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能否成为女性主义者”似乎是永远吵不完的话题。广为流传的一则江湖传言是:那些自愿舍弃既得利益的男人,才是一个真正的男性女性主义者。而所谓“男性沙猪”(男性沙文主义猪,直男癌)和“男性的女性主义者”的差别,就在于前者拥抱既得利益、后者懂得牺牲小我。
不只女性主义者内部有这样的认知,近日网路名人林雅强引发的争议,多少也反映了类似的想法。林雅强在批评法务部长罗莹雪时,拿高中女生被弹肩带的玩笑嘲讽,引发女性主义者批评;但有些人不以为然:“难道要为了女性主义者口中的性别平等,放弃开玩笑的权利吗?”言下之意,仿佛“开性玩笑的权利”和“性别平等”是零和的竞争关系。
做为一个接触女性主义数年的异性恋男性,我有不同看法。
不是男人恶劣,是结构不平
曾有学长问我“为什么要研究女性主义?是不是被女性主义压迫过?”但我回答:“我喜欢女性主义,因为女性主义总是帮我说话。”学长的提问并不奇怪,因为社会对女性主义的主流认知就是:“女性要向男性夺权”。既然我是男性,女性主义当然要来抢我的权利。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男性面对女性主义时,总要强调“男人也很可怜”。对此,女性主义者总不厌其烦说明“结构”的重要,强调女性主义反对的不是男人,而是男男女女背后那个结构。这个结构,让许多人只因为身为某个性别,就受尽难堪屈辱。
为了解释结构的作用,强森(Allan G. Johnson)在《性别打结》一书中提出了著名的“大富翁比喻”(136页)。玩大富翁时,所有人都想抢走别人的资产,这是游戏规则所要求,不表示玩家们都是自私自利的混帐。同理,女性主义并不认为男人天生恶劣,处处想欺压女性;而是社会给予的性别框架,造成了不公平的后果。
用这个比喻来说明女性主义,是再适切也不过了。
女性主义从未让我损失什么
强森对于自己身处的男性优势位置,也有许多反思:
“没有人问我们要不要,我们一出生就继承了父权体制⋯⋯这就像继承了一个信托基金,上面写著我们的名字,然后每个月告诉我们说,这个月从国际恐怖主义、海洛因交易、儿童色情及卖淫中获利多少。⋯⋯既然父权以男性的名义存在,主要的受益者也是他们,所以男人对父权和置身其中的自己特别有责任。”(同书,348-350页)
其实我不完全同意这段话。我同意父权体制是剥削女性、嘉惠男性的不义体制;但强森将女性主义形容为男人必须负担的“责任”,仿佛是说,那些男性女性主义者正是因为自愿承担道德义务、舍弃既得利益,才成为了女性主义者。我对这个说法抱有两点怀疑:
第一,要求男人为了性别平等而放弃利益,会否促成“纡尊降贵”的心态?──“我本来可以享受特权的,但为了性别平等只好自我牺牲”的这种心态,距离“白人的负担”(The White Man's Burden)似乎没有太遥远。(注1)
第二,强森认为男性要当女性主义者,就必然损失利益,但这与我接触女性主义的经验完全不符。我是一个“顺性别异性恋男性”──我的样子像男生,我认同自己是男生,且我喜欢女人。顺性别异性恋男性,通常被认为是离女性主义最遥远的一种性别。但即使如此,我也从未因为实践女性主义而感到损失;反倒是女性主义每每给予我巨大的力量,让我能够做到本来不可想像的事。
以下我举两例说明。
女性主义总是“禁止男人看A片”吗?
第一个例子:我喜欢看A片,因此大学时爱屋及乌,读了女性主义学者林芳玫写的《色情研究》。
《色情研究》对A片采批判立场:市面上虽各类A片都有,但基本模式就是“看女人被男人干”。所以镜头模拟的总是男性视角。观众会看到“自己的”肉棒被女演员含住的样子,但很少看到“自己的”嘴巴正在吐纳老二的样子;也不会镜头往上一拍,看到正在办事的男人汗水滴在自己身上。男女裸体的悬殊比例更不用说,好像男人一脱衣服,就只剩一根阳具。
林芳玫认为,影像传播具有影响社会认知的作用。男人若只看主流A片,把它当做性幻想最重要的资源,那么很可能就只能认知到自己是情欲主体,而无法了解对方也有她的要与不要。我辈许多人,包括女人,在第一次知道女人“也”可能有性欲时,其实是惊讶的。(注2)
很多人也许会马上认定:女性主义就是“禁止男人看A片”的主义。但我的体会却非如此。性幻想,应当是最能容许天马行空、最能够发挥人类无限创意的场域。如果我们赖以幻想的色情片有许多固定套路、断然界线,那是多么可惜的事?难道不会觉得,这种色情片窄化了我们对性的想像空间吗?
我会。所以我开始好奇,性爱中的“另一方”到底在欲望著什么?“另一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开始搜寻、甚至开始构思主流套路之外色情片,还可以怎么拍?从异性恋女性、同性恋女性、同性恋男性的视角看出去,所谓“色情”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而跟我做爱的那位活生生的女性,她又到底经验了什么?
这些正是女性主义教我的事。是透过女性主义,我才得到了一个全新眼光,从新的角度思考性和性的再现。我几乎重新发明了自己对性的想像。
女性主义“禁止男人开性玩笑”吗?
