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买的时代:台湾青年如何在“新青安”与“限贷令”间挣扎成家?

他们并没有感到特别喜悦,总觉得自己是赶鸭子上架,硬著头皮买的。
新家预计能在春节前装潢完成。买房后,奇奇才明白「可以把钱花在布置自己的房子上」是一件满开心的事情。摄:陈焯煇/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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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孩子之前,森爸和太太完全没有买房的打算。

过去十多年他们换过许多地方住,从剑潭、顶溪、万华到板桥⋯⋯直到怀上孩子后,他们开始想要拥有一个稳定的居所。尤其近年房价上涨,房东要卖房的情况变得频繁,他们无法想像再被房东赶走、且孩子要跟著两人到处奔波的模样,甚至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还没有固定的户籍地址可以注册学区。

他们约莫在2024年中开始搜寻适合的房子,原本只想在孩子学龄前买到就好,但过程里却发现房价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飙涨。台北市某间房子的价格,半年间从一坪七十多万涨到一百万;点开“实价登录”,两个月前才看的物件,同一栋的五楼现在总价竟差了三、五百万⋯⋯这是过去十多年来不曾发生的事情,焦虑迫使他们更积极认真地找房子,但看房和踌躇犹豫的速度,却跟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

“如果再不买,我们这辈子就买不起了。”今年初,森爸终于和太太这么说。他们当时已经在案场看过二十间左右的房子。适逢2024总统大选,两人认为赖清德胜选后房价将会更不受控制,于是便在1月选举结果公布后没多久,于板桥江子翠捷运站附近一栋屋龄二十多年的电梯大楼,买到了自己的新家。

对此,他们并没有感到特别喜悦,总觉得自己是赶鸭子上架,硬著头皮买的。

森爸说,两房两厅、25坪左右的房子,两个人生活差不多,但孩子再长大一点可能就会觉得太小了。摄:李昆翰/端传媒

别无选择

这栋一千八百多万,25坪,两房两厅的房子,未来将承载一家三口、加上一只猫的数十年生活。

两人是年收入合计约三百万元的双薪家庭,买房用途仅有自住,不考虑投资,因此除了地段要在双北,以便自己的父母可以协助照顾小孩以外,唯一能考量的条件就是“买不买得起”。而面对房贷,当时他们所申请的“新青年安心成家购屋优惠贷款”(以下简称新青安)多少分担了压力,但夫妻俩却对该贷款政策有一种矛盾的情节——正是因为“新青安”,台湾这一年来的房价才会如洪水猛兽般地暴涨。

原本和先生计划在新竹买房的奇奇,也有类似的经验。

两年前,她和先生迁至新竹市工作,并在婚后有了置产的打算。起初他们的预算只有1000万,第一年因为头期款还没存够,两人又不想靠家人资助,所以暂缓计划。不料一年半后,观望的物件价格已经涨至1800万,今年初又来到2200万。尽管这时钱存够了,但依他们的预算,在新竹只剩下四十年以上的老宅、沿海地区气味腥咸的房子,或格局窄仄的预售屋可以选择。

尤其新青安上路后,让原本买气就很旺的新竹又陡增了一个热度,“那阵子非常可怕,发现身边的朋友都卯起来看房,把看房当作每个周末必做的事情。”周末还不是想看就能看,得抽号码牌排队,就算排到了,看屋时还可能被房仲消遣:“不考虑的话没关系,下一组很快就会卖出去。”这让奇奇感到更心急,她说自己三十出头岁,先生身边的朋友都已经有房了,“那个压力是大家都有了你没有,你再不买你就买不起、买不到的困难。”

奇奇于竹南的新家。摄:陈焯煇/端传媒

两人目前仍暂住在新竹的租屋处,一间非常狭小的楼中楼,她总无从设想在这样的空间里要如何养育一个孩子好好长大:玩具没地方放,家具都是房东将就挑选的,也没有真正的厨房,得把锅碗瓢盆全放到楼梯上、再把门窗打开让油烟飘散出去才有办法开伙。一切让奇奇想起新闻上曾看过的香港蜗居㓥房。

