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天琦“非土生”一事曝光后,不少评论都倒向此方向:激进本土派的论述出现巨大漏洞,要从“族群民族主义”转到“公民民族主义”,或者从一种“右翼”的“狭隘本土”转往自由主义的“多元文化主义”。
我不反对这种“论述转向”的呼吁。不过,我并不认为“梁天琦事件”给我们的“启示”仅仅只有这一点。我完全认同人类世界应该尊重差异,也不认同种族主义行为;但是,如果我们认真视“激进本土主义”为一个客观存在的现象及论述,那么,急于作“道德判断”反而是认识现象的障碍。
从“道德批判”到“认识策略”
有关梁天琦没有公开他“非土生”的事件,我第一时间没有想到本土民主前线(简称本民前)的“虚伪”和“荒谬”,反而好奇这点:如果我们认真视梁天琦为一个极活跃的“政治主体”,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那他为何会选择这种不合乎自己出身的论述?究竟这种立场和策略选择代表什么?他是在回应一个怎样的权力结构?
一个非土生的政治行动、选择了跟自己出身相违背的政治论述,原因大概是:“种族本土主义”一方面极之危险、另一方面却大有潜力,是一种双面的政治策略,最终目标是要得到某种政治效果。这使得“梁天琦”这个政治人物投入到种族主义的位置去。换言之,我们不一定要指“梁天琦”虚伪地选择了“土生论”;相反,我们可以如此诠释:是“土生论/种族主义”的存在和潜力,使“梁天琦”代入,以其个人表现去展现“种族本土主义”的能量。
这里,我们看到一个现时有关本土主义的论述结构:究竟香港民间要以“种族本土主义”为主导的组织策略吗?最常见的争论是:“左翼”认为“种族本位”极之危险,而“激进本土派”则深信这是最有效的策略。我想提出一点:这种“分歧”并不单单是一种立场或意识形态上的选择,而是空间及主体想像上的分歧。
香港是“经济城市”还是“民族领土”?
“左翼”和“土生论者”在策略上的分歧,在全世界到处可见;但香港仍有其特殊性。而这特殊性,跟香港特殊的时空有直接关系。即是说,这种策略分歧,跟香港民间如何想像一个特定的时空有关。
“左翼”和“本土派”所辩论的,往往是何为“香港人”(作为回应当权者的“政治主体”),以及“香港政治战线”的边界为何。我们知道西方及中国的理论有大量关于“政治主体”和“统一战线”的理论。不过,那些理论家写书时,心里所想的肯定不是要在香港这种小规模的地方中斗争,而是思考如何在宽广的土地连结最多的人。故此,如何想像“香港”,如何在特定情况连结最多的人,同时维持人们的士气和锐气,空间性十分重要。
“左翼”总是先想像“香港”为一个“经济城市”(一个剥削周边生产地区、负责交换资本、劳动力和商品而累积大量财富的中心)。“城市”作为一个经济地理上的节点,本质上就不是封闭,而是随着各式资本、商品和劳动力而进驻和排斥各种人等,所以排斥“新移民”其实是自我划地为限。而合理地,香港作为“抗争空间”,在地缘上也就难以和大中华和亚洲割离,同时必须反省它跟周边地区人口的各种关系。故此,在这种空间的想像下,最好的政治主体就是不问种族的“公民”。
“本土派”总是先想像“香港”为一个“民族领土”,是一个有集体(被中共迫害)经验的族群的领土。在这方面,香港就不仅仅是一般“经济城市”,而是一个有特殊文化经历的地方。例如,左翼也许对经济城市深痛恶绝,而且强调最基层劳动者的经验,但是香港很多特殊性,却又的确无法被左翼视角完整解释:例如港人对文革、六四事件、各式中港交流因差异而冲突的经验,以及粤语加上繁体字所定义的,香港特殊的集体经验。因此,在这种空间的想像下,最好的政治主体是有强烈文化特殊性格,甚至种族性的“香港人”。
也许读者会问:为何我要把这种分歧,解释为一种对空间想像的差异,及其策略上的不同取舍?我想提出的一点是,如果我们承认香港这个“抗争空间”本身有二重的结构性(既是一般的经济城市、又是承载特殊文化记忆的族群领土),那么我们必须意识到,在这种结构下,双方都不可能完全消灭对方。
只谈理论的话,“城市本位”和“族群本位”在道德上都没有错。从“逃共者”及其后代的角度而言,“城市本位”被视为“错”的,是轻蔑香港的特殊族群经验,香港不过就像普通的城市;从“城市公民”的角度来说,“族群本位”把自身的经验和记忆过分自信,不知道“香港文化”的流动和阶级性。不过,在现实政治的执行动员上,这两种想像及策略却有大量冲突,甚至是矛盾的(例如叫什么口号,提出什么主张,如何划定敌友我的关系等等)。
从“完美论述”到“混合表演”
