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世界,新造的人:台湾首例跨男“尼莫”免术换证胜诉

“他宁可打荷尔蒙打到死掉,因为这让他变得越来越喜欢自己。”
跨性别者尼莫。摄:陈焯煇/端传媒
台湾 LGBTQ+ 女性与女权 社会运动 身体自主 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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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每名婴儿在出生后,会由医师辨识性器官,登记性别是“男”或“女”,并在他们满14岁后首次领到的身分证注记。

如果有人长大后才意识到,自我认同的性别与出生登记时的不一样,想要男变女,女变男,可以吗?可以。依据规定,你得把自己切开、掏空,再缝回去——亦即透过外科手术摘除性器官,你才能换到一张新的身分证。

这项规定的“法源”来自一张函释(编按:行政机关用来解释的公文)。内容指出,女性想把身分证性别栏改成男性,要“摘除乳房、子宫、卵巢”;反过来,男性想变女性,要“摘除阴茎、睪丸”。

想像一个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走进户政事务所,平静地对著承办人说:“我割除三个器官了,我要换身分证。”这段听起来像惊悚电影的剧情,在台湾户政所不算罕见。在台湾,截至2020年为止,至少已有979人完成性别变更登记的手续。

2021年性别人权团体台湾伴侣权益推动联盟(下称伴侣盟)宣布,台湾出现了第一位“免术换证”的跨性别者。2019年,伴侣盟协助一名跨性别女性(指性别认同为女性)小 E,她在没有摘除性器官下,就前往桃园大溪户政所试图变更性别而遭拒。伴侣盟为她进行诉讼,经过一番法庭攻防,最后于2021年胜诉。小 E 这次总算顺利在身分证上将自己的性别注记为“女性”。

而就在小 E 案三年后的5月底,再有一名跨性别者成功透过法律诉讼得以免术换证。

他是尼莫,出生时登记为女性,2022年,他首次前往户政所变更性别被拒,因而找上伴侣盟提起诉讼。历时逾22个月的法庭审理后,尼莫成功台湾史上第二位成功免术换证的跨性别者。

尼莫与太太米米。摄:陈焯煇/端传媒
尼莫与太太米米。摄:陈焯煇/端传媒

借来的家

5月上旬,我在伴侣盟秘书长简至洁的陪同下,一同前去拜访尼莫。彼时,官司胜负未明,面临预定宣判的时间逐日倒数,他没有悲观的动机,反而有乐观的理由。

如果胜诉,尼莫将是台湾首例“跨男”得免术换证者。

尼莫不是没想过透过性别重置手术变更性别。但现实中,他曾历经重大手术,如今身体健康状况并不允许他再挨一次刀,且手术所需的庞大医疗费用,他亦无力负担。

“他现在身体状况、情绪状况不一定很好,”我们在前往尼莫住处的路上,简至洁提醒,这一场采访可能无法持续太久。我点点头,做好心理准备:受访者可能处于较差的生活条件中,我可能会面对一位很虚弱的病人,访问可能会随时中断。

计程车离开市区,沿途街景越来越开阔,不久,停在一栋崭新的大楼。我们下车,走进铺著大理石地板的奢华大厅,社区秘书请我们等候。

我还在适应这高级到不真实的空间,一个蓄著小胡渣的小哥出现了,他的头发抓得像刺猬,圆圆的脸稚气未脱,黑衬衫和牛仔裤,精神爽朗,笑著跟我们打招呼。“这位是尼莫。”简至洁介绍到。

旁边一位看来世故的轻熟女,是他太太,留著挑染俏丽长卷发,小心翼翼地观察著我们。

跟想像中完全不同,尼莫看起来精神很好,本人很健谈,也爱开玩笑,再过几天就要宣判了,他显得乐观,因为伴侣盟的律师跟他分析过情势,有很大机率胜诉。

尼莫与太太笃信基督,他说:“圣经说安静等候,神会给我们一个好的结果。”

在这次的见面中,我们谈了三个多小时,访谈顺利,气氛融洽,在拍摄时尼莫也应著摄影师的要求摆出各种姿态。来程时的不安,以及采访过程可能会随时中止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尼莫甚至为了这场采访另外向朋友商借住所。眼下,他与妻子正从一个租屋处搬到另个租屋处,家里还在一片混沌。