过去,她不认为租一辈子房有什么关系,可随著年纪慢慢增长,觉得好像要把结婚、生子、家庭的所有剧本都搬上台,才算完整经历过人生的起承转合。

未来倘若孩子出生,要有户籍才能上学——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房东愿意承担被扣税的风险,让租客入户籍到自己家了。更可怕的是她身边友人今年的遭遇,怀孕对这名朋友来说已期待许久,但不幸遇上房东正好想卖房。她无法承担房东开出的卖价,只好把孩子暂时交给其他县市的婆婆照顾,在新竹搜索下一个落脚处。而且按按计算机,每个月缴给房东一万多块的房租,还不如裤带勒紧一点,买间永远属于自己的房子。

他们花了两年的时间在新竹看房,迟迟找不到符合预算与自身需求的物件。眼看新青安上路后买气越来越热、房价越来越高,两人顺势转往价格较低的苗栗找房,今年6月,终于在竹南地区买下一间主建物20坪左右的新古屋,总价1500万元。

奇奇说,当初线上看完房,隔天就连忙向公司请假到现场看第二次,决定要买的速度比逛全联还要快。“他说六日已经很多人要带爸妈来看,其实再晚一点点⋯⋯(就买不到了)。因为我确定这个价格、屋龄跟地段,绝对是像我们这样子能力的人会考虑买的房子。”最后,他们使用新青安1000万加上其他银行贷款方案,共八成,但放弃宽限期,改以40年均摊,因为发现五年后连本带利的还款金额可能更高。

她坦承自己是在房价最高点入手,但为了实现未来生活的计划,也别无选择。

OURs都市改革组织的政策研究员廖庭辉。摄:陈焯煇/端传媒

在高房价下“恐慌成家”

这一年多来台湾房市过热的主因——新青安,是蔡英文政府末期推出的政策,也是赖清德竞选时一系列住宅政见的其中一环。其前身为马英九政府2010年推出的“青年成家安心购屋优惠贷款”专案,新青安则是该政策的修正版本,将贷款额度从最高800万元提高至1000万元,贷款年限从30年延长至40年,宽限期则从三年放宽至五年,期间还有政府的利息补贴优惠。

而且,只要是18岁以上,借款本人、配偶、未成年子女名下皆无自有住宅,就有资格申请新青安。对有购屋需求的人来说,新青安最大优势在于,申请者五年内仅需支付利息,无需缴纳本金,大幅减缓了首购族买房前期的负担。

根据财政部统计,截至2024年9月,新青安累积拨贷8万余户,核贷金额6421亿余元。表面上看起来达成了协助数万青年族群买房的政策美意,却也同时因为低门槛、高优惠,助燃本就过热的台湾房市。

长年倡议居住正义的民间团体、OURs都市改革组织的政策研究员廖庭辉指出,自2023年被视为打炒房政策的《平均地权条例》修正草案通过以后,原本预期下半年房市会逐渐转冷,但8月新青安推出后,房价却不减反增,“这一年多之间,六都的统计房价至少都上升了10%左右。”他说,尤其20坪左右的小宅涨幅更大,因为新青安的贷款金额最高为1000万,进一步推升了此价格带小宅的销售热潮,让下半年六都的小宅“卖到没得买”。

买不到小宅,还有预售屋可以买,要不就使用新青安加上另一笔房贷,去买更高额的物件——对许多人来说,自新青安去年8月实施起,房子无论如何都必须买到手。

廖庭辉认为,这正是新青安对购屋行为产生的直接影响——恐慌性刚需。原本就有购屋计划的民众意识到自己的存款、薪资无法跟上涨幅,担心未来房价只会更高,因此短时间内大批进入房地产市场。但房市的供需相对缺乏弹性,消费需求快速增加只会让市场更加疯狂。这时,原本还在观望的买家一看到房价只涨不跌,政府又开放了一个优惠贷款政策,当然只能硬著头皮,手握新青安的车票赶紧“上车”。

