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境、污名與生存:陳旺和他的美國

人生最幸福的時候,他說一是在充滿希望的走線路上,一是在福州郊外和朋友靜聽鳥鳴與流水。
陳旺在2024年冬天的小屋。圖:受訪者提供
國際 美國 移民 遷移

林中小屋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

2024年7月的一個傍晚,連日降雨後的紐約有些潮溼悶熱,中國大陸移民聚居區法拉盛的一座公園外,星條旗無精打采垂在球場外的旗杆頂端。幾十名不同年齡的男男女女跟隨著震天響的公放音樂舞動身體。仔細辨認唱詞,我發現那是改編成舞曲節奏的愛國歌曲《歌唱祖國》。

從這兒出發,只消往公園裏走幾分鐘,就是空無一人的寂靜森林。稍微偏離公園主路幾步,植被就茂密得足以讓人失去方向。踏入密林深處,會突然撞見一堵籬笆牆。籬笆用長短粗細接近的枯樹枝精心搭成,橫豎交錯,在這原生態的樹林中顯得甚是突兀。籬笆圍出一片大約十平方米的空間。中央是用兩層石塊砌成的土灶,配一口已被燻黑的大蒸鍋,旁邊放着兩塊碩大的木樁案板,一段竹子充當水管,把案板上的餐廚積水一路引向地上一道淺淺的引水溝,而後者最終把污水引去籬笆外面。土灶另一邊,是同樣精心搭建,由墊磚、原木樑和鋪板組成的三層支撐結構,在鋪板上方,架着一頂簡易的藍色戶外帳篷。

這就是陳旺在紐約的家。

看起來,最基本的居住需要都能得到滿足——從食材到洗衣用具都整齊地堆放在空間的一角,一塊巨大的篷布撐在上空遮擋風雨。甚至,這裏還頗有幾分隱居於鬧市的詩意——篷布下裝了USB供電的小燈,為夜讀照明。

但總有各種意外會打破這種美好。這一天,前來拜訪的同事和我沒有穿長褲,雨後森林裏的蚊子咬得我們毫無招架之力。陳旺趕緊點起柴火,用煙氣驅蚊。但為時已晚,幾分鐘後,我們拖着各自紅腫麻木的雙腿狼狽告辭。

走出去的路上,我們驚訝地發現,林子裏還住着其他人——一名年輕的華裔男子坐在帳篷前吃麵,冷冷地看着我們。他只穿一條褲衩,並沒有迴避的意思,似乎既不怕外人,對蚊蟲也早已沒有感覺。比起陳旺的家,他這位鄰居的住所簡樸許多。事實上,那裏只有一頂帳篷。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陳旺那樣,在森林裏徒手搭出一座體面的住所。

2024年夏天晚上的小屋。圖:受訪者提供

「電子寵物」

多數人第一次聽說陳旺的名字來自於網上的負面內容。

確切地說,是各種以「電子寵物」為標題的文章、視頻。在簡體中文互聯網語言中,「電子寵物」原本指網民出於獵奇、看熱鬧等心態,關注某些並不認同的賬號。最近幾年,由於中國政府的極端新冠大流行應對措施,以及中國經濟隨之而來的下行趨勢,「走線」偷渡美國成了簡中互聯網,尤其短視頻平台洶涌的潛流話題。這一熱潮也得到了統計數字的支持:根據美國海關與邊境保護局(CBP)發布的數字,從美墨邊境未經許可入境美國的中國公民,數字從2022財年的2200人,躍升至2023年的24300人,到2024年更是上升至38200人。

與此同時,一批「潤」出中國後過得並不如意者,尤其那些實名在互聯網發布內容的人,成了「愛國大V」們的獵物。大V需要負面例子來平復讀者群體的焦慮情緒,向粉絲證明,「潤」出中國是一個巨大的錯誤,留在中國才是正道。早在2022年底,新浪微博上的幾位「愛國大V」就已大量發布類似內容,2023年2月,他們開始使用「電子寵物」這個稱呼。直到同年秋天,隨着幾篇爆款貼文的出現,這個稱呼廣泛傳播開來,溢出到微博公衆號、Bilibili、各短視頻平台,乃至迴流推特和YouTube。許多平台上甚至出現了專門搬運或嘲笑「電子寵物」內容的賬號。這些來到異國他鄉,掙扎着努力生活的人,在網上的一言一行被無數尋覓流量的眼睛凝視;他們自己發的帖子被斷章取義、添油加醋,甚至直接捏造;他們的憤怒和痛苦成了幸災樂禍者的笑料。

