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自叙利亚的3岁小朋友艾兰.库尔迪(Aylan Kurdi)被冲上了土耳其沙滩,永远闭上了眼睛。这是近日来最令人震撼、最虐心的图片。在这“让全世界沉默”的图片的背后,是一个战乱的阿拉伯世界,以及巨大难民潮涌向欧洲的背景。
其实只要有战乱、饥荒、疾病,就必然有大批居民背井离乡,加入难民的行列。在艾兰.库尔迪的照片出现在网络上之前,已经有数千数万的难民在欧洲的门外徘徊。有数据表示,今年至今以来,共有30万难民横穿地中海进入欧洲,远远超过去年同期的12万。阿拉伯世界的乱局,加上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IS)及地方反政府武装的肆虐,中东多国民众被逼得走投无路,加入了难民的行列。有记者分析了艾兰.库尔迪一家的情况,实际上曾经是小康之家,父母都接受过不错教育,还有一个姑姑远在加拿大。之所以选择逃亡,完全因为战乱。他们所在的小镇科巴尼,是伊斯兰国与政府军交战的战场,常有居民被劫持为人质。
难民西行之路,有可能是死亡之旅。比如在地中海一带,海难事件层出不穷。艾兰.库尔迪就是这样,登上一辆超载的小艇强渡,试图从博德鲁姆到科斯岛,在不到5公里的水路中,最终发生了沉船惨剧。其实,光是今年,葬身地中海的难民就达到2500人之多,历史上的伤亡人数更是无法统计。有时,死亡人数只是冷冰冰的数字,只有小艾兰的照片冲入视线之时,才能造成不一样的视觉冲击。
进入21世纪以来,难民问题日益突出。一方面,全球的发展不平衡,南北之间的鸿沟正在不断加深,更多的欠发达国家失去了摆脱贫穷和高死亡率的可能性,移民或难民为了过更好的生活,就会选择迁徙。另一方面,全球化正在带来更多的流动,各国的边界都在相应削弱,商品贸易、人员的流动也在加快,交通发展更加便利。比如说,从叙利亚的大马士革到德国的法兰克福,直飞只需4个小时,也就是说,从贫穷、战乱到富裕、安宁的交通时间,只需4个小时。当然,难民人数在最近几年的“井喷”,被认为与阿拉伯“民主化”浪潮引发的内战有关,大量平民被迫背井离乡。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从难民人数的增长就可以体会到。
然而,奔赴德国的逃亡之旅,远非一张机票可以解决。为了获得避难签证,他们必须采取迂回路径。很多叙利亚难民要奔赴欧洲,必须绕道另一个陷入内战的国度——北非的利比亚,原因是这里容易获得马耳他的签证。马耳他在2004年加入欧盟和神根协议后,同时是最容易取得神根签证的欧洲国家之一。位于的黎波里的马耳他大使馆,每天要处理200份申请,这对来自叙利亚的难民是个机会。如果申请失败,难民就会尝试偷渡的方式,“蛇头”用小船把难民从利比亚带到最近的欧洲海岸,也就是马耳他以及意大利的兰佩杜萨。轻舟过海,隐藏着巨大的风险。前文所说的因偷渡而引发的海难,就缘于此。
现在世界的距离,看似很近,实际上很远。和平年间,他们作为游客、消费者,或许很便利地游览柏林、巴黎、苏黎世等欧洲名城;但目前以难民的身份,要寻求欧洲的真正接纳,这远远比想像中困难,甚至随时有丧命的可能。
二:
对于欧洲社会,又如何面对这些来自战乱国家的难民?
去年7月,笔者在法国两大城市巴黎、里昂小住了一阵,发现其非洲裔移民已经无所不在。在巴黎地铁上,只要过了晚上11点,似乎进入黑人的世界。据了解,他们不少来自塞内加尔、马里、肯尼亚等国家。而在里昂,则是阿尔及利亚人的天下。阿尔及利亚人是欧罗巴人种地中海型,但信奉伊斯兰教。有一晚正好是世界杯阿尔及利亚对韩国的比赛,夜晚共有数千阿尔及利亚人披着国旗、开着摩托在里昂城内狂欢,肆无忌惮地庆祝着“他们的国家”的胜利。显然,面对着移民们“喧宾夺主”,法国本地居民意见已经很大,但是碍于民主自由的观念基础,不方便明确反对。在面对着数十万的申请入境的难民,他们实在很不情愿。
德国也是如此。去年,德国移民净流入约47万人,比2011年增长了接近一半。今年将有80万人申请避难,是去年的4倍,仅上月,就有超过10万难民进入德国,创历史纪录。由于近年来经济成绩突出,德国成为这一波难民潮首选的国度。对于德国总理默克尔来说,这是一个“比希腊危机更棘手的问题”。今年7月15日,默克尔参加了一档节目的录制,一个叫丽姆的巴勒斯坦女孩讲述了留在德国的愿望,结果默克尔生硬地拒绝:“丽姆,你父亲的劳动合同结束了,你必须回去。”默克尔的理由是,如果她向这女孩子打开了大门,所有门外的难民就会进行抗议。默克尔宁可让节目录制现场气氛变僵,也不能对这女孩许诺。针对难民的政策对于一个国家来讲是极其严肃的抉择,选择一时之仁很容易,但如何承担其后果,则是一个技术问题。事后,有媒体赞扬默克尔“诚实”、“有一说一”,守住了底线。
仅仅一个月之后,舆论似乎再次割裂。小艾兰的照片展示了巨大的冲击力,全德国多个社会团体发起了“收留难民”的运动,在球场、学校、社区,还有在演唱会现场,都有民众呼吁放宽移民政策。但在互联网上,反对的呼声也同样猛烈,排穆斯林的右翼运动PEGIDA和新纳粹团体都在不断扩张。而难民安置点的选择,同样引发了德国民众的“邻避效应”(英语:Not In My Back Yard,NIMBY):即使有人支持接收难民,但似乎都不愿意自家后院成为难民庇护点。或者,人们都忘不了今年年初爆发的《查理周刊》惨案,几个宗教极端主义分子冲入编辑部开枪。