这刻,如果关心香港公民社会者,必然是在严肃思考如何把两种矛盾的论述结合,以组成更强大的统一战线。我们已得知,“民主回归”已破产,而且逐步向“民主自决”,甚至有可能是更激进的港独。但是,不论最终的大方向如何,关键之一,仍然是如何在民间建立价值的最大公因数,把反建制的“政治存在”,视觉化为可见的东西,形成压力。
对“无权力者”来说,把自身的意志“视觉化”一直是最重要的策略。“有权力者”,总是可以隐藏自身,进行各种利益交换以实现自己的议程。在制度中没有位置的“无权力者”,应该全力找出最大公因数,展示自身的意志。
在这里,我想指出一点:不少论者也许过分执著于语言和学理上的论述(discourse),看轻“视觉化”的表演(performance)。在彰显自身意志的过程,不一定单单只靠文字和逻辑,甚至思想体系。即使论述错漏百出而极之荒谬,其表演只要感动观众,产生各种情感力量,不仅可能增强抵抗的力量,也可以修复和治疗人们的悲观情绪,或带给人们希望。
雨伞运动后,大部分人认为它是个失败的运动。但是,我比较认同台湾吴介民教授的看法:雨伞运动制造了一重要的“政治存在”,即向全世界说明,原来这个小城市存在着这一帮人。从这点出发,我跟大部分论者持相反意见──我认为“雨伞运动”是香港最“成功”的政治运动,向全世界树立了“形象正面的政治存在”。相比起雨伞前的“占中计划”(即和理非非的非暴力抗争)及雨伞后的所谓“旺角暴乱”(即勇武派的暴力抗争),伞运成功得多。我们一向短视地认为,政治运动的目标就是要得到一些具体的政治目标,往往看不到在世界及亚洲史中使“香港人”存在,有多困难。
但同时,我们也必须意识到,“雨伞”之成功,其实不是各种“论述”的计算。“和理非非派”倾向认为,雨伞运动失败,是因为勇武派的干扰;相反,“勇武派”认为,雨伞运动失败,是运动者过分怯懦,把持大台。而我倾向认为,雨伞运动最成功的地方,恰恰是它展现的“混合表演”。
彰显民间意志“混合表演”,依赖的媒介不是文字或论述,而是平民的身体。身体是最基本和赤裸的,却也是一种道德意义上的强大的工具。当市民高举双手(和平),同时又冲向、包围警方(勇武),就是最powerful的抗争身体──当然,还有长期占领时市民表现的各种文明与勇武的行为。只有和平抗争,是没有人理会的“圣人仪式”及“符号抗争”(像本来的占中);只有武力,没有和平的形象,会被视为不负责任的暴徒。只有把两种矛盾的论述以混合的方式、以身体实践,才最有能量。
因此,在论述结构上,因为香港空间的二重性,我们也许无法克服“左翼+和理非非”和“土生论+勇武派”两种逻辑。但是,即使这结构无法克服,却不代表无法形成广泛战线。只要公民社会长期配备这两套论述,相互深化(而非意气用事的无聊斗争)和交流,那在重要的时刻,便会出现混合的实践。
结语:“梁天琦事件”作为契机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梁天琦事件”这个案例。一直以来,不少论者都认为“本土主义”是一充满问题的意识形态,把它称为“法西斯主义”、“民粹主义”、“政治娱乐化”、“民粹主义”等等。
本文想说的是:本土主义可以是一种视觉化的策略,以各种身体实践去组织人群。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解释为何众多论者认为本民前会大败,最后却得到不少选票。现实是,本土主义的论述仍然充满破绽,但在建立一个政治主体的过程中,“论述”的重要性也许影响不如想像中大。当观众看到表演者的投入、激情、自我的实现,便从中产生政治能量。这是“理性的”论述无法给予的。
就好像“梁天琦事件”──“不生于本土、却推动种族论”。从论述来说,这件事反映了本土主义论述的缺点。也许我们看到的,不是本土派“论述”上的“纯洁性”被污染了。恰恰相反,只要我们重视“视觉性”之必要,其实是看到梁天琦的“混合表演”降低了“加入本土派”的门槛、拓阔了“本土派由何人组成”的想像。这就好像,如果一个南亚人竟然走在冲击的最前线,那就不是减弱了本土派,而是使人想像到“原来南亚人也可以比自己更努力捍卫本土”。故此,梁天琦本身其实就表演了“原来新移民也可以那么捍卫本土”。这就“中和”了香港本土派一直以来的“狭隘性”。
从长远视角看,究竟本民前是否太“种族主义”,其实不如想像中重要。在第一矛盾(官商勾结联盟 vs. 追求民主自决的民间社会),本民前的政策取向是否如此重要,我不肯定。但肯定的是,“梁天琦事件”可以帮“本土主义”修正出更有弹性的社群想像,更合乎“在香港这个城市斗争”的空间性,建立出灵活和持久的政治主体。
(Josef L,作者为新媒体outside.hk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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