幾乎在所有的「X大電子寵物」名單中,都能看到陳旺的名字。這當然和他與衆不同的生活方式不無關係。他也似乎從不羞於把各種私密的感受和經歷發布在實名賬號上,這讓他很容易受到那些不懷好意者的傷害。一些博主把他稱為「最危險的電子寵物」——陳旺曾經發布過幾張在自己的住所前揮舞刀具的照片,還有幾張全裸的影像,據他說是為了「嚇唬騷擾者」,以及探索「身體美」。

而在經常被「愛國大V」點名的所謂「電子寵物」裏,也只有陳旺同意接受我的採訪。其他幾位要麼不理睬,要麼犯事在坐牢,要麼乾脆懷疑我是間諜。儘管如此,那個七月,初次見面,我和同事還是帶着提防和戒心前往。

不過,我們逐漸意識到,面前這個留着寸頭和絡腮鬍的男子,無論與他張狂的網絡形象,還是與不懷好意者給他貼的標簽,都是如此格格不入。真實世界中的陳旺,禮貌、隨和、靦腆。同年齡段男性通常最不缺乏的氣質——自信,在他身上似乎很難找到。我們提出的許多問題,最後得到的答案都是「也還行」,「倒也沒有」,然後是長時間的思考,最後總結道:「可能還是因為我沒怎麼讀過書」,「可能還是因為我性格太內向了」。

不過,對於所謂「電子寵物」一說,陳旺的態度異常堅決:「我不是『電子寵物』,那些在中國污衊我們的人才是『電子寵物』。」

陳旺拿出了剛從法拉盛圖書館借出的兩本書:《半小時漫畫中國哲學史》和《微笑面對無禮之人》。攝:龔珏/端傳媒

早年

根據陳旺的講述,1988年他出生在福建連江一個農民家庭,是家裏的老三。父母擺攤賣水果,兩個哥哥都在外地打工。四年級時,他被其他孩子帶去玩縣城裏猖獗的老虎機,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甚至偷家裏的錢去賭。因為偷錢,父母用棍棒打他,但卻無所謂他學習如何,反倒希望他最好去幫家裏放羊。那時,他的家鄉普遍不重視教育,許多人中學讀完就出去打工,也有不少偷渡去國外打工的。

成年後,陳旺在武漢當了兩年兵,被選入精銳的空降部隊。他對此不以為然,覺得「士兵不要頭腦太發達,只要會執行命令就行了」。軍旅生涯如今留給他的更多是創傷記憶——沒完沒了的洗腦教育,被老兵和軍官無緣無故暴力對待:「軍隊就是這樣的文化,要求你絕對服從,打仗的時候你才會願意去當炮灰……如果那時候讓我去打台灣,可能我也就心甘情願地上了。」

退伍後,他在福州打工,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食堂、餐館打雜,建築工地,跑銷售。他坦誠自己「嘴比較笨」,但有些顧客就是喜歡這樣的老實人。在發現推銷的商品偷工減料後,他選擇辭職,開始送外賣。

他說喜歡自由的工作,儘管送外賣如今在中國大陸已經被和「內卷」、「壓榨」這樣的概念劃等號,但在陳旺記憶中,那是他做過最自由的工作。由於生活簡樸,他的日常開銷很少,每天在中午高峰時送兩三個小時外賣就足以維生。

業餘時間,陳旺說喜歡「追求精神生活」。他是福州圖書館和書店講座的常客,喜歡看科幻電影和歷史書。不過年代久遠,他已記不起當初看過哪些書,只說印象最深的電影是《滅。境》(Annihilation)和《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聽了許多作家講座之後,他一度也想當作家,因為「挺光榮的」。

陳旺還加入了當地一家獨立書店的交友群,想要尋伴脫單。他微信朋友圈裏最早的記錄就是那時的徵婚帖。他描述自己對「宇宙、人類歷史、自然科學以及創業」感興趣,自稱「信奉男女平等,不抽菸喝酒賭博,不大手大腳花錢,有上進心,會一起分擔家務」。不過這段文字裏,寫得最長的反倒是對自己缺點的剖析:「職業規劃不明確,所學知識專業性不強」,「收入低沒有安全感」,「性格不是很開朗」等等。