但是,直到很后来,当我亲眼看到尼莫身上的伤疤,才意识到,这场采访恐怕已耗竭他所剩不多的气力。

也是到了很后来,我才知道,在我们来访前不久,尼莫才刚爬上大楼顶楼,想要一跃而下而已。

在他以笑容堆叠出的乐观气氛中,背后却是密布了难以消化的黑暗。

2023年10月7日,高雄龙虎塔的湖。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3年10月7日,高雄龙虎塔的湖。摄:陈焯煇/端传媒

“你到底是男是女?”

尼莫的太太,米米,刚结束一段长达15年的婚姻。原先她下载交友软体只是图个新鲜,当然如果能遇上“小鲜肉”也不错,结果在萤幕那头的尼莫主动发送讯息搭话,米米对这位来搭讪的“男生”满是好奇,两人便在线上开启一连串的对话。不消几天,尼莫就跑到米米家外,据米米的说法是“想甩都甩不掉”。

至于尼莫,他交往过的历任女友都不顺利,有人不想讨论未来,有人骗他去信贷,还有一个女友会打他。他说:“我问老天爷,可不可以给我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当天夜里,他滑交友 App 就看到一个女生,长相是他喜欢的,重点是,在勾选“想认识男生♂️还是女生♀️” 的选项上,都选择开放。他们聊了一整晚,得知对方在市区开店,隔天他就冲去店里找她。

两人初见面,米米对他的性别很是好奇:“你看起来像女生,但你说你是男生?”跟尼莫交往过的女友不同,米米不是圈内人,他们花很多时间讨论性倾向和身体经验,仿佛生态导览,辨认大自然的陌生物种。

后来交往了,米米还是每天问东问西:“你到底是男是女?”他一度被搞到心烦意乱,又好气又好笑。“就,对待男生女生是不一样的,对待上面有差别啦。”对米米来说,她一直想厘清性别的原因,是想知道该怎么与尼莫相处,

她措辞比较谨慎,尼莫在旁听得不耐烦,直接帮她翻译:“她意思是说,她觉得男生有鸡鸡,进去、做完,是不是两个爽完就好了?女生跟女生就不一样,她必须反过来帮忙啦!”这样翻译终于懂了,大家都笑了。

此前,尼莫以T的形象闯荡江湖。虽然他显然知道,自己跟 T 完全不同,但他不知道自己如果不是 T,那还会是什么。他喜欢女生,但也讨厌自己的女性身体。他会想,“如果哪一天,一觉起来可以变成男生,那该有多好?”

2021年,媒体报导第一例跨性别女性的免术换证“小E 案”,让跨性别闯进大众视野,对很多人来说,这只是一则猎奇的新闻,但对尼莫来说,他总算解开多年困惑,“原来世界上有跨性别这个物种,原来我是这种生物。”

免术换证并不是尼莫一开始的目标,他真的很想手术。他参加同志咨询热线办的“跨性别小客厅”,在那里,他认识了很多已经手术、也已经换证的“跨”;这些人跟他一样,排斥自己的身体。

“有一个人,他排斥到连那个洞(阴道)都封起来。”对方告诉尼莫,重置手术至少要准备100万(新台币),包含手术费用及术后休养期间的开销。尼莫很羡慕,他好想赶快存到手术的费用。

没钱,对身体状况也没把握,他只好先寻求较低的医疗介入,他查到网友推荐的医院,开始打男性荷尔蒙。慢慢长出胡子,声线变低。力气也变大了。

下一个想做的是平胸手术,他查好了,“有几家诊所在做,费用要看胸部大小,贵的大概要二十几万 ,还可以保留乳头,缩小到男生一样。”

作为伴侣一起生活的米米,则表示她从头到尾都反对这些改造,“他打这个针(荷尔蒙)血液会比较浓稠,已经很容易心肌梗塞,何况再去动身体。”

外表变成男人后,他们讨论结婚,讨论了很久,尼莫怯怯地说:“我老婆⋯⋯跟我以前遇过的女生都不一样,我很想跟她结婚,想要一个自己的家。”

