充满希望的春天,也是令人绝望的冬天。
今届香港立法会选举提名尘埃落定,早前担忧的局面亦成事实:所有主张变更香港主权(包括独立、归英)的候选人,均被选举管理委员会(选管会)以“不拥护亦无意拥护《基本法》”为由,取消参选资格。而早前于新界东补选崭露头角的本土民主前线(本民前)候选人梁天琦,更被选举主任以其言行往绩之类“传闻陈述”(Hearsay)为根据,信纳其并非由衷放弃港独立场而禁止出选。
选管会沦为《1984》中的“真理部”(Ministry of Truth),不但越俎代庖担当法官角色,审查参选者的政见及思想,最终更以主观的标准,判断参选者政治立场能否变更,变相终身剥夺个别人士政治权利。政府是否合理合法地考虑选举资格,昭然若揭,香港选举距离专制社会下的“鸟笼民主”,又迈进一步。
事件发展至今,本土派焦点已不止于研究选举策略、如何投票等问题。本土派真正关心的,一方面是他们经历一场选前政治审查后元气大伤,如何重整旗鼓、在议会内外分进合击;另一方面是,本地政治败坏至此,香港距离愤懑爆发,转化为社运甚至革命之路,究竟有多远。
当部分本土派无法被政府吸纳于建制之内,会否如早前所言更趋激进化?特区政府玩火的后著如何,尚待观察。相对而言,一场选举无法将所有人精力同眼光集中于选举本身,而是关注选举外的政治操作以至进一步被激起的港独思潮,相信除了用更高妙或者更铁腕的手段以外,几无可能化解这股矛盾。
从社运到“全面革命”
议会陷入失效,如今就连选举也沦为伊朗北韩类同,香港政治已是主权易手19年以来前所未有的败坏。政治急遽衰败,“遮打革命”(Umbrella Revolution,编按:雨伞运动)后本土派乘势崛起,隐然有山雨欲来之兆。
梁天琦于被褫夺参选权当天的记者招待会,除了批评政府决定、公布与青年新政策略合作以外,也明言在中共治下,香港是无缘实现民主的独裁之地,政治出路唯有革命一途;民族党代表陈浩天,也于上周五在添马公园举行集会,交待本土派的后续路向。
最终,数千人参与香港首个以“香港独立”为主题的集会,成为国际传媒焦点。会上除了由五位竞选无门的参选者发言,更关键是民族党的陈浩天及本民前的梁天琦。他们透彻剖析本土势力的不足在于资源的匮乏,诸如人才、财力、媒体、情报等范畴。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指出,争取独立不应再局限于社运抗争的参与,而是要同时展开各社会阶层的推广。他们为港人重夺香港主权的路线图订定方向,试图确立本土独派的基本路线。
本土派希望透过资源及组织的整合,一方面克服搭顺风车(Free-rider)的心态,另一方面则发挥更大的能量迫使政府让步,甚至进而令政权更张。本土力量协调的目的和重要效果,在于建立信息传递渠道,辨认同路人、交流意见及动员支持者,以便同步采取抗议行动。本土派举办大型集会,不是希望回到以“安全”为共识的社运,而是此途径的体现──集会不止是对公众的理念宣传,也具有组织建立及扩阔动员信息网络的功用,为将来进一步发展铺路。
政权如何压制大规模反抗
大规模集体反抗,基本上要满足两项条件:一、结构因素,即构成及凝聚民心不满现状的原因,诸如长期高压管治、制度败坏、政策失衡、贪污腐化、经济民生困乏、国际干预等累积的结果;二、催化因素,即将上述不稳情绪转化为具体抗议行动,既可能由个别团体就特定议题发起,亦可出于非关政治的偶发事件。
然而要知道,中共不是省油的灯,不会守株待兔,待本土力量成形方作打击。他们将极尽所能地维持其在香港的领导地位,压制任何引致大规模反抗运动的可能。其权力运作的法则有三:
一、决定政府机器(行政、立法、司法及旗下之执法部门)之人事任命;
二、党大于国。在权力机构作出政策决定前,先由党议决国政大方针;
三、党组织负责监督相应之中央政府各部门、各级地方政府、群众组织。
中共政治体系下的政府机器,必须既深且广地渗透与控制社会中的次级组织,全面垄断政治过程。要达到维稳目的,往往要透过监视民众集会结社活动,杜渐防萌。是以,由中共幕后操控的特区政府,也沿用此法则,限制本土派之参选权利,而在其集会结社的过程中诸多阻挠。从事前情报收集到行动当天的警力布防,可见一斑。
而要制止社运冲突异变为挑战政权的力量,以免重蹈2014年政改方案争议引发“遮打革命”大型占领的覆辙,特区政府可能会采取三种策略,防止未来大规模反抗运动再度爆发:
一、消除导致社会不满的结构因素;
二、瘫痪具备动员群众能力的政党团体,尤其是新兴组织;
三、因应任何可能造成民众聚集的非政治偶发事件,防止其转化为政治性示威抗议。
逻辑上,从上而下改革以解决社会不公,是防止任何大型抗争的治本措施。以合宜的政策施政回应市民诉求,能吸引他们容忍、支持现状,消弭反抗因子。然而,无论政府有否改善经济民生的善愿,也无法彻底消除今天香港社会的矛盾。