他最終並沒有如願找到女友,陳旺分析,這主要還是因為他來自農村,物質條件太差。

陳旺最早搭建的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小木屋,2024年初被多部門聯合執法當作違章建築拆除後,他重建了一座更為低調的帳篷屋。圖:受訪者提供

「知道的越多,人就越不開心」

起初陳旺並沒有什麼政治意識,但2017年前後,他在群裏發出一些支持男女平等、反對彩禮的言論。一位群友認為陳旺很有想法,便把他拉入一個「民主群」。在這個男性佔多數的民主群裏,人們經常討論各種時政議題,比較中美制度優劣。

陳旺的人生從此被改變。

在這裏,陳旺了解了「六四」,學會了如何翻牆、上推特。

2017年年底,在朋友圈發布的一條貼文裏,陳旺寫道:「第一次翻牆成功,看到了國外的信息,不用一直聽洗腦。」隨貼文發布的截圖裏,是五條郭文貴的YouTube視頻。

外網的言論自由給陳旺留下深刻印象。註冊推特後兩週,他在朋友圈感概道:「川普推特下面推友的評論,換做我們會被抓起來……不管川普做好做壞,至少在美國說話沒有人抓。」

他還在朋友圈授人以漁:「我會無償告訴你我所知道的連外網,以及申請推特和臉書賬號的方法」。

時過境遷,如今,陳旺說不知道,這到底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知道的越多,人就越不開心。做小粉紅被洗腦,成天傻呵呵的,一看到說日本不好的節目就心潮澎湃,過得也挺快活的。」

新知很快就讓陳旺付出了代價。因為在推特上發表政治言論,他在2018和2019年兩次被警察上門「喝茶」。雖然沒有受到身體暴力,但陳旺被明確告知,再有第三次,就要承擔刑事責任。

他在推特上一直毫無戒備地用真名和真人照片作為用戶名和頭像,我問他為何不起網名,他想了一會兒說:「可能我這個人太傻了,有點潔癖,有點完美主義,不喜歡作假。」

花花世界也帶來別的煩惱。他從亞馬遜上購買國外的商品,與此同時工作時間又越來越少,於是財政狀況越來越糟糕。更讓他困擾的是,翻牆後可以不受限制地接觸色情片,這讓他有點淪陷。他擬定了各種自律守則、「戒網計劃」、「戒片計劃」。事實上,之後幾年裏,他在社交網絡上發表的大量內容,都是每天一絲不苟地記錄自己是否遵守這些守則與計劃。不過,慾望似乎總是會戰勝他的意志力,計劃往往在堅持了一定時間後以失敗告終。

陳旺與自由女神像的合影。圖:受訪者提供

趟水走線

恐懼和經濟情況都促使他決定離開中國。

早在2018年,陳旺就試圖去美國領事館申請旅遊簽證,但被當場拒簽。每次和陳旺聊起「非法移民」,他都顯得無奈:「我也想合法移民,但是沒合法的條件。要是有橋,誰願意趟水?」有時他也會話鋒一轉:「美國人的土地也是從印第安人那裏搶來的,難道就合法嗎?」

第一次偷渡,陳旺選擇了一條前無古人,怕也是後無來者的路線。2020年8月,他來到黑龍江綏芬河的中俄邊境,根據百度貼吧網友的指點,偷越過中俄邊境。隨後他計劃徒步幾千公里,穿越寒帶無人區,一路走到白令海峽,然後划船前往北美。

他的宏偉計劃在兩小時後被巡邏的俄羅斯邊防軍人挫敗。

這些揹着長槍、牽着狼狗的軍人把陳旺按在地上,蒙上眼罩。陳旺在網上曾看到,俄羅斯邊防部隊會毫不留情地對試圖逃跑者開槍。他很怕俄羅斯部隊直接把他帶去刑場槍斃,再對中方報告說是他想逃跑。但他也非常興奮,「可能興奮還蓋過了恐懼,因為終於走出中國了,不會再被警察找了」。

陳旺在俄羅斯的監獄裏被羈押了兩個多月。遣返回中國後,拘留和防疫隔離又是一個月。獲釋不久,他在朋友圈裏痛斥俄羅斯獄警把他的個人財產全都佔為己有:「俄羅斯就是一個流氓無賴的地方!」

