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个月以来,不少媒体都集中目光关注法国的街头风云:为抗议劳动法改革,十七万人示威游行、“黑夜站立”运动持久不息,警民发生激烈暴力冲突。在这种背景下,作为矛盾焦点的《劳动法》修改草案提交法国议会,开始辩论及审议。街头运动潮起潮落,但最根本的诉求,最终还是要回归投票箱前。
在美国大选如火如荼、初选形势已然明朗之际,法国2017年总统大选也正浮现在地平线上。距离投票日只剩近一年,但左右两大党的最终人选还不确定,甚至连各自初选也都还没有眉目。现任社会党总统奥朗德(François Hollande)民意低迷,但壮心不已;五月初的一次演讲又让舆论猜测:这位很快卸任、嘴上闪烁其词的总统,是否已经吹响了竞选连任的号角?
召唤左派光荣历史
对社会党政府来说,5月3日的意义非同寻常。这一天,备受争议的《劳动法》修改草案提交国民议会(下议院)开始审议。同样在这一天,奥朗德出席“左派与权力”研讨会并发表演讲。这一研讨会由“饶勒斯基金会”牵头主办,该基金会是社会党智库,以社会党前身“工人国际法国支部”(SFIO)创办人让∙饶勒斯(Jean Jaurès)命名,而会议召开时机,又正值1936年反法西斯左翼联盟“人民阵线”(Front Populaire)成立80周年纪念日。对法国左派而言,这天堪称是具有历史意义的高光时刻。
奥朗德在演讲一开始,就把自己和社会党历史上那些著名人物比肩:第一位社会党总理布鲁姆(Léon Blum),第一位社会党总统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and)、1990年代社会党领军人物若斯潘(Lionel Jospin)等等。在他看来,这些社会党前辈都在法国面临内忧外患之际上台,而他自认在2012年的当选,也接续了这一传统——“从来不是因为左派执政而让局势变困难,相反,是因为局势困难而让左派执政”。
奥朗德在演讲中,历数以往左派政府社会改革的功绩,认为左派政府的荣耀,正是“迎接挑战,尝试在别人失败的地方成功”。同时他也历数自己执政以来的政绩,例如主办气候峰会(COP21)、行政区划改革、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税制改革、整顿财政、增加福利等等。他批评一部分左派“沉浸在历史的乡愁”当中,无意于征服未来;同时他也批评右派“想破坏一切,其唯一计划,是想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废除掉”。
奥朗德的用意,是把自己的执政地位放在左派光荣历史的脉络当中,但重点是为四年来的政绩做一盘点。这次长达一小时的演讲可谓面面俱到,充满“民主”、“共和”等华丽辞藻,堪称一篇非正式的国情咨文。但是他回避了于己不利的方面,例如低落的民意支持率,更没有提到他此前试图将“剥夺恐怖分子双重国籍”写入宪法,举动高调却遭受失败。
在推动剥夺国籍入宪失败后,面临仅剩的一年任期,奥朗德政府几乎不可能再承受这次《劳动法》改革失败。国民议会将针对草案进行为期十天的讨论,17日付诸表决。如果修改被议会否决,或被修改得面目全非、背离立法初衷,政府的无能形象就会板上钉钉。接下来离大选不到一年,奥朗德将成为事实上的“跛脚”总统。
《劳动法》改革与其不满
奥朗德在5月3日的演讲不遗余力为该法案背书,称之为“进步的文本”、“有活力且公正的折中方案”,甚至把它放在“劳工带薪假期、35小时工作制”等具有历史意义的社会改革序列中。然而在法国这样一个社会政策光谱整体左倾的国家,那怕是往右妥协微调的一小步,都会触动很多人的奶酪。
富有意味的是,这个法案被各界视为一个“社会民主主义”(social-démocrate)的方案──在法国语境中,这一措辞意味着:法案比社会党的正统“社会主义”纲领更偏“自由化”,也就是往“右”迈了一小步;但它仍在中左立场。