因为他是被父母丢掉两次的小孩。第一次,尼莫的生母无法成他她的母亲;第二次,尼莫的养父母不想再继续这段关系。“我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假如在医院发生什么事,不会再有人帮我签字了。”

尼莫为了受访,借了一个家让我们谈话,仿佛是种隐喻,他是借来的孩子,寄居在另一个借来的家庭。直到这个家庭不愿再出借。

跨性别者尼莫。摄:陈焯煇/端传媒
跨性别者尼莫。摄:陈焯煇/端传媒

切开的女儿

“什么时候要去户政?你自己考虑看看 。”

三年前,尼莫的养父传来的讯息,以前也传过,他假装没看到。但那次,他毅然决然地回复:“好,几点?”

“断绝关系”,那是那天父子俩的约定。

那是4月一个平凡不过的早上。他们一家三口约在户政事务所,就像约去吃早餐。

尼莫意外地发现手续很简便,断绝关系原来这么容易。实际上,收养关系的终止,在子女成年后,经双方同意,户政现场就能办理。当时,承办人员表示需要一些时间制作新的身分证。他们在柜台等候,对坐无语。

堂姊曾私下告诉尼莫,他的诞生其实是家族里的一桩丑闻,生母是远亲,“她说我亲妈妈年轻爱玩,私生活很乱,生下来也不想照顾。”

一个女人生下一个女婴,却无法成为她的母亲。长辈从亲戚中挑选了养父母这对夫妻,代替生母养育他。小时候他就有猜到身世,因为爸妈老是挂在嘴上:“你不乖,我们随时可以跟你解除关系。”

抱来的女婴长大了,却没长成父母期待的女儿。他剪短发、穿男装,爱顶嘴,不爱念书,更不是那种可以拿来对亲戚炫耀的小孩,在家族的形象就是个叛逆仔,表面上他假装不在意,但这些评价仍然让他痛苦。

高中毕业后,尼莫直接投入职场,把自己忙成高速转动的陀螺,后来开了公司,白天跑业务,晚上不睡觉赶案子,他想证明自己。但依然徒劳,父母还是还是对他没好脸色。

十年前的一天,尼莫倒下了。“那次三天没睡,好不容易躺下,突然头晕,晕法很奇怪,想吐又吐不出来。”送去急诊发现脑干出血,紧急开刀。失速的生活被紧急刹车,撞得支离破碎。

别人说支离破碎是形容词,他的支离破碎是物理现象。医生从从后脑勺切开颅骨,清除脑干的血块,还深入小脑检查。术后昏迷三天,因为感染又被推进去开了两次,并发脑水肿,从右脑接管引流到腹部。

尼莫掀开头发,让我看支离破碎后再关起的伤口。一条淡淡肉色蜈蚣,藏在发隙间,张牙舞爪从后脑爬到颈椎,这是当初医生剖开颅骨的地方。右脑壳上也开了另一个洞,弯弯的淡疤,像挂在耳后的月牙,“这是脑水肿装帮浦的地方,管子在我肚子里,每天都感觉得到。”

术后,他积极复健,每天咬牙去诊所,恢复了大部分的功能,但身体已经不像自己的,长达十年了,他还是每天晕眩,头痛,不自主地颤动,但他最难适应眼球震颤,“每天早上一张开眼,所有东西都在晃动,它不会停止,只是晃大跟晃小而已。”

平衡严重受损,他走路要很用力控制自己,才不会歪斜,上下楼梯也很困难。令他感到难堪的是,他必须改骑有辅助轮的身心障碍机车。“我以前很爱耍帅,摩托车还去车行改。现在面试工作,如果店面在一楼那种,我会故意把车停远一点。”

他高中是篮球队员,在场上飞奔挥洒汗水,接受学妹的欢呼。但不久前妻子带尼莫去买球鞋,想鼓励他回到球场,“结果我一跑,就跌倒了。”尼莫的脸上闪过一片阴郁。

倒下前,虽然跟家里关系不好,但不到30岁就买房,有女朋友,还开了自己的公司,某种程度也算“成家立业”。但这场无预警的大病重创他的人生,更加深了家人对他的污名。“我爸妈一直觉得,一定是我做错什么,才会生病。”