上车的人越多,房价也就攀升得越高、越快。

奇奇于竹南的新家。摄:陈焯煇/端传媒

奇奇曾看过新竹市区要价两千万的预售屋,挑高的空间非常狭小,当时代销建议她不妨买一座旋转楼梯,还可以上下活动,她想:“太荒谬了吧,有点太像鸟笼了。”森爸则在板桥看过约10坪出头的新建案,他说,买气最热时许多建商曾推出像这样一千万出头、室内坪数极小的建案,让他感到“很邪恶”。

但这却是市场趋势。台南高第建设的董事长杨智杰表示,自己也有因应政策调整产品设计,将坪数降低、控制总价在购买成本压力较小的范围内,让新青安的使用者更有机会买得起。但他仍不愿意效仿许多建商旗下坪数、价格都压得极低,成屋后住起来相当缺乏人性尺度的产品。而搭上这波顺风车,高第建设在台南共142户的预售屋建案,只用了三个月就卖到剩下八户,以往则都至少要卖个一年半以上。

台中惠双房屋的总经理吕科翰说,预售屋是中古屋的价格参考指标,房仲业者也会在期间锁定低总价、适合自住的刚性需求案件,来推销给符合新青安资格的买家。永庆房屋曾根据财政部资料统计不动产仲介业服务费收入,显示2024年1至4月全台房仲业营收达323.97亿元,年增45.4%,创下近十年新高。

奇奇对于新青安热潮期间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就包括协助她在竹南找到房子的房仲,“她很年轻,我跟她买房的时候她载我都开一般的车,但我交屋的时候,她已经开宾士了。”

而另一个因新青安“受益”的族群,是利用政策漏洞的房市投资者。

台北市的楼宇。摄:陈焯煇/端传媒

人头户与转租乱象

2021年7月起修正颁布的“房地合一税2.0”规定,只要购屋未满五年出售,将被课35%至45%的高额税率。但新青安的五年宽限期,却形同向投资客招手,让他们得以利用这段期间仅缴交利息、收取租金,甚至让租客缴的租金为自己付利息,只待五年期满再出售获利,即可巧妙避开房地合一税的课征、并盗赚一笔。

另外,新青安美其名“青年安心成家购屋优惠贷款”,申请年龄门槛却极为宽松,几乎将所有成年人都纳入“青年”范畴。这使一些名下已有住宅者得以利用人头户操作,且新青安最初并无限制申请次数,无论是首购或名下暂时无房,都可以再次申请。

“一般买房是准备25%自备款,剩下75%的贷款全部都由银行出钱。所以我只要出25%,五年后把它卖掉就可以变现、赚100%的利润。”吕科翰分析,利用新青安的投机者主要出现在预售屋,因为中古屋的投资客只需在短期内买卖快速赚取价差,并不在乎被课房地合一税,“所以,有些有点闲钱的菁英白领就会约一约,一起团购向建商谈优惠价格,一次购买十户之类的,然后大家再来分房。”

廖庭辉认为,其实人头户、买房后转租等乱象在过去“青安”时期也都发生过,但当这段时间房价不断上升、市场被炒热之后,违规户的情况便会更加显现。

26岁的小迪自学生时代就有储蓄习惯,出社会后,家人支持她提早置产,于是买下台北市中山区一间总价一千八百多万的小套房。她使用新青安及首购贷款,舍弃宽限期、以30年摊还,自备款由家人分担一半,每个月的房贷目前也与家人均分。小迪在2023年10月左右开始积极看房,原本就有购屋计划的她,是直到和房仲聊天才知道新青安的贷款优惠政策,且房仲还告诉她,新青安其实有被“利用”的空间。

