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香港三年?看到《香港三年》书名的读者,都可能会首先浮起这个疑问。
端传媒和牛津大学出版社联袂在2016年7月推出深度报导文集《香港三年》,用香港学者罗永生的话来说,是“以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编辑的正在发生的历史”。特别之一就在于,它首先划定了“三年”,又在同一本书里,把“三年”与“三十年”并列而立,试图营造跨时空对话。
三年,按照编者的说法,是自戴耀廷发起非暴力不合作的占中倡议始,到旺角发生暴力骚乱止,中间所经过风起云涌的三年:
2013年1月16日,香港大学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在《信报》发表《公民抗命的最大杀伤力武器》,抛下了一颗名为“占领中环”的深水炸弹。
2014年8月31日,后来被称为“8.31决定”的香港特首普选框架出炉,北京尽落三闸,决意将不受其信任的参选人筛走。“占领中环”运动随即发布新闻稿表示:“今天对话之路已经走尽,占中必定发生”。
然而,世事不会依著剧本走。“占领中环”最终没有发生,87枚催泪弹,却于9月28日催生了由学生带领的“雨伞运动”——一场历时79天、在金钟政府总部外的大型占领运动,近百万市民参与。79天后,雨伞运动悄然落幕,没有遭到血腥镇压,亦换不到北京任何让步。运动“失败”,令民主运动参与者或走向激愤难平、或走向郁结创伤,“和平理性非暴力抗争”成效备受挑战,一度团结一起的公民社会,碎成更多板块。
2015年6月18日,立法会否决了由北京指定的政治改革方案。不过,有别于2004年的那一次否决,北京表示“8.31决定”长期有效,俨然将一颗巨石,横亘在争取双普选(特首和立法会普选)的路上。多年来习以为常的争取民主路径被堵,有人开始直指比争取双普选更前瞻的问题:2047香港前途。
同年11月的区议会选举,“伞兵”取得最少6席(编按:各媒体伞兵定义不同),传统政党“大佬”却纷纷落马,带来一股“革新”和“政坛新人换旧人”的风潮。
2016年2月8日,原应喜气洋洋的大年初一,却在黑夜中,爆发了一场长达12小时的大型警民冲突。在“旺角骚乱”、“旺角暴乱”、“鱼蛋革命”、“鱼蛋暴动”等纷纭杂沓的命名争议之中,香港人确确实实地见证了躁动民意如何催生暴力抗争。
旺角骚乱将本来寂寂无名的本土派年轻人梁天琦带上了舞台,在2月的立法会新界东补选中,从一个陪跑者,摇身一变成为决定非建制派与建制派谁胜谁负的关键人物,令泛民亦不得不紧张地劝告选民要“顾全大局”。2月29日,补选结果出炉,梁天琦高票落选,但其获得的15%选票,已定下本土派的基本盘,亦令他有力剑指9月立法会选举的议员席位。主张港独的本土派,在“确认书”风波出来之前,一直被认为很大机会首次挤身议会。
从2013年初到2016年初,香港身处剧烈的政治变局,人们习以为常的惯性突然不适用了,“新”的香港前途讨论、“新”的社会及政治运动模式、“新”的政治势力,乃至“新”的身份认同开始出现,光谱洗牌,格局重组,“新”人类们浩浩荡荡,仿佛就要推翻旧有的一切。
香港三年,新在何处?
纵然风起云涌,这三年香港所经历的,真的如此的新、如此的特别吗?
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副教授罗永生在《香港三年》的新书推介会中,这样回答:这三年可说是挑战了过去30至50年的香港。但是,这三年又不特别,因为“这样的三年我们当年也经历过”。
他说的是中英谈判前的香港,无论是香港要改革还是要革命、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国族观念,还是香港前途往何处去……种种今天在社会上重新被热议的话题,“当年全部讨论过”、“今天我们把很多当年的问题重新问一次,然后说新时代到来了”。罗永生的疑问是,这是因为30年前的讨论未至彻底,还是因为今天与历史之间割断了联系?“也有原因是这三年变化太快,快到我们都不会问问题了。”
雨伞运动中的学联成员之一、《香港三年》的编辑之一钟耀华亦抱有同样的疑问:今天很多人在呼喊新时代已来临,“30年议会毫无寸进”、“和平理性非暴力抗争无用”,无论社运界还是本土派都瑯瑯上口,但到底新时代新在哪里?当大家都在强调旧的民主运动模式已经失效,我们对旧的一套,其实又有多少理解?
他指出,回顾历史可以看到,香港的街头运动实际上由1970年代走到80年代,已经慢慢衰落。80年代港英政府开放区议会选举,社运圈子掀起“是否应进入建制”的争论,最终参选议会成为大势所趋。同时间,《中英联合声明》签署后,“谈判桌的政治想像”扩充到最大范围,港人可以进入不同委员会,参与政治议程,这样的建制安排令很多民主运动参与者转而投身其中。
钟耀华认为30年后的今天,变化最大的,恐怕是“谈判桌的政治想像”本身。紧迫的打压与激烈的抗争之间,还有谈判桌吗?他认为雨伞运动某种程度上,就是“希望从这种逻辑挣扎出来,打破多年来的民主运动困局”。不过,他坦承,这种挣扎也未知是好或是坏,谁也不知道是否能挣扎出新路。这亦促使了他不断思考:今天所谓新的民主抗争运动,是否真的与过往30年的民主运动相差很远?不理解历史,又如何明白我们所处的时代,究竟“新在何处”?
罗永生认为,正是这样的问题意识,带著《香港三年》将香港这三年发生的事,跟过去30年的民主运动道路并置,它不是从线性的角度讲述历史,而是试图营造一个现实与历史的对话空间,寻找当中相关及值得参考的地方,尝试找回有用但被遗忘的东西。他亦重申,30年来民主运动的讨论其实重复又重复,很多问题,当年已经提出过,只是未有充分解答。
钟耀华追问罗永生:那为何1980年代后期,讨论停止了,当时的民主运动领导者自然要所有人都放下其他东西,去成就其中一条道路?
罗永生说,今天我们回头去看,会发现那时所有人都选择了“权宜之计”──中共80年代前不收回香港,是权宜之计;80年代决定以“一国两制”收回香港,也是权宜之计。香港当年的运动者们,在这些权宜之计中讨论,以为找到了答案,盖过了其他出路的思考,但其实一切都是“天跌落嚟”(“天”赐的)。例如,80年代,人们谈议会道路,但当时是否真的有足够成熟的条件走这条路?民主运动参与者并未有充分考虑过这些问题。
“三年的时间,还未有沉淀出任何答案……我们希望以‘反对运动的集结与分裂’与‘香港的记忆战场与拾遗’,作为相互对照的两条线索,可以尽可能准确地捕捉时代的气息,梳理来时路,为面向自由未来的公共辩论,打下基础。”这是《香港三年》两位编辑在编者的话中所说。
风暴将我们不断吹向未来,但答案可能亦藏在过去。
《香港三年》
出版时间:2016年6月
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中国)有限公司
编者:张洁平,钟耀华
我有留意這位作者的文章,一直都寫得好好,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