术后,他带病谋生,找服务业上班,公司早上要开电脑打报表,但他需要的时间就是比别人长,因为眼球震颤的剧烈晃动,几小时后才能慢慢缓和下来,大部分雇主难以接受,加上同事总是在背后议论他的性别,这些工作总是黯然离职。

求职和失业,都是挫折的堆叠,而且没资格抱怨。“我爸妈说,你身障者,人家愿意给你一口饭吃,就要很感谢了。”

工作断断续续,他靠借贷度日,几年欠下一百多万,年轻时买的房子都卖了都还不够。银行频繁打到家里催债,年迈的父母很焦虑。每次吵架,父亲都会提到断绝关系,他终于被激怒,应允:“好啊,反正你们那么绝!”

4月的那个早晨,户政事务所。妈妈一度犹豫,“我妈好像不想,伊拉住爸,伊讲,卖啦,免加麻烦。(台语:我妈好像不想,她拉住爸,她说,不要啦,不用这么麻烦。)”他已记不清妈妈脸上的表情。“我妈应该是不想让我回归生母的姓氏,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没帮我爸留后,很亏欠夫家。”

但父亲坚持,在柜台迅速签了名,尼莫说自己气得发抖。他说他很想问父亲,“你这么轻易做这个决定,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但终究没问出口。

既然关系都断绝了,一股冲动急流涌上,他告诉承办人,他也要把名字改掉。他直接在现场挑了几个字,在纸上试著排列组合,父亲还想凑过来指导他,要他选一些“看起来比较像女生的字”。这让尼莫更为火大,他瞪向父亲,想著“这是干你屁事!”

半小时过去,身分证办好,他有了陌生的姓氏,新造的名字。把父母给的名字还给父母,仿佛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已经是他对父母的背离,最无言的抗议。

40年前,一个女人生下了他,切断脐带也切断了亲缘,养父母给了他一个家;40年后,他再度被这个家切了出去。

尼莫与太太米米。摄:陈焯煇/端传媒
尼莫与太太米米。摄:陈焯煇/端传媒

“等我变‘好’一点,再回家”

当尼莫求婚时,米米犹豫了很久。交往三年,米米陪伴他,他们度过被终止收养的低潮,经历尼莫并发症的病痛,也一起探索变性疗程中,身体和社会关系变化的复杂体验。

尼莫说,有一次公司布置圣诞节,女同事请他帮忙把饰品黏在高处的玻璃,他很犹豫。“我应该告诉她,我不能爬楼梯吗? 可是我是男生啊。”他后来硬爬上去,全程忐忑不安:“千万不要摔下来,我的脑是不能再受伤的。”

生活处处荆棘,要符合社会秩序对性别的期待,又要掩饰自己身心障碍的窘迫,当内在男性尊严受伤,这些作用力都是亲密关系在吸收。米米不在场时,尼莫落寞地告诉我:“很多人都觉得我配不上我老婆,在他们心中,我就是个废人。”

“我想跟他分开很多次啊,上帝不让我分啊。”米米半开玩笑的抱怨。她已经确认,尼莫就是个男生,这反而让她更困扰:“他还蛮大男人的,有时候又是小屁孩一个。”

好不容易从一段15年的婚姻逃出来,现在遇到一个跨性别者,不仅身心障碍,还带著原生家庭的复杂议题。再走进婚姻,米米需要的不只是勇气。

“但是,很神奇喔,每次有分开的念头,心脏就揪著痛 ,痛到无法呼吸。”她用熟悉的信仰体系理解生理现象:“上帝有事要我们做。”

“我问我的神,祢确定要让我跟他在一起? 那请神带领,我只负责陪伴喔,其他我不管了喔。”这段赌气般的祷告后,他们就去挑戒指了,登记为合法配偶。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就会牵涉到双方的家庭。作为女婿,尼莫很优秀,他贴心有礼貌,会回复长辈图,会引述圣经,他和米米全家相处都很愉快。唯一的缺点是,他不能跟岳父一起泡温泉。