“他说,他有很多的客人都在做转租,通常是像我这样的女性、未婚⋯⋯而且不管是租约或是代书的合作上,其实他都会帮你打点好这件(转租)事情。”小迪的小套房原本就有租客,因此交屋后,她索性重新拟定租约,继续出租。目前住台北父母家的她尚未有自住需求,于是将转租视为买房的缓冲期,减轻薪水尚未调涨、暂时无法独自负担房贷的压力。但若之后有其他计划,她也不排除将小套房出售。

当时媒体尚未频繁报导新青安的滥用乱象,而且房仲又告诉她“大家都在这么做”,因此小迪从未想过自己转租的行为会被视为社会争议,在房租未涨的情况下,房客更不会对她什么有意见。直到最近,同样使用新青安做转租的表姐向她透露,自己银行的朋友开始陆续在查违约户,她才感觉危机越来越近。

目前她还没被抓到违约转租。不过就算被抓到了,她觉得对自己的经济状况也不会产生太大冲击。

今年6月,财政部开始调整政策漏洞并要求公股银行“严查违约户”,包括缩短宽限期至一般房贷的三年、使用过新青安者不得再次申贷、若发现违规(出租或非自住)将追回补贴利息,以及重新核定贷款条件利率,调高至市场行情地板价2.185%以上等。根据此前两波查核结果的资料显示,新青安自2023年8月开办至2024年6月底,共有1575件违反自住规定、209件人头户,占总拨贷户数6万5224户约2.4%。

而各银行之所以大动作严查,多少与央行必须避免可能发生的金融危机有关。

森爸于板桥江子翠捷运站附近的新家。摄:李昆翰/端传媒

淹没房地产的海啸

根据《银行法》第72-2条规范,银行用来做房贷和商业不动产贷款的总金额,最多只能用存款总额加上金融债券发行额的30%。然而新青安导致的房市热络,已让部分银行的不动产放款金额来到26%至28%的满水位;另一个警讯是全体银行的“不动产贷款集中度”,在今年8月底高达37.5%,接近2009年10月的历史高点37.9%。

面对过热的房市,台湾央行总裁杨金龙注意到2000年代初的美国经验:当时因为低利率导致房价快速上升,许多人误以为投资房地产完全没风险,这种想法加上其他因素,最后造成房地产泡沫破裂,引发严重经济危机。他在今年第三季的会议中强调,央行必须清楚传达讯息,不能让民众误以为房价只会上涨。

为了防范类似风险,央行在今年9月推出了被认为是史上最严格的“第七波信用管制措施”。这些措施造成部分银行开始调整贷款条件,甚至出现房贷需要排队等待拨款的情况,有些银行更暂停受理新的房贷申请。即使是买房自住的民众,也可能面临申请不到房贷的困境。新政策还规定,如果名下已有房屋,第一次买房就不能有宽限期,同时买第二户房子的贷款额度也从原本的六成降到五成。这一连串措施大幅提高了民众购买房屋的门槛。

有房地产从业者称此次的限贷令“金龙海啸”,形容其严厉的打房效果。8月传出限贷令风声时,交易量已经开始减少,到了10月房市更是急遽降温,根据六大都会区2024年10月建物买卖移转栋数,六都交易量合计为19643栋,月减12.8%。

“这一波确实是我们房仲的寒冬。”吕科翰说,2024年9、10月总体成交量降到上半年的五成左右,尽管11月市场稍微回温,买家打电话询问的次数有增加,可成交数量却仍然没有跟上。吕科翰甚至耳闻一些房仲因为连续几个月没有案件成交,而选择改行。

台中众云广告的高铵男、曾健杰也明显感觉到来客数变少,且代销业者不像仲介能去开发工业用地、商办大楼、厂房等不受限贷令影响的商品,大多只能坐在案场等客人上门。“我觉得最伤的是消费者的信心。”曾健杰说,如今大多数投资者都抱持著“所以房价跌了吗?”的悲观心态来看房,因此必须调整销售方式,花时间协助顾客建立购屋信心,并趁这段时间养精蓄锐,淘汰一些苦撑不下的同业对手。