默克尔的姿态也从消极变得积极,她最近宣称将会加速处理难民申请的速度,修建额外的住房并承诺拨款60亿欧元。因此,默克尔成为了难民眼中的英雄。
三:
欧洲人对难民态度的变化,斯洛文尼亚著名哲学家齐泽克(Slavoj Zizek)做了深刻的归纳:否认(denial)——愤怒(anger)——讨价还价(bargaining)——沮丧(depression)——接受(acceptance)。目前,大多数的欧洲人已经到了“讨价还价”或“沮丧”阶段,也就是说,在承认难民的困境、不得选择接受之时,他们开始讨论“接纳多少人”,“每个国家的配额是多少”,同时也在抱怨“欧罗巴斯坦”的形成,即欧洲即将被伊斯兰化。但是,齐泽克指出,目前之所以仍未达到“接受”的阶段,关键因素是欧洲依然没在收留难民的责任上达成共识。
很显然,欧盟绝非铁板一块。德国似乎还有余力接受如此之多的难民,但对于一些经济衰退、陷入死局的国家,比如希腊、意大利等,民意则相当排斥。默克尔虽然号称为“欧盟的首领”,但她依然无法左右这些国家的意志。配额方案还没开始讨论,难民们已经来到门前。有媒体调侃道,默克尔本想号召各国一起讨论如何应对难民问题,但猛然发现,其他领导人当了甩手掌柜,问题都堆在她门口了。
此前,难民在欧洲的分布并不平均,此前,收留难民数量在前五位的是德国、瑞典、法国、意大利、英国;而德国所提供庇护数量比难民数第二多的瑞典的两倍多,是第五名英国庇护数量的5.5倍多。可见,德国一直以来都超额完成了任务。
除此之外,难民的流动方向也是德国。尽管很多难民在意大利或希腊登陆,但媒体指出,他们向往的是“更好的生活”(better life),不满足将欧洲二流国家作为终点,因此执着地向德国进发。因此,不少人指责难民们“已经不是选择避难”,而是向往“德国的生活”。这种姿态显然让一些欧洲国家(比如匈牙利、捷克等)感到不满,他们也索性采取消极态度,将难民送上开往德国的列车。当默克尔提出摊派难民名额时,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四国明确提出反对。匈牙利记者那一次使绊子,就暗示了这种敌意与不满。
最后,这造成了一个困境。难民们与欧洲国家互相打量、互相挑选,最后集体涌向了已经超负荷运作的德国。
四:
在接受难民方面,欧洲(尤其是西欧)已经做得足够突出。2013年,欧盟接收了世界上79%的难民,体现了其人道主义的一面。就算是接受难民不算太积极的荷兰、比利时、葡萄牙等,也做得比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好。以比利时为例,目前总的难民接待能力为2.3万人,如今他们已经尽力。比利时联邦移民国务秘书特奥.弗兰肯表示,联邦政府已决定尽快腾出5000个额外的难民住所,并将在2016年4月之前再新增1万个难民住所。
难民的应对和安置是一个全球性问题,不是欧盟一家的事。美国、加拿大、俄罗斯、日本、印度、澳大利亚这些大国不能袖手旁观,这也包括中国。现在的问题是,这些国家的舆论都在关注此事,一边作高姿态,劝导欧洲国家接纳这些难民;同时私下又暗中取笑,装模作样地谈论“欧洲国家被难民占领怎么办”。这实际上是一种非常虚伪的心态:一边强迫行善者“舍己为人”,一边又等着看行善者的笑话。为什么这些国家不能分担一下欧洲国家的负担呢?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随着中东局势进一步恶化,必将有更多难民选择逃离。届时,他们的目的地将不局限于欧洲。难民问题真正成为一个全球性问题。中国作为近年来经济成就最突出的国家,也有可能成为难民心中的目标国。实际上,近十年来已经有数十万非洲人、南亚人迁徙至中国。中国政府通过何种方式接受、安置,也是考验之一。届时,或许在联合国相关机构的统筹下,通过G20、APEC、金砖峰会等平台解决全球难民配额问题。如何终结难民问题,齐泽克甚至展望“共产主义”:若全球资本主义的运作没有转变,非欧洲的难民也会同来自希腊与其他欧盟内部国家的移民汇合。“在我年轻的时候,这样的组织性尝试被称之为共产主义。或许我们应该重新使用它。或许,从长远来看,这是解决(难民危机)的唯一办法。”
还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人们普遍将难民视为一种负担。实际上,只要处于一个适当的比例,外来的移民(未必是难民)对于一个国家的经济、文化等方面,是带有正面意义的。来自异质文化背景的移民具有某种“势能”,能为移民国家带来不同维度的创造力。德国近年来的经济发展,也离不开移民们(包括难民们)的贡献。最典型的事例是去年世界杯夺冠的德国足球队,带有外籍移民背景的球员占了几乎一半。一个乐于接受移民的国家,必然获得经济的活力与创造力,亦是一个包容且强大的国家。
所谓“世界和平”的愿景,若没有具体的行动,只是一句空话。在如今战火不能平息的背景下,如何处理好难民问题,考验的是国际社会,甚至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这个大背景下,没有人是旁观者,每个国家——尤其是自我标榜和平稳定的国家,都应该做好体现责任的准备。
(马立明,资深时事评论员、政治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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