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再没有比大V任志强微博被销号的新闻更令人觉得诡异了。
因为,连续几日,网信办、中青报、光明网以及其他各色报纸、网站、新媒体全部动员,向任志强发起了三年清网行动以来可能最为猛烈的集火攻击,如战斗檄文一般对任志强展开大批判。用辞毛派色彩之强,到了“境外敌对势力代理人”、“背叛八千万党员”的严重“反党”程度,犹如《海瑞罢官》遭遇的最初炮火。
联系到去年底以来各地方政府对习的效忠表态、吹捧习思想和个人崇拜的歌曲突然间冒了出来,几乎让所有内地中国人都惊觉,仿佛霎那间回到了文革时代,一场新文革正风雨欲来。
不过,以任志强的“红色资本家”和“红二代”的身份、特别是他与今天中共二号人物王岐山,在红卫兵时代就结下的特殊友谊,这一波攻击确实有许多诡异之处。
首先,任志强自2009年上微博以来,便从传统媒体上的争议人物任大炮,转而成为微博上的“公知”人物和意见领袖,拥有五千万粉丝,可谓新浪大V制造机器推出来的一个最重要的大V。其次,任志强同时还作为19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便开始创业的资深企业家,曾经担任多个企业家协会或俱乐部的要职,如阿拉善生态保护协会,堪称中国企业家领袖。
更关键的,他也是这些企业家和知识分子中,“宪政改革派”和改良主义路线的重要支持者。直到今年春节假期仍然在读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米瑟斯(Ludwig von Mises)的名著《社会主义》(注:本书从经济学角度论证社会主义的不可行)。他的好友潘石屹还将其发到微博,引发广泛讨论,影响力巨大。
因此,对任志强的严厉打击,从吊销微博账号到党内处分,最直接的意义,在于对以他为代表的改良主义、渐进主义路线的否定,以及对新型企业家群体的政治不信任。在这意义上,任志强的命运,可能与同为企业家、而被当局以各种名义逮捕的信力建、王功权或者薛蛮子并无多大差别,都是改良主义、渐进转型论的牺牲品。
这倒是与2011年茉莉花革命后,时任中共政法委秘书长周本顺为代表的,否定公民社会的讲话精神相一致;也符合2014年以来,中共当局对独立NGO、社运分子、维权律师、新闻记者和互联网等公民社会主体的镇压趋势。
不过,这波镇压模式却与1979年后的历次运动不同。从薛蛮子开始,当局将嫌疑犯以羞辱的方式在中央电视台出镜,播出公开认罪的镜头,仿佛一个电视版的文革式游街示众的再现。而且,对同为红二代也是重庆模式代表的薄熙来,也前所未有地采取电视直播其審判,犹如1936到38年苏联的大清洗和大审判。而这次对任志强三番五次的羞辱性批判,倒更像是明、清两朝的掌嘴或者廷杖,活脱脱一个皇权内廷对言臣的教训。
这里面,便同时有了两层意思,也是第一个诡异所在。一方面,任志强以党员权利和党章为本力陈己见,很有“文死谏”的意思;其口口声声的不反党一片死忠之情,迂腐狷介得可爱,与他平素的政治智慧似乎有些相悖。而另一面,据说任的中学辅导员王岐山早就曾经亲自警告他,少发议论,不能“妄议中央”。这么一来,“忍不住发言”的任志强,便很有“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架势。
任志强的进谏或许不至于入狱,但是如果下一波整肃,针对着整个新兴资产阶级或自由企业家群体展开,并且辅以强力的资本“掺沙子”政策,即在混合所有制名义下控制民企(比如,传闻国家网信办可能入互联网媒体干股,并保有内容一票否决权),那么,这可能才是中国资产阶级和“国家-资本关系”的转折点。
更诡异之处还在于,这样的打压,虽说是继承、执行了胡温和习近平先后两届对公民社会对敌视、进行意识形态斗争的路线,但是后者的权力斗争,却是沿着红色精英集团和官僚集团的分野展开的。
笔者稍早曾论述,习近平上台后的一系列行动,均是着眼于削弱官僚集团,建立其高度个人集权,并向红色精英集团负责的“共产主义(嫡系)接班人”模式——例如反腐运动、架空政治局,自设包括深改组在内的20余个领导小组,组建并自领国安委主席,进行军事指挥体制改革等等。那么,在习春节后刚刚视察检阅过,表明“姓党”的北京媒体,如此整齐地对红色集团内部成员任志强发动舆论攻势,特别是还有习近平亲信所把持的网信办的一手指挥,恐怕不宜假设这只是官僚集团对反腐运动不满的反扑。
换言之,本次“大批判”应看作是红色集团内部,一次对“右派”力量的惩戒,甚至是牵制王岐山本人作为“右派”的“大哥”地位。
就在今年春节前后,他旗下财经杂志的一篇东北农村记事文章,遭到有组织的抨击;旋即,任志强遭遇前所未有的围剿。王本人显然已在意识形态领域投降,无意为了在党内保有某种另类声音,坚持任何自由主义阵地。
也就是说,在习上任三年来一系列集权化作为的背景下,任志强一案,成为意识形态控制的关键一步;且其以廷杖式的父权“家法”行之,实在意味深长。他身后王岐山的政治角色,要比任志强本人的命运更耐人寻味。如果参照最近蜂涌而出的各种“劝进文章”,例如香港谢茂松的的一篇所谓“混合政治”论,更是把船山哲学的儒家专制主义,发扬到了极致。
而王本人似乎也自觉地,从后极权主义时代的开明高干,完成转向儒家“重臣”的自我修炼。
以他接见福山和青木昌彥的谈话为标志,王的思考和语气,尽管依稀可见80年代自由主义“带头大哥”的强烈痕迹,但更多的是在展现,如此一位身跨官僚集团和红二代双重身份的党内大佬,如何全面拥抱中国传统政治。
王岐山在克己复礼的强烈道德感驱使下,以事君身段和党鞭地位,重建一个儒家式的共产党。俨然两位儒家共产主义者刘少奇和周恩来的合体。
在如此构建形态下,党的最高层,再无传统列宁主义政党集体领导制或民主集中制的空间,而代之以“英明圣王”式的政治领袖。领袖身后,才是一群克职尽守的儒家大臣和官僚集团。也只有在这样一种儒家共产主义的政治景观中,才可以理解任志强的命运,以及何以他所属的红色贵族集团身份,对他可能并无助益。
任志强一向以来的言说和实践,秉承自由主义的信念或者幻觉,以为依靠企业家精神,便能培养新社会力量,然后从党内推动改革,甚至从政治企业家的党内民主推动民主转型。这份理想,终于在此時碰壁。至少,如最近几天赶在“两会”前夕推出的国务院APP,再一次表明在王岐山纪律部门的驱动下,这些党的官僚精英们,还需表现出足够的专业能力,跟上领袖要求,向公众释放信号:党国-政府将提供更多的公共服务。
企业家们在市场、社会和公共舆论的活跃身影,恐怕也就此黯淡下去。一个不确定的虚假的自由主义时代结束了,迎来的将是空前保守、专制的儒家共产(极权)主义的复辟。一个新的轮回开始了。
(白信,政治学博士,社会运动研究者)
竟然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