第二个例子:女性主义让我重新发明了自己的幽默感。
女性主义对性玩笑背后的运作机制,有很多反省,生活中的实例也层出不穷。例如林雅强引起争议的“肩带玩笑”,他的原文是:
“请问各位男生:高中时,班上都会有几个像罗莹雪这种恰北北(凶巴巴)的女生,你们敢去玩这种人的肩带吗?当然是叫段宜康这种同学去弄她啊”。
言下之意,“恰北北的女生”是不好玩的、玩不起的。普通男生只能去玩性格乖顺的女生;而那些“恰北北的女生”就只有特别“勇敢”的男生能玩。这种玩笑,除了赤裸裸地把女人当做玩物以外,还要把玩物依照“好不好玩”分出等级。像原文下方就有人留言戏称,罗莹雪那种女生“长成这样,根本不会有人想弹她的肩带。”
性玩笑之所以不被认真看待,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开这些玩笑的人,根本不认为对方会感到痛苦。他们“只是好玩”,甚至不带恶意,因此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若你向他们抗议,他们还会认为你太敏感,“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大方点?”
读到这里,很多人可能会认为女性主义“禁止男人开性玩笑”。但对我来说,女性主义的力量在于,它让我了解性玩笑的固定模式──这类笑话的戏谑感,永远来自对特定性别的贬抑。例如“谁敢玩罗莹雪那种恰北北的女生”这句话,试图召唤的就是高中男生对“那种女生”的集体鄙视,从而产生一种回味式的戏谑感。又或者,有时一群男性会模仿男同志的性交动作;那之所以“好笑”,也是因为它召唤出对男同志的轻蔑(纵使这笑话同时暴露了对男同志的无知与想像贫乏)。
了解到这类笑话固定的戏谑机制之后,我们还会满足于这样的笑点吗?就算是不考虑别人痛苦的混蛋,难道不会厌倦于这样的“老梗”吗?至少我不满足。所以当我看到林雅强的贴文时,最困惑的反倒不是贴文和留言的恶意(他们也不认为自己正在为恶),而是:我们的幽默感何以如此贫乏?我们为何觉得这样可以叫做“嘲讽满点”、“很有创意”?
我其实是个自私的人。我对这样的玩笑“笑不出来”,不是因为我比较高尚、我愿意放弃男性开性玩笑的权利,或我是一个女性主义者。不是的,我笑不出来,就只是因为“不好笑”而已。
女性主义教我的事
举这两个例子,不是要否认女性主义内在的政治性,或重弹“男人也受伤”的老调。确实,女性主义要求权力重组,甚至说权力斗争。因为看到性别之间的不平等,女性主义者试图夺回女性失去的东西。但女性主义并无意抢夺男性敝帚自珍的“权利”;那些贫乏的好奇心和空洞的想像力,其实并无可图。男性反倒需要思考的是:我们为什么会将这些“权利”,视为必须要保卫或舍弃的“既得利益”?
男性不会因为女性主义批判A片,而损及了我们对性的自由幻想;也不会因为女性主义批判性玩笑,而损及了我们笑的能力。男性就连要当女性主义者,都拥有特殊的发言权和正当性。当女人宣称自己是女性主义者时,“女权法西斯”、“女权自助餐”等骂名便随之而来,认为她们不过求取一己之私。
我学习女性主义的过程中,却得到太多过度的赞赏,人们会说:“你身为男性,却能够了解女性的处境,真是不简单。”但不是这样的!我接触女性主义,不过就是我曾受过伤,而女性主义帮助了我。因此我不否认男性的受伤经验。男人被要求“像个男人”;要懂得玩阳刚文化的游戏;在工作上被赋予较高的期望;在亲密关系中被期待是带领者、保护者、掌控者,否则就是个“鲁蛇”(loser)。这些当然都是存在的──事实上,那也是我的受伤经验。
但男性之所以受伤,是因为女性主义抢了我们的权利吗?还是我们误以为看A片和弹肩带,真是被舍弃的“既得利益”?但正正是因为接触女性主义、实践女性主义,我才有机会找回那些在父权逻辑中失落的自我。
因此,对我来说,所谓“男人也被父权伤害了”的真意,并不是摆可怜:“妳们不该忘了男人!”男人往往不知道自己真正失去的是什么,以为继续拥抱父权价值,就必然得到更多。男人往往也不知道自己占有的是什么;因为即便做一个女性主义者,我们也仍旧可以得到太多。
因此,我们不该把“既得利益”想像成一个可舍弃之物,以为只要放弃它,就可以承担性别平等的责任。男性真正占据的,是权力的相对优势位置,不可能说放弃就没有。对我来说,女性主义真正的斗争,在于让每个人都看见那些自己所占据的、所匮缺的,认识到这些并非理所当然,从而开始试著改变。
这也正是女性主义教我的事。
注:
(注1)“白人的负担”指的是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将被殖民者贴上“不文明”、“未开化”等标签,认定白人有义务向有色人种传播文明、人道、理性等进步价值,借以合理化自身的殖民统治。
(注2)对于色情片,女性主义内部有许多差异甚大的见解。例如对基进女性主义来说,色情工业是对女人最直接的一种剥削,因此对于色情片采取较为否定的态度;而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则倾向将色情片视为言论自由的一种。
(黄星桦,台大政研所硕士生)
的确,像“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个也不会”这样的言论也太多太多。不过文中提到的男性在研究女性主义中获得赞誉也更多,我更倾向于这并不是因为性别,而是假如在一个事件中,获得利益的一方为受到利益损害的一方发声,或是批判这一使他们获益的事件时,往往会比受害者自己出来发声,批判而获得更多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