幾乎所有人都對這項計劃感到難以置信,陳旺說,就連俄羅斯的法官都在庭審時嘲笑他:「難道你游過去?白令海峽很寬的!」

或許,正是因此,在俄羅斯法庭給他的判決書譯文中,認定他只是「為了找更好的生活條件,從中國步行到俄羅斯」。陳旺堅定認為自己的計劃可行:「我決定沿海岸線走,海邊會暖和一些,還可以捕魚,也會有一些居民。到了白令海峽邊,那裏有因紐特人,然後我租一艘船,坐船過去。」

走線路上。圖:受訪者提供

但再具體的計劃就沒了。他只帶了「幾件過冬的衣服」,和一張在俄羅斯用不了的銀聯卡。「走得很匆忙,沒什麼計劃。人到了那邊,自然會想辦法。」

雖然沒有旅伴,但他相信自己並非唯一一個這麼做的人:「我比較關注人類歷史,知道印第安人就是這麼過去的。」

2021年下半年,離「走線」成為中國坊間熱議話題至少還有一年,陳旺通過民主群聽說能從免簽的厄瓜多爾(台譯厄瓜多)進入美洲,然後一路北上走去美國。對於這條當時尚沒有很多國人踏足的不尋常路線,他再次選擇相信,因為他覺得民主群裏的人都志同道合,值得信任。

陳旺的走線路途中充滿了波折:不斷被航空公司拒絕值機後,他選擇先去新加坡務工幾個月,從那裏飛往伊斯坦堡,再前往厄瓜多爾,然後一路北上走到美國。沿途遭遇了幾乎所有走線客都會經歷的雨林、黑幫、黑警和墨西哥監獄。

然而,陳旺這一路在社交媒體上留下最多的,卻是沿途風景的詩意影像:藍天、海浪、沙灘、熱帶樹,樹下則是被陳旺一路騎到美國的紅色單車。

他還對我講述了四個中國走線客偶然相遇後,一路互相照顧、彼此信任的故事:「走線也許是我們這些人一生最開心的時候,風景好,也沒什麼壓力,每天都有新鮮感。」

走線路上。圖:受訪者提供

夢碎

2022年2月,一個寒冷的日子,陳旺和旅伴從德克薩斯州入境美國,隨後向國土安全部的巡邏人員自首,並被帶去臨時拘留所。

他回憶,那裏的羈押條件非常不堪,很小的監室裏擠了一百多人,睡覺時腳會踩到別人的臉。

兩天後,陳旺被轉移去正式拘留所,也就是走線客常說的「大監獄」。這是位於德州東南部的瓦萊拘留設施(El Valle Detention Facility)。它的前身威拉西縣懲教中心(Willacy County Correctional Center)曾是美國最大的移民拘留設施,2015年因囚犯騷亂而關閉,2018年改名重組後重新投入使用,大約能容納一千名囚犯。

小監獄與大監獄
小監獄即臨時拘留所。走線客在非法入境並向邊境巡邏隊自首後,會首先被送到這裏,隨後通常會在一兩天後被轉移至「大監獄」。

大監獄即正式拘留所。走線客通常會在這裏被關押幾周,隨後釋放。一些被認為低風險的走線客,如帶孩子的人,可以不經大監獄直接釋放。陳旺在大監獄被關押116天。

部分走線進入美國的中國公民,進入「大監獄」後幾周內會接受「可信恐懼面談」。如果法院判定他們曾在中國受到「可信的恐懼」,就可以被釋放出獄。

可信恐懼面談(Credible Fear Interview)
從美墨邊境無證入境者需在「大監獄」中通過這項篩查程序,證明自己因面臨迫害或酷刑的可信風險而離開居住國,才可進入正式庇護程序。但在實際操作中,不同拘留設施在不同時段有不同的執行標準。一些走線者會在獲釋後才接受面談,部分人經歷的面談非常簡略,甚至有些人未接受正式面談就進入了正式庇護程序。

隨後,走線者往往會前往移民司法較為寬鬆的「藍州」,尋找律師,為「大小庭」做準備。等待「大小庭」通常會需要幾年時間,中間走線客已可以申請工卡(EAN),一邊合法工作,一邊打官司。