米米记得,她第一次带尼莫回家,爸妈的眼神有关心,也有点狐疑,毕竟女儿离婚后,第一次带“男朋友”回来。当时尼莫已经开始施打男性荷尔蒙,但还没发生作用。“我爸看起来很怀疑,我随时都在防范,不要让他们太靠近。怕他们发现,也怕他们讲些不礼貌的话。”

事情还是发生了,当米米介绍尼莫是独子。父亲突然脱口而出:“是独子,还是独女?”气氛瞬间冻结,米米赶快转移话题,在双方错愕的表情中,匆匆结束这次会面。但这件事只是加深尼莫要改造自己的决心。“我事后问他,有没有后悔见我父母?他说不后悔,只是要等他变得‘好’一点,再回家。”

后来他们发现,要隐瞒身分,融入一个保守的基督教家庭,比想像中更困难。米米无奈地说:“不是外表改变就有用,他现在跟我们家很好,如果大家一起出去玩,登记住宿就会看身分证,或是他住院,我家的人去医院看他,护理师还过来叫他‘小姐’怎么办?”

随著家庭关系越紧密,换证就变成很迫切的需求,但他们的经济不宽裕,米米开了一家小店,尼莫也还在分期摊还之前的欠款,很难存到手术的钱。

此外,以他动过重大手术的医疗史,考量目前并发症严重的程度,如果再把自己开膛剖腹,可能会在转换性别之前就先“转生”了。

六神无主之际,小 E 案带给尼莫另一个收获,他发现了伴侣盟这个团体,让“免术换证”变成可能。好像黑暗中的曙光,他们先打电话咨询,后来慎重地前往伴侣盟拜访。

我问米米:“尼莫是为了妳的家庭关系才想换证的吗?”

“确实,可是我也告诉他,不用为了我啊,我又不想回家!”米米讲得激动,“就像他打那个针(荷尔蒙),我劝他不要再打了,可是他坚持要打,生病也要打,他宁可打针打到死掉,因为这让他变得越来越喜欢自己。而且他很想去我家,他说他希望被另一半的父母接纳。”

要不是尼莫的存在,米米自己根本不想回家。挂在家中客厅墙上的巨幅全家福照片,前夫还是笑盈盈的当著这个家的女婿,已经离婚五年,爸妈也没把相片撤掉。“我每次回家就不抬头,不想看到他。”她冷冷地说。

前夫个性暴烈,动辄辱骂她,整整15年,她都在对方的情绪暴力中忍耐度过,因为信仰教导她,妻子要顺服妳的丈夫。“没人可以说、可以听、可以帮。爸妈不能讲,教会不能讲,”

她们家三代都是虔诚基督徒,也在教会服事,教会是她的心灵寄托,但这个体系和家庭教育、以及对婚姻的保守性,却让她在痛苦中求助无门。“讲也没有用,他们会说,不管发生什么都是神的安排。”

米米从刚结婚的惊吓,中间数年努力讨好,后面她已心灰意冷。五年前,在丈夫手机发现其他女人传来的暧昧简讯。她不但不生气,还欣喜若狂,终于发现对方的明显过错,离婚总算可以“名正言顺”了。

现在她也带尼莫受洗,夫妻一起积极参与教会活动,有些教友怀疑尼莫性向,流言蜚语成为关不掉的背景音。他们被迫换了好几家教会,但她从没放弃信仰。

宗教体系也让尼莫跟岳父母有共同语言。

“我妈之前听说我们要结婚,很不能接受,她说虽然我是二婚,也是她要嫁女儿,要下聘啊要来迎娶这些的。我老公就传了很多很诚恳的话给她,还引用圣经,神奇的是,我妈竟然软化了,现在他们关系很好。”慢慢地,随著尼莫加入,米米跟家庭的关系也松动了。

虽然,被教会排斥让她很难过,但也发现自己的任务。“有些基督徒认为这(跨性别)是有罪的,被咒诅的,不讨神的喜悦。可是,不是这样的,每件事物都有他的原因。”所以,即使他们很怕被熟人辨识出来,当伴侣盟安排访问,她还是答应了,她眼神坚定地说,“我们是被神所用的,必须站出来,让所有的基督徒大开眼界。”