“建立购屋信心”并非施展销售幻术,而是进行市场分析。他们认为,房价短期内可能小跌,但长期仍会继续上涨。除了房产属刚性需求、营建成本高昂,“政府也不会真的拿石头砸自己脚,把房地产搞死是大家死,房地产是整个台湾产业的最基础。”

高铵男还说,现阶段看衰市场的房产从业者,可能是在带动舆论风向,削弱竞争者信心。他以自己的案场举例,目前虽来客数减少,但成交量却有趋稳迹象,因为看得懂市场趋势、手握高资产的投资客还是会进场,并趁对手少时捡走一些建商的配套和优惠。

曾健杰则观察到,受买气低迷影响,近几周开始有建商在让利,“但那不是跌价,是建商少赚。”

杨智杰坦言,建商目前压力很大,来客数剩两成,成交比例更降至1%。目前他选择放缓推案、释出优惠,但尚未降价。他还认为限贷令可能导致部分小型建商因现金流不足而倒闭,预计2025年逐渐发生。

他也对房市的看法相对悲观,他说买家若继续期待降价,将是买家与建商之间的耐力赛。然而在营建成本高昂、建商库存的压力下,“我认为是建商会先撑不住。”

六岁多的猫咪,一路以来跟着森爸和太太换过许多租屋处。摄:李昆翰/端传媒

等不到的居住正义

尽管第七波信用管制被评论为“史上最严打房政策”,廖庭辉却认为央行的目标并非打房——反而是央行快要“被房打”。

过去,台湾的购屋贷款每年增加约5000至7000亿,这半年来则一次增加约6000亿,每月增幅创2008年以来的新高。央行若不出手管控,未来两年银行可能将无法承担新青安的贷款需求,“它是赖总统三个住宅政策的其中之一,所以新青安是一定要开绿灯的,财政部长的口径一定是新青安立意良善、有坏蛋去用人头户或转租之类才会发生问题。这牵涉到更政治上面的因素。”

从抑制房市的角度来看,最理想的结果应该是“价跌量增”——也就是投资客开始低价卖出空屋,而一般民众也能够贷款购屋。但这种情况对银行来说有很大风险:房产价值下跌会影响到银行的放款安全,也可能因为民众大量申请房贷而碰触到法定的30%放款上限。

因此,廖庭辉分析,央行目前比较希望看到的是“价涨量缩”的局面。他认为短期内房价不太可能明显下跌,而且从长远来看,房市的根本问题其实都还没有被解决。

台湾房市长年居高不下,买不起房是青年普遍困境,成为历任执政者最需解决的议题之一。根据内政部2024年第2季房价所得比资料显示,全国房价所得比为10.65倍,意味民众不吃不喝10年才能买得起房,其中台北市房价所得比更达16.36倍,世界银行提出的合理标准为三至六倍之间。

不过,落实居住正义的标准真的只有“买不买得起房”吗?廖庭辉认为,健全的居住市场应同时符合“多元,可负担,有保障”,但台湾在税制、财政投资、货币政策上都并非往该方向前进,所呈现的房价、租金与居住环境,在在地以“现实”告诉民众:买房才是唯一成功道路。

“买房在这几十年来几乎只涨不跌,大家都知道除了买房以外没有其他稳定的居住方式,同时让‘一定要买房’的‘有土斯有财’观念被跨世代传承。”廖庭辉举例,台湾租屋市场只占整体住宅市场的8%至13%,而在住宅市场发展较健全的国家,数字则介于25%至40%之间。对他们来说,买房可能并非人生必要选项,想要安稳的居所也可以选择租屋,让资产有其他用途——但在台湾,租屋通常只是买不起房、无可奈何下的被动选择。

高空屋率是造成租屋市场供给不足的原因之一。台湾约有930万间房屋,但家庭数仅800多万户,意味著将房子分给所有家庭一人一间都还有剩。空屋税被视为解决此问题的有效方案之一,能提高闲置房产持有成本,促进房屋流通。然而由于多屋持有者在政治、经济与媒体上影响力庞大,难以推动大规模改革。