大小庭
「小庭」即「主日歷聽證會」(Master Calendar Hearing),「大庭」前的預備聽證會,主要處理一些程序性問題——如確認申請人身份、律師代理情況、遞解令抗辯、庇護申請遞交等,並為「大庭」做好準備。聽證通常較為簡短,持續10—20分鐘,可能會進行一到三次。陳旺進行了兩次小庭。

「大庭」即「個人聽證會」(Individual Hearing),決定庇護申請者是否獲得庇護資格的庭審。聽證中,法官會聽取申請人陳述、律師辯護,以及政府律師的質詢,並對證據進行審查。通常只進行一次。勝訴者可獲得庇護身份,一年後可申請綠卡;敗訴者將收到遞解令。陳旺在大庭中敗訴。

陳旺在「大監獄」裏通過了恐懼面談。但,隨後他的命運急轉直下。出於未知原因,他沒有被保釋。他自己推測,這是因為他在拘留所中沒能背出美國境內聯繫人的通訊方式,所以不符合假釋條件。

他的「大小庭」被定在拘留設施內進行。在與外界隔離,語言又不通的環境下,他沒有辦法為庭審準備證據,甚至無法請律師——官方提供的律師要麼打不通電話,要麼不會說中文。

最後,陳旺在沒有律師的情況下,孤身面對以嚴苛聞名的德克薩斯州移民司法系統。根據非政府組織「政府檔案交流中心」(TRAC)統計,在陳旺受審的伊莎貝爾港移民法庭(Port Isabel Immigration Court),多數移民法官在2018—2023財年的庇護批准率都不到一成。最後,法官認定,陳旺在中國的經歷只能算是被騷擾,不構成迫害,因此陳旺沒資格獲得庇護,被判遞解出境。

「破罐破摔」

宣判過後,陳旺仍被關押在拘留所中很長時間。他說自己在絕望中進行了三次短暫絕食和一次撞牆抗議,終於得到釋放,「要不然不知會被關到什麼時候」,甚至有可能被直接遣返。

116天後,陳旺得以離開移民拘留所,但他的美國夢在拘留所內就已經破碎。

離開拘留所後,他先來到洛杉磯——因為聽其他走線客說,這裏好找工作。不過。落地沒多久,他通過家人連繫到紐約的親戚,就又買機票去紐約投奔親戚。

和其他中國走線客一樣,他一邊工作,一邊準備官司。只不過別人是合法工作,等待「大小庭」,陳旺卻是無證工作,等待上訴。

他在推特賬號的簡介裏寫出了對命運不公的埋怨:「尋求庇護遭法官一腳踹飛,永世不得工卡,何況綠卡。」

「大庭」敗訴後,陳旺還有向移民上訴委員會和聯邦上訴法院兩次上訴的機會,但通常上訴的成功率遠低於打贏「大庭」。而且,即使在移民上訴委員會上訴成功,案子也只是發回同一法院的同一法官處重審。對陳旺而言,這不過是意味着再次挑戰嚴苛的德克薩斯州移民法官。

自覺獲得庇護與合法身份可能渺茫,陳旺承認自己有些「破罐破摔」。他辭掉了來紐約後聘請的律師,因為移民上訴委員閉門審理案件,律師無法參加。而像填表、寫上訴狀這樣律師能做的事,在陳旺看來都能由ChatGPT來完成。

上訴機構
「移民上訴委員會」(Board of Immigration Appeals,BIA),位於維珍尼亞州瀑布教堂,是移民系統內的最高上訴機構。若庇護申請者在大庭敗訴,可在30天內向BIA上訴,理由通常為法律錯誤或程序不公,而非重新審理事實。上訴為書面閉門審理,申請者與律師無法出席。若上訴成功,案件通常發回原法院重新審理;若失敗,遞解令生效,可申請暫緩遞解或繼續上訴至聯邦法院。

「聯邦上訴法院」(United States Court of Appeals),又稱「巡回法院」,是移民案件進入聯邦司法系統後的上訴機構。若庇護申請者在BIA上訴失敗,可在30天內向聯邦法院申請司法審查,僅審查法律程序是否存在錯誤,而非案件事實。上訴成功時,案件發回BIA或移民法庭重審;若失敗,遞解令正式生效,申請者可能被遣返。