他们现在不去教会,但每当情绪的浪潮汹涌,带著彼此载浮载沉,夫妻会一起祷告。尼莫最喜欢的圣经经文,是歌林多后书第四章。

“但我们有这宝贝在瓦器里,要显明这超越的能力,是属于神,不是出于我们。我们四面受压,却不被困住;出路绝了,却非绝无出路;遭逼迫,却不被撇弃;打倒了,却不至灭亡。”

2024年6月2日,台北一所教堂。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6月2日,台北一所教堂。摄:陈焯煇/端传媒

法庭外的助人工作

对一路协助他们的简至洁来说,谈起这个案子,脸上就浮现一丝淡淡忧愁。

相较于担心官司胜负,简至洁担心的是更现实的问题:尼莫会不会就这样死掉。

等候判决的时间漫长,尼莫脑干手术的并发症时好时坏,他常常陷入忧郁低潮。某次教会的人际关系冲突,他差点熬不过那一关。起因是尼莫提议帮教会做些事,有教友不认同,就吵起来。米米夹在中间很为难,“对方说话比较不客气,一直说你要回去认罪啊、要悔改啊,他就爆了。”

情绪当头的尼莫跑上顶楼,坐在女儿墙上,救护车、警察都集结在地面上了,米米安抚许久,终于让尼莫平静下来。尼莫想起这件事,语中尽是懊悔:“那次真的太不爽了,谁都不想理。”幸好结局是有惊无险地收场。

尼莫及米米与教会的连结,让简至洁不得不顾虑再三。正面来说,教会让这对夫妻在与原生家庭关系破裂后,成为两人重要支持系统,“但如果系统与他们的价值发生冲突,那会更伤。”

简至洁提及,小 E 案后,伴侣盟接到大量的咨询案件,团队负荷很重,除了法律实务,还承担大量助人工作,情绪支持,连结资源,甚至要解决当事人的其他法律纠纷。所以他们非常谨慎地评估,包含经济状况,包含家庭支持度。

后来他们还是接下尼莫的案子,因为跨男处境、因重大伤病无法手术,这些指标性都有特殊意义。但当时她完全没料到,这场仗会陷入苦战。

法律攻防是这样,小 E 案已经证明了,想变更性别登记的人,提供医疗鉴定,就可能会赢。但简至洁并不买单,“跨性别者当然不需要鉴定,我是同志,也没去鉴定我是同性恋啊!因为性别就是一个自己最知道的事情。”

所以这次诉讼,当他们已经提供法院一份诊断书,法院还进一步要求医疗鉴定,他们的策略就是——不给。“你知道给他,他就会判了,可是,运动要的是把门槛降低,而不是一直堆高。”

这个策略要靠律师团花费大量心力跟法院沟通,书状来来回回,也挑战当事人的承受能力。尼莫说,“有一次秀雯律师来演讲,特地绕过来看我,我那阵子常生病,就跟她说,不知道死之前可不可以把性别变更过来?”

这份沉重的遗愿,让许秀雯备受煎熬。她是本案主要委任律师之一,她说,“有一阵子法院不开庭的时候,我真的很怕他突然走了。”原告死亡,诉讼就终结了,但是死亡证明会被记载他出生时的登记性别,这件事对当事人无异于二次伤害。

后来,他们考虑尼莫身心脆弱,决定放弃进步的诉讼策略,开始协助尼莫进行医疗鉴定,却发现没那么简单——不仅鉴定费用要价四万台币,还得住院在精神科病房,更可能直接导致尼莫身心崩溃。幸好,后来找到友善的医疗院所,终究,他们向法院补充了医疗证明,这张令简至洁很是在意的“证明”。

虽然,简至洁还是不甘心,“这还是妥协⋯⋯至少我们告诉了法院和大众,手术不是你‘想不想’,而是身体‘能不能’,总不能叫当事人拿命去换吧?”