赖清德政府并非没有意识到该问题,除了新青安,其住宅政策还包括“囤房税2.0”与“协助百万租屋家户”,廖庭辉认为前者税基普遍过低,对空屋释出效果不佳,甚至可能造成租金转嫁等副作用;后者则没有真正解决租屋市场的相关权利、义务、查核、打消黑市等根本性问题。“所以这整个政策的理路等于在说,租不起房子我就给你钱,你要买房的话,恭喜!我开一个政策绿灯,让你贷更多、更久去买房,你上车就不会希望房价跌了。”

廖庭辉认为,新青安消极地展现了政府仍然将“购屋”视为稳定居住的唯一答案。

然而民众究竟还有多少时间与力气,去等待、追寻一座健全的居住市场?拥有稳定居所,是搭建生活蓝图的地基,“你不能够让居住的人不知道三年后会住在哪里,或让五年后的房租、房贷产生非常大地变化,这都会影响到他长期人生的抉择,很难去做结婚、生子、退休等等各式各样的规划⋯⋯”

奇奇于竹南新家外的风景。摄:陈焯辉/端传媒

如常

奇奇还记得,刚开始在新竹看房时,遇到的代销业者都隐约透露出“没买房,是你人生经营得还不够成功”的态度。

虽然她和先生目前已是有房族,却说不上很开心。从看房到现在,两人已经花费了太多时间、承担太多买房热潮下的焦虑与压力;等好不容易买了房,先生才觉得,所扛下的负担似乎大过于喜悦感。

最近,他们发现新竹租屋处那由些房东购置的家具,突然没来由地加速老化、毁坏,好像在催促他们赶快离开一样。两人几乎已将新家的家具、家电买齐了,就等春节前后装潢完成,希望此后能迎来较好的居住品质,“我们一直觉得再忍耐一下,忍耐一下⋯⋯就快搬家了,我们终于有属于自己的家。”

小迪说,自己是在认识男友之后开始向往买房的。男友已经来到组建家庭的年纪,他周遭朋友的经济状况也都还不错,两人一起去过好几位朋友的家里玩,那些漂亮房子看得多了,“家”才逐渐从一种抽象概念变得清晰、具象。对小迪而言,买房的另一个重要意义在于,她不必依赖另外一个人或家庭,便能在这座城市中维持自己个体的独立性——尽管那只是一间小小的套房而已。

小迪不否认,出生在台北市的自己,比其他同龄人更具置产优势,同时提起最近陪在台北工作的中南部朋友寻找租屋处时,对那些物件的状况感到非常可怖。她很幸运提早完成了人生目标,“一开始觉得存款几乎归零,但后来觉得松一口气,至少完成了人生为数不多的目标之一,好像可以比较活在当下。”

要不是为了孩子,森爸和太太其实从没有想过要买房。摄:李昆翰/端传媒

森爸则听说一些同事,趁著新青安咬牙买了预售屋,虽尚未交屋,但也不确定到交屋时贷不贷得到钱。另外一些买房的同事,曾暗示过了宽限期后若还没晋升主管,便没把握自己是否有能力偿还房贷。

因此他认为“让民众有房住”只是一个美化新青安的说法,“其实比较像骗(买不起的)人进来。”在沙发前陪孩子玩的太太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种买了奢侈品的虚荣感——虽然是硬著头皮买没错,但同侪中,还是只有她买到手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点难过,怎么都三十好几了,大家还是买不起房子。

成为父亲后,从没有想过会拥有一个家的森爸,为了稳定生活,撑起半辈子一千八百多万的房贷。但有时候看著那有孩子和猫跑跳的新家,他暂时会忘却压力。想起小时候,在家庭问券填写固定的户籍地址和“小康、无特殊疾病”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长大后才发现,其实一切如常,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他只希望能一直维持当前的状态。却也明白,面对未知的未来,自己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

(尊重受访者意愿,森爸、奇奇和小迪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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