法案主旨试图赋予企业更大的解雇权利,加强劳动市场的流动性,以此增强法国企业的竞争力。但正因如此,工会、学生团体、极端左翼和社会党内的“造反派”(Frondeur)议员反应激烈,认为法案太“右”,要求强化劳工保护措施;而中右派别同样持反对态度,理由却是法案还不够“右”,要求恢复到妥协修改之前的版本。
目前社会党团在国民议会577个议席中占有287席,略低于半数,必须借助绿党和其他左翼党派中温和派的支持,在议会党团之外再多拿到40票左右,才有机会确保法案过关。
事实上,除了议会投票之外,社会党还有另外一招险棋:动用法国宪法中的第49条第3款,再次强行闯关,就像2015年为“马克隆法案”保驾一样。据该款规定,总理可以为了通过一项财政法案或社会保险财政法案,向国民议会提呈政府责任,除非24小时内有不信任案动议提出并表决,否则该法案视同通过。换言之,这是一种“爱我,就接受我全部”的制度设计,总理可以将本届政府的命运押注在某一项法案上,在国民议会强行闯关。如果反对者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试图阻止法案通过,那么双方就在信任案上摊牌;如果反对者自忖不足以或不必要扳倒政府,那么除口头批评外,也无法阻挡法案生效。
法国媒体早已经开始讨论这种可能性,总理瓦尔斯曾表示这不是优先考虑的选项。去年为“马克隆法案”保驾,社会党政府已经动用过三次49-3条,今年如果故伎重施,虽然理论上可行,但不可避免会招致在野党“不尊重代议体制”的抨击。即便信任投票不足以造成倒阁,但政府频繁以责任下注,同样会对政府合法性造成积累性的伤害。这恐怕正是瓦尔斯先前不愿“优先考虑”的原因。
虽有诸多难处,但形势却日趋严峻,据社会党党团领袖估计,截至5月10日,距离通过法案的多数优势还差“三四十票”。有鉴于此,在召开特别内阁会议之后,瓦尔斯决定诉诸第49-3条,为劳动法改革强行闯关。这位总理在声明中表示,他不愿看到“由于少数派的阻挠而导致意见分裂和政客作秀这种令人遗憾的场面”,他认为法案已经“赢得了多数群体,但一些人拒绝服从妥协的逻辑”——虽然众所周知的是,诉诸第49-3条是无法赢得多数、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
由于内阁的这一决定,议会正在进行中的议案辩论程序宣告中止。中右联盟已经提交不信任案动议,有趣的是措辞矛头并没有指向总理,而是认为“奥朗德把国家引入死胡同”。而法共等极左派别则表示将投下不信任票。颇具讽刺意义的是,政治光谱两端不同戴天的政党(包括社会党内的异议分子)在倒阁问题上倒是达成了一致。
按照程序,信任投票将在巴黎时间周三下午前进行。如果投票结果对瓦尔斯内阁不利,那么奥朗德将面临两种选择,要么要求内阁总辞、重新任命总理组阁,要么解散国民议会,重新进行立法选举。在仅剩一年任期且民意低迷的情况下,无论哪种情况似乎都对奥朗德非常不利,再次凸显能力不足。即便信任投票侥幸过关,法案在国民议会自动通过,下一步将提交参议院审议。而这个右派占据多数席位的上议院,必然会对法案进行修改,届时要在两院达成一致仍将是一项艰难的工作。
奥朗德的无能形象
奥朗德是否将竞选连任?这似乎越来越成为一个“等待戈多”式的问题。这位总统本人曾明确表态,声称如果到2015年底,法国失业状况不能缓解的话,他就不考虑竞选连任。事实上到这一节点,就业状况并没有好转,而奥朗德本人也从此三缄其口。最近的表态,则是到2016年底再决定自己的去向。
话虽如此,法国报章已普遍将5月3日演讲解读为争取竞选连任的暗示。右派的《费加罗报》开宗明义地宣告“候选人奥朗德投入竞选”;左翼《解放报》模仿2012年奥朗德竞选辩论时的经典排比句式“我作为总统(moi, président)”,头版大标题是“他作为候选人(lui, candidat)”。而立场相对稳健的《世界报》,也称奥朗德是“越来越像候选人的总统”。
这篇雄心壮志的演讲中,有多少是场面话,多少是现实行动指南,并不容易说清。即便奥朗德在演说结尾声称,“回报不在于历史,而在于未来”,但要把它解读为追求连选连任作为“回报”,也未免过于牵强。让报界得出奥朗德参选结论的,毋宁说是奥朗德从演说中透露出“追求历史地位、不甘退出舞台”的心态。