“法官也不是坏人,要做这种判断本来就很困难,才请医疗来协助。”许秀雯说,实际上在开庭审理期间,法官也多次训斥内政部代表,叫他们不能一直拖著不处理,“现在就是用司法来撼动行政权的大象,让这头大象稍微挪动一下脚步。”

伴侣盟秘书长简至洁。摄:陈焯煇/端传媒
伴侣盟秘书长简至洁。摄:陈焯煇/端传媒

当医疗要判断性别

2022年曾接受行政院委托,执行“性别变更要件法制化及立法建议”研究案的学者陈宜倩,报告里建议政府,应该跟随其他国家的脚步,采取“弱医疗有条件换证模式”,意即不强制手术,医生也是提供意见和协助等方向,降低医疗介入。

“跨性别者需要医疗的地方,是协助,比如说荷尔蒙调和疗程,让他们生活更顺利,但不应该是诊断,因为性别认同又不是一种病,所有国际医学标准都改了。”(编按:世界卫生组织已在2019年,正式从“疾病分类表”里面将“跨性别”删除)陈宜倩反问,“为什么台湾社会不能看见,人类就是会有非常多元的性别经验?”

一位家医科医师告诉我,她在诊间会遇到一些男女莫辨、外表和健保卡性别不一致的病人,她会提醒护理师:“等下不用称呼先生/小姐喔,叫名字就可以了!”

她认为所有医护同仁都应该增加性别敏感度,如果医病关系有信任,病人愿意跟医生吐露隐私,“我才能准确帮助到他,也会减少一些医疗纠纷的风险。”

一名精神科医师则透露,每次法院请他们鉴定性别认同,会让他与同事们压力很大。“如果是疾病,医生当然会诊断,但对于一个人怎么生活,一个人的价值观为何,医生其实是没有立场帮对方决定的。”

他说,他的同袍并没有那么想帮国家机器背书,“我认识的医师大多只想做好医疗工作,好好照顾病人,但如果医病之间的关系复杂化,不是我们乐见的事情。”

他还无奈地说:“基本上帮国家做事就是‘有功无赏,打破要赔’,价格低、劳务高、责任多,要出很多人力跟心力,所以这些事情都被我们归类为‘做功德’。”

其实,早在2014年,一群精神科医师就集体发表声明,呼吁政府不该再让精神科医师去诊断性别认同,因为“多数的变性者已经因为不被接纳饱受折磨”,他们的专业,应该是用来让社会更包容,而不是更歧视。

法官难判,医生难为,多年来从法院到医院,从临床到学界,民间团体到各领域的专家,都不断呼吁政府,应该尊重每个人独特的性别经验,调整目前严苛的门槛。但数十年来,薄薄的一张函释,还是默默地一刀一刀将跨性别者割得血肉模糊。

2022年10月28日,台北,第四届台湾跨性别游行。
2022年10月28日,台北,第四届台湾跨性别游行。

跨社群:脆弱而复杂的歧异群体

跨性别者梨珂告诉我,“我们最大的害怕,就是被当成变态。”她想解释的是,为什么“免术换证”这么切身的议题,对大部分的跨性别者来说,却很冷感,因为大家身陷更严重的危机中。

梨珂曾参与早期换证的运动,现在她经营跨性网路社群,也试图带领社群内部讨论这个议题。但她发现大家很消极,因为很多人生活艰难,只想存到钱去做手术,赶快度过这个状态。

“有些人长得很 PASS,天生就可以被当成他认同的性别看待。可是,有些人长得就是不那么 PASS ,他的骨架啊,声音啊,很难符合社会的期待。”

PASS 指的是跨性别者在社会上融合的程度,“即使可以换身分证,但有些人的 PASS 度不高,一样会被另类眼光,他还是一样忧郁和痛苦。”

“这还涉及到经济状况,手术都是自费,健保也没给付。但跨又很难找工作,所以有人会选择类似性工作的底层劳动来赚钱。”

2015年,卫福部官方出版的《心理卫生专辑07:性别不安》手册也指出,在台湾性别资讯缺乏,许多性别不安者都要进入中年才懂得寻求协助。梨珂说,这个群体自残、自杀或是忧郁、各式各样的精神疾患、滥用药物等问题很严重。“非常、非常多,大家普遍处在身心都不健康的处境中,这是个严重的人道危机。”

其中最多的困境都来自于家庭,其他体系或制度的压迫反而是其次。“家庭不接纳他,他就没有情感支持去做更多事。”最惨的是,大部分家庭别说接纳,连了解都很难。梨珂感叹:“性别认同很复杂,又很抽象,比性倾向还难理解。”

她的体悟是,跨性别已经很边缘,彼此差异又很大,又脆弱到难以自我揭露,因此诉讼的议题曝光还是有意义。“我们就是没人鸟的群体,至少免术换证有一个发声的舞台。”但她也想问:“对于这些生存都很困难的人来说, 运动到底能不能去接住他们?”