首先,实施公共政策代表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当前香港现状是产业局部倾斜、经济向中国靠拢、政商勾结、中国经济入侵令港人付出惨痛代价(例如楼宇被炒卖,致使楼价不断上涨等);其次,即使经济民生得以改善,也永远无法满足港人追求的政治权利。“8.31决定”关上政改咨询的大门,本地民主运动的“真普选”目标永远无法实现,今届立法会选举更是将中共操纵选举的意图发挥得淋漓尽致。
治本不成,退而治标
所以,特区政府唯有循抑压催化因素著手,以两项治标措施预防及压制抗争爆发。
第一项措施是瘫痪拥有动员群众能力的政党团体。其目的是防止社会上出现不受控制的信息网络,将整合资源和组织的反抗运动消解于无形。换言之,不管组织目前是否对政权怀有敌意,政权也必须立刻瘫痪这类民间团体,防止其未来演化成反抗运动的指挥中枢。由于对中共威权与实然统治产生威胁的关键,在于组织的动员能力,因而对付组织的方法,就是瘫痪其领袖、破坏内部联络系统。尤其是如今出现以独立为纲领的本土组织,更是要翦除而后快。
例子是,陈浩天未能以民族党申请注册公司,本民前黄台仰、梁天琦面临沉重的司法检控,一众泛本土组织成员受严密信息监控,集会等行动也有铺天盖地的警力严阵以待,正式申请场地也受诸多阻碍,就连参与选举也遭行政粗暴干预。本土派的潜在支持者或同路人也在政府打击范围之内,被警方借故罗织罪名(如“不诚实使用电脑”之类)而拘捕。幕后黑手试图摧毁新生组织,缩窄其公共影响力,确实不遗余力。
政府另一个治标措施,是谨慎妥善处理非政治偶发事件。他们会尽办法防止市民利用政治敏感度低的事件聚集(例如2013年的香港电视集会),将原来非政治本质的活动,转移为政治诉求,对特区政府构成直接挑战。除了提升警队的戒备状态、增强其器械及训练、修筑防御工事等一般措施外,政府亦可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包括长期监视重要政府建筑(如政府总部、立法会、特首办)或战略要点(如曾经爆发大型占领的旺角弥敦道十字路口)、监控知名社运人士出席的活动、限制集会地点及参加人数等。
不过,以上两项治标措施同样有致命缺憾,陷入“松紧两难”的困境。缩小针对目标,仅瘫痪政治组织的领袖及联系,无法完全消除组织的扩散。一来社运群众在“遮打革命”后学懂组织及联络上的灵活变动,即使一个团体陷入险境,也会化整为零,新的领袖人物可能从一般成员中逐渐形成,再度对政权形成威胁;若然政府扩大打击范围,在新生组织还未产生反政府意图时,便对其成员赶尽杀绝,则会激使他们永远走向对立面,反而弄巧成拙,增强反政府力量。
其次,由于不知道怎样的非政治活动可能转变成大型抗争的催化事件,政府必须长期监控所有集会示威,导致维稳机器负担益重。随著现代电子通讯设备普及,监控工作更为繁复。手提电话、互联网等通讯设备,令市民获得不同资讯,将信息广传也更为便捷,故此政府控制民众意识形态与监视其活动愈发困难,疏漏容易出现。过度的监控,只会引起更强烈的社会不安,通讯受阻也会损害经济发展。是以,政府耗费资源严控社会动荡,终将事倍功半。
转向更复杂操作,做好准备
如此一来,无论大规模反抗运动出现与否,特区政府的倒行逆施、中共对港情处置的矫枉过正,都会导致民怨攀升。对现状不满的民间讯息交流,令市民更加认知政府管治能力的削弱,任何原本非政治化的事件,也有机会全面激化社会不满,造成大规模反抗运动,甚至迎来中共的噩梦──“分离主义”的炽盛。
以上种种,未必出于个别组织事前详细规划的结果,而是在群众思潮与组织提倡的政治主张,交织而成的路向。当特区政府以为制止本土派参选,就是防止本土意识向公众广传时,实际上可能带来反效果。未来可以预见的是,执法机关会进一步限制言论、发表、集会、结社等自由,而且措施是针对被视为潜在分离势力的整个泛本土光谱,意欲令该等团体缺乏机会、人脉、时间与资源去组织社运,无法以资源动员的途径壮大反抗力量。
本土派现时除论述及社运以外,并未累积足够政治实力与政权抗衡,因为民气是稀有资源,并非一时三刻能累积。“和平占中”也要花上逾一年,才成功推广成街头占领概念。与之前外界对本土派走向纯粹激进和暴力化的猜想有异,本土派未来很可能转向更复杂的操作,投入更加多时间、人力及物力开辟新战场,无论是参选议会、筹备组织、吸纳人才、研究政策、拓展对外关系网络,甚至是争取传媒报导、打舆论战、公开宣传,从各范畴争取发言权,在重大变故之前,时刻做好准备。
(无妄斋,香港人、网媒记者兼撰稿人)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