眼下的严重问题,不是奥朗德给自己参选设定何种条件,而是其创纪录的低迷民意。民主政体下,领导人的民意支持“高开低走”,似乎无可避免,但奥朗德毫无疑问创下第五共和的新低。据民调机构BVA的统计,目前奥朗德的支持率仅有可怜的19%(而其他民调机构录得的数字甚至更低到13%)。与之相比,前任萨科齐的最低点是30%,希拉克(Jacques Chirac)是32%,而三十年前,奥朗德的前辈密特朗也有31%。
奥朗德的支持率,不仅远远低于可能参选的右派前总理朱佩(Allain Jupé),也同样低于本党年轻的后起之秀,经济部长马克隆(Emmanuel Macron)。BVA认为,奥朗德和前几任总统的最大不同,是他连本党选民的支持也大幅流失,而这是他目前窘境的根本原因。
奥朗德或许会觉得委屈,因为他目前正经历一个吊诡局面:经济向好,而民意反而下滑。此前,法国第一季度的经济成长幅度超出预期,失业登记人数大幅下降,住宅工程作为经济晴雨表增势可喜,和澳大利亚还签订了价值数百亿的巨额合同;但这一切都没能为政府争取到民心。高达八成的受访民众似乎已经认定:奥朗德无力将国家带出危机。
连任意志,拖垮社会党?
如果奥朗德把这种吊诡局面,归结为民意的“相对滞后性”,认为支持率终将随着经济好转而反弹,那将是一个危险赌注。其中关键问题是时间。一来,谁也无法预言,眼下经济形势好转,是昙花一现还是持续复苏的开端;二来,在危机中已经忍受八年的民众,是否能从可能的增长数字中感受到购买力提高,并进而归功于总统施政有方(而不是危机周期的自然结果),也不确定;三来,如果真拖到年底,无论是奥朗德本人还是新的人选,都只剩四个多月可以投入选战。
奥朗德要想连庄,必须花力气克服低迷民意;而新人选要想上位,又必须同样花力气克服奥朗德及其派系的“负资产”(特别是左派阵营在是否举行初选并无共识)。无论哪种情况,都要损耗社会党选前为数不多的元气。
相比之下,右派的“共和国人”(Les Républicains)似乎握有相当的优势。虽然此前党内丑闻不断,但其并不承担政绩包袱。而且,他们先在党内初选问题达成共识,甚至已经敲定三次初选辩论的时间。其次,该党有朱佩这样深孚众望的老将,能够聚拢人心。最后,如果萨科齐等人按照预期,在今年夏天做出表态,并且在11月中下旬完成初选的话,在野党将有一个多月时间整合资源,好整以暇地对社会党发起攻击。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阶段法美两国的大选,显示出某种微妙的可比性:对峙双方中,一方领跑的是政坛浸淫多年的老将——在美国是希拉里,在法国则是朱佩,虽然老面孔不免让人厌倦,但毕竟治国经验值得信赖。
另一方更复杂:在美国,特朗普以草莽英雄形象横空出世,成功让共和党建制派尴尬不已、却无计可施。而在法国,奥朗德这个最大的建制派人物民意低迷,却牢牢卡住位置;总理瓦尔斯一度被认为有可能为社会党出马一战,但受奥朗德拖累,民意指数也持续下坠;形象清新的经济部长马克隆咄咄逼人,甚至组建了自己的跨党派政治后援组织“前进”(En March!),但也只能按兵不动,相反还不得不频频向奥朗德示忠。
缺乏雄心的政治人物是平庸之辈。但奥朗德想把自己写入历史的雄心,却正在把他本人和他所属的党派引入死胡同。如果他强行压服党内山头,执意亲自披挂出战,民调已显示,他极有可能第一轮就被极右翼“国民阵线”党魁玛琳娜∙勒庞(Marine Le Pen)淘汰,甚至无缘和朱佩对决。
届时,他倒是很可能被写入历史——不是排在布鲁姆、密特朗等伟大名字之后,而是和若斯潘并列。后者在2002年总统大选中败给极右翼候选人勒庞(Jean-Marie Le Pen),被认为是法国左派运动的历史性耻辱。雄心勃勃的奥朗德,正带着全党走向新的危险时刻。
(龚克:旅法学者、媒体人,巴黎第二大学法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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