陈宜倩则认为,这样的议题极为敏感、“有血流成河的潜力”,类似同婚公投,可能会激化对立,让跨性别者更受伤。她观察到社群内部也因此分裂,很多已经手术的跨性别者会认为,免术换证如果造成大众疑虑,将让他们未来在社会上的处境更艰难。

“台湾社会真的要看见、珍惜这些多样性。”许秀雯则说,是跨性别者展现的韧性和多样性,丰富了她对生命的理解。“以尼莫发生的事来说,如果我是他,我不一定能够走到今天。”她感伤地说:“如果我们每个人看待性别的眼光都可以柔软,这些跨性别者就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2023年3月11日,一对情侣在新北市的海岸拍摄婚纱照。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3年3月11日,一对情侣在新北市的海岸拍摄婚纱照。摄:陈焯煇/端传媒

全家福

5月30日,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宣判,尼莫“性别归属趋于稳定”,所提交证明已满足要件,宣布尼莫免术换证案胜诉。法官也批评,内政部的函示严重侵害宪法健康权,法院拒绝适用,而拒绝尼莫换证的台北市信义区户政事务所,也应“准予原告性别登记变更为男性”。

我打给尼莫,恭喜他赢得这场得来不易的胜利。

“谢谢啊!以后总算可以正常过日子了!”尼莫在电话那头说,如果以后有人不相信他是男人,他就可以拿身分证来证明。虽然不见尼莫的表情,但话筒中他听起来虽然满是欣喜,但声音却显著虚弱,令人很难不注意到。

尼莫说自己前几天为了拍照,差点拍到虚脱。原来,米米家客厅的那组巨大的全家福,岳父岳母终于决定要重拍了,尼莫正式取代米米的前夫,挤进这个家庭的框框。

当天在婚纱公司摄影棚,他穿上白衬衫,把头发抓得帅帅。结果,光是等女生化妆、试衣,就等到快睡著,后来几个女人还围过来,破坏他的发型,把他整得很老气,他抗议也没用。

好不容易轮到他拍,摄影师又突发奇想,叫他做些跨蹲、后踢的俏皮姿势,他苦不堪言,还是要强颜欢笑,因为今天可是老婆家的大日子。他抱怨,“我怎么可能讲得过那些女生。”恭喜他终于加入全天下老公的行列。

此后,台湾人口多了一个普通男人,新造的人活在旧的世界,吵吵闹闹的亲戚,琐碎的家族事务,世俗男子过腻的肤浅生活,是他得来不易的幸福。

曾经在家的容器里支离破碎的人,带著创伤,要重新拼凑一个家,有多难?

在这险恶困阻、多重困境夹击的世间,身分证已经不是身分证,是一张通行证,带著这张小卡片,不表示他往后的日子一帆风顺,但至少可以稍微抵抗外界恶意和嘲弄的眼光,小心翼翼沿著蜿蜒路径前行,抵达容身之处。

脱胎换骨,改名换姓,他穿越漫长黑夜,终于走进平凡的日子。

(为维护当事人隐私,内文模糊部分足以辨识之资讯。)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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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假如有药物可以在基因层面重置心理性别认同,是否比身体重置会更人道?

  2. 非常非常好看,感謝端、感謝作者

  3. 非常不容易,非常感人

  4. 故事好,文笔好,涉及的层面维度广,平权,生存,家庭,宗教,身心,医疗,法律,行政,自我和社会,个人和家庭,坚持和妥协都在娓娓叙述中展开,让人非常有认同感。米米也好棒。“此後,台灣人口多了一個普通男人,新造的人活在舊的世界,吵吵鬧鬧的親戚,瑣碎的家族事務,世俗男子過膩的膚淺生活,是他得來不易的幸福。”

  5. 愿TA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