漫長又無望的等待挫傷了他投入新生活的熱情:「有了身份還可以出去走走,可現在我就像腳被某個無情的東西給拴住了。」他沒有工卡,合法勞動權益無法得到保障,只能做一些技術含量最低的苦活,還要被僱主隨意壓價。他常用「驢拉磨」形容在美國的工作,和我細數了種種工作的不堪:搬家——老闆兇惡,不尊重人;擦灶台——被老闆欺騙;餐館——不要沒工卡的;送餐——工價越壓越低,算法越來越盤剝人,就連電瓶車也時不時被偷。

陳旺漸漸躺平,不再拼命工作。幸而他擅長過省吃儉用的日子。去年夏天,他每個月只花200美元,半年後,這個數字又降到了180美元。最能體現這種「消費降級」的,大概就是他的住所:剛來紐約時,他借住在親戚家;後來陳旺說不想不麻煩他們,他自己租住一間地下室;地下室幾次被下水道污水漫灌後,他住進了無家可歸者庇護所;但很快他就受不了庇護所的髒亂,決定用自己在視頻網站上學到的戶外技能,在森林裏搭房子住。

陳旺的朋友圈為這張照片配的文字是:「沒想到,來美(國後的)日子越來越難了,哈哈哈!」

「新移民國」

真正來到美國後,陳旺意識到,「美國並沒有憧憬中的那麼好、那麼自由」。來到紐約兩個月後,他在朋友圈裏羅列了美國的日常生活給自己帶來的各種文化衝擊:不讓人上廁所的麥當勞、糟糕的治安情況、費解的小費文化,等等。

渴望寧靜是陳旺世界觀的核心要素。他曾以為吵鬧是中國這樣的專制國家所特有的,學會翻牆後不久,他就在推特上總結道:「專制將人的獸性表現得沒有下限,共和制將人的理性表現到極致。這就能解釋有的國家總是有噪音,道路髒亂;有的國家總是寧靜,道路乾淨整潔。」

來到紐約不久後,他感慨說:「說實在,美國社會很急躁,很緊張,車開得很快,很容易拔槍槍殺別人。」所以,搬進森林對他而言,不只是條件使然,也是自發選擇。至少,搬家後,他很少再發文抱怨生活環境,反倒是一直在欣喜地分享來住所作客的浣熊、野兔、狐狸、負鼠。

有別於許多因為無法適應國外生活而變成「離岸愛國者」的異鄉客,陳旺選擇從一個更高的角度俯瞰自己在中美兩國的生活經驗。他開始經常講述作為底層人,無論在什麼國家都過不上好日子,因為統治者從來不會真正顧及底層人的利益。他把新移民的積怨與自己對人類遷徙史的興趣結合起來,發明了一套自嘲中又透着認真的「新移民國」理論:既然白人作為美國曾經的新移民,宣稱自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那麼我們現在的新移民何不也宣布自己為美國的新主人呢?

除了這些,陳旺在社交媒體上分享的,也有最私密的情感和創傷,比如一次難得的親密關係體驗,抑或父親去世時無法回家的懊喪。但,真誠換來的,是凝視者更多的嘲笑與傷害。如果他講述生活的不順和苦悶,就會有人嘲笑說:「這就是恨國潤人的下場。」如果他很生氣,會有人帶著假惺惺的同情說:「好端端一個人,去了美國就瘋了。」甚至如果他一段時間不更新,就會有好事者造謠他的死訊。

線上的名聲溢出到了線下。在法拉盛,陳旺時常會在街頭被人認出。我們第一次和他見面時,約在一條繁忙街道的商場門口,路邊人來人往,偶爾會有人叫他:「陳旺!」他輕輕點頭,不做多餘回應,之後告訴我們,自己並不認識對方。不過,他能覺察到許多人並沒有懷着善意。

陳旺的朋友圈為這張照片配的文字是:「如果不考慮面子問題,這樣子沒有房租生活,真是太好了,只是現代人好像都在為面子而活。」

他在手機上一絲不苟地分類統計來美國後受到的騷擾:稱呼騷擾、偷拍騷擾、嘲笑騷擾、打量騷擾、接觸騷擾、言語騷擾……這幾個月來,陳旺在社交平台上發布了越來越多警告、威脅騷擾者的內容。他對着鏡頭做出盛怒的神情,罵粗口、比中指、抹脖子,並不具體說明威脅的是誰,彷彿已預設所有觀看視頻者都是他的敵人。但那些靠傷害他賺取流量的人並沒有被嚇到,反而變本加厲地嘲笑。

這是一場不公平的對決,陳旺獨自站在聚光燈下,無數隱形的對手在背後捅他刀子,而陳旺絕望的回擊全都落在了空氣上。

「不甘心」

川普二次當選過後一個月,在零下十度的嚴寒中,我和同事再次造訪了陳旺的林中小屋。見我們凍得不行,陳旺又開始劈柴生火,為我們取暖。他說自己夜裏要蓋四床被子,但還是覺得冷。同事悄悄提醒我,說陳旺手上有很多凍瘡。

法拉盛的走線社群正因川普承諾的無證移民大抓捕而焦慮不安,但處境比多數走線客更糟一等的陳旺反而頗為淡定。

他和我掰手指算了真被遣返的可能性:首先他還在上訴,遞解令尚未生效;就算全都敗訴,遞解令正式生效,也得正好被移民與海關執法局(ICE)抓到;就算被抓到,還得遇上美中遣返航班上正好有空位。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民主選舉,陳旺並沒有感到特別興奮。他說自己自然期待賀錦麗勝選,因為民主黨的政策對移民更友好,但他也知道在目前美國的大環境下,即使民主黨也不會給他的命運帶來什麼實質改變。

他甚至對選舉本身也有些失去興趣——在他的「新移民國」理論裏,他認為應該用抽籤取代選舉,頗有些亞里斯多德《政治學》的餘韻:「這能保證富人能抽到,窮人也能抽到。不像現在的制度,哪怕民主制,永遠代表著中產階級或上層階級的利益。你看法拉盛,都要成議員家族了。」他指的顯然是目前代表法拉盛的國會議員孟昭文(Grace Meng),其父曾任紐約州議員。

在木屋的飲食。就連筷子也是陳旺用枯枝自制的。圖:受訪者提供

相隔半年,我覺得他對美國的幻滅感更強了。或許是戴上了思鄉的玫瑰色眼鏡,法拉盛如今在他眼裏不如福州,甚至不如連江縣城——福州「到處都是風景」,而連江至少很乾淨。

這也並非陳旺一個人的感受。據他說,已經有一些不能適應美國生活的走線客自己選擇走人。

但每次我問他,是否後悔來美國,他都斬釘截鐵地說,不後悔。目前他也不打算主動離開,有時候他說,這是因為還有新鮮感,有時候他說,是因為不甘心。

我問陳旺,除了那段無憂無慮、對未來充滿希望的走線時光,人生中還有什麼能稱得上幸福的時刻。他又思考了很久,然後告訴我,人生最幸福的時候,是二十幾歲時,和一個打工的朋友一起在福州爬山、野炊、宿營,遠離都市的喧囂,靜靜地聽山上的鳥鳴和流水聲。

「我們都是底層,他不喜歡歷史、自然、科學之類的話題,我們就聊一些打工和生活瑣事。」

來到美國後,陳旺說還沒有經歷什麼特別幸福的事。如果真要說,那就是去年年初,在公園裏剛搭起小木屋的時候。

小屋不是永恆的。我們造訪後沒過多久,陳旺的林中小屋第二次被市政當局作為違建拆除。

陳旺目前居住的無家可歸者庇護所內景。圖:受訪者提供

陳旺住進了布魯克林的無家可歸者庇護所。從他發布的照片來看,環境還算乾淨、舒適。不過陳旺說,庇護所裏晚上總是很吵,只有白天才能睡得好覺。現在他在考慮買一輛二手車,未來住在車裏。

看起來,這條獨自一人的美國路,陳旺還會繼續走下去,一邊努力生存,一邊與覆雜的司法系統和看不見的網路敵人們搏鬥。就像夏天我和同事離開後不久,他在朋友圈寫的詩裏描繪的那樣:

你總說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不回頭
​​但我總是伸手不見五指
​​我總是太迷茫 性格憂鬱
​慢慢迷失在茫茫人海
​有時開心 有時抑鬱 有時無法自拔
[…]
這世間有太多無奈 無所適從
​有時被嘲諷 有時被欺 事後總是異常生氣
​我總想能活著開心些
去勇敢反擊
​但有時卻不盡意
​總是小人愛惹人

姬冰雁、Yiu Kayi、樂巍暘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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