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悲的现象是:仍然坚持异见的艺术家者通常都离开了,留下来的艺术家,则努力不去表露他们的异见。
关于香港艺术发展局(艺发局)日前终止对“香港舞台剧奖颁奖礼”的资助,香港坊间普遍认为,香港戏剧协会(剧协)会长冯䘵德于上星期五(1月19日)在记者会上的发言有理有节,既反驳了艺发局削减资助的理由,也道出了香港艺术界现时所面对的困境。可惜的是,剧协的回应并未能真正说中要害,尤其是有关近年香港文艺界特别关注的“红线”问题。
在艺发局关于扣减资助的声明里,坊间报导主要留意两点:一是在去届剧协主辨的“香港舞台剧奖”颁奖礼中,主持提及“红桥”、“红线”,艺发局认为“意有所指、语带双关”;二是剧协邀请了时事漫画家尊子及前港台记者蔡玉玲任颁奖嘉宾,两人“当时充满新闻话题”,艺发局声称,“如果以此手法引起公众及媒体注意及制造社会话题,本局不能苟同,有必要决断作出下调资助的决定,表示不能接受”。理由当然荒谬,而剧协记者会的发言重点却不只对此作回应, 亦是希望局方发出更新的资助指引,即坊间所谓的“红线在哪里”的问题。
要求清楚指明创作上的合法底线,是现时香港整个文化界最关心、却一直不得要领的问题。这次事件正好说明了这条“红线”的本质:它从来不是一些清晰而易于辨识的法律或条文,而是一种无形的氛围。
所谓意见,其实是告发
冯䘵德的发言中表示,剧协收到艺发局削资时相当惊讶,原因是最初“通知”剧协削资的决定,却没有事前跟剧协约见沟通,也没有给予申辩机会。要注意的是,这次削资实质是“扣减”,即扣减原已获批、有关今届“香港舞台剧奖”颁奖礼的资助,不予发放;而不是如过去很多艺团曾经历过的、削减下一期所批出资助的金额。同时康文署亦声明未能为今届颁奖礼提供或赞助场地。
这种做法并不寻常,过去亦绝少出现。艺发局审批资助机制运作多年,其中一个恒之有效的方法,是整个审批程序具有相当透明度,像由业界人士担任审批员、界别委员由业界民选产生。同时,亦有一个不属机制一部份、却相当普遍的行政习惯,就是艺发局的行政人员跟资助申请者的充份沟通和合作,他们主要是协助申请者完成整个申请和拨款程序,方便申请者能完成计划,而非留难申请者。这亦是是艺术界对艺发局最基本的期望。正如冯䘵德所言:
“艺发局不是带领我们去发展香港艺术吗?如果我们被外界不合理投诉,你不是去了解清楚来引导我们甚至保护我们?为何你会一厢情愿用一个角度主观判断,我们连申辩机会都没有。你就这样一纸公函来下这个决定?我们是惊讶的,毕竟好好地,这么多年的亲密拍档。”
所谓意见,其实是投诉。若在现今香港政治环境里,实质上就是“告发”。
我们无法从现时公开的资讯中,得知艺发局对剧协的削资决定怎样得出的,但局方的声明中有这样一句:“‘颁奖礼’后本局收到不少意见,指出颁奖礼的内容及安排有不妥之处,本局经深入了解后,认为有必要作出下调资助的决定。”
所谓意见,其实是投诉。若在现今香港政治环境里,实质上就是“告发”:“告发”剧协的活动有政治问题,或有违法风险。可是,不论艺发局还是剧协,都没有将种状况清楚道出,于是坊间就会得出一种观感,艺发局以“不妥”、“不恰当”、“损害或削弱艺发局声誉或对其造成不利影响”(资助合约中列明的条文)等空泛笼统的理由削减资助,是一种既无形又不符一贯做法的政治打压。
“有红线”这件事:不可谈
红线作为一种无形氛围,甚至可能不只是政府、某主要官员或官方资助机构有意为之的政治打压,亦可能是来自体制中不同层级和界别持份者的自我审查。
而剧协——以及现时仍打算参与资助机制的艺术——都不愿公开对此提出质疑,而是要求艺发局清楚说明现时的资助界线——即所谓“红线”。冯䘵德亦直言,他们已多次公开提问创作“底线在哪里”、“怎样才算违法”,却一直得不到明确的说法。而去届“香港舞台剧奖”主持人所讲的“红桥”(暗指红线)言论,就是“委婉提出心声和要求”。
要求清楚指明创作上的合法底线,是现时香港艺术界以至整个文化界最为关心、却一直不得要领的问题。这次剧协被削资的事件,正好说明了这条“红线”的本质:它从来不是一些清晰而易于辨识的法律或条文,而是一种无形的氛围。这种氛围甚至可能不只是政府、某主要官员或官方资助机构有意为之的政治打压,亦可能是来自体制中不同层级和界别持份者的自我审查。
在近年各种艺术、文化乃至其他社会资助的范畴里,早就弥漫著一种气氛:不论是申请者和拨款者都不知道“红线”在哪,他们往往只能依照当时的社会和舆论环境,主观判断哪些内容会有风险。去届“香港舞台剧奖”邀请尊子和蔡玉玲任嘉宾,其“不妥”之处当然不是他们是否艺术界的问题,而是他们是当时政治敏感人物。
外界很难得知艺发局内部是如何得出两人“不妥”而需扣减剧协资助的决定,但其实业内人士——包括资助申请者和拨款机制内部人员——都会隐约感觉到,这种“政治氛围”是怎样影响这种判断。
在近年各种艺术、文化乃至其他社会资助的范畴里,早就弥漫著一种气氛:不论是申请者和拨款者都不知道“红线”在哪,他们往往只能依照当时的社会和舆论环境,主观判断哪些内容会有风险。
事后,文化体育及旅游局局长杨润雄发新闻稿称,政府支持和认同艺发局决定,认为政府资助只“用于支持内容合适的项目”,更指有意见认为艺发局是次决定,是扼杀创作空间的说法,是“本末倒置、混淆视听”。
杨润雄所代表的政府管治架构有没有直接干预艺发局的决定,目前公开信息中无从得知,但从他的言论中,可看到“红线”的另一本质:不可谈“有红线”这一件事。杨润雄指“扼杀创作空间”之言是“末本倒置、混淆视听”,其实就是艺发局批评“香港舞台剧奖”颁奖礼中的“红桥”、“红线”发言是“意有所指、语带双关”的另一版本。这种政治氛围,终令民间对“红线”更难于把握。
艺术界参与公共事务方法的被打破
某程度上,这是香港艺术界参与公共事务的一种方式,并且是一种很务实的参与方法:它不是透过艺术创作讨论政治议题,而艺术界藉著跟政府和拨款机构的协商,以保护艺术业界自身的创作环境。
香港艺术界的审批和资助机制运作多年,艺发局成立更可追溯至殖民地时代的1995年。殖民地时代港英政府对艺术创作有审查机制,及至在九七前后,审查机制息微,取而代之在艺术界争相讨论的,是以公帑资助民间艺术发展的机制。
多年下来,很少出现直接因政治问题而不获资助的个案,反而长年积习之下,艺术界尤其是表演艺术界的创作是需要依赖政府资助才能生存。有一段时间,坊间有将政府资助艺术创作的制度讥为“文艺综援”,在过去公共论述中时有反驳回应和深入讨论,这是香港文艺史上不容抹煞的一笔。
同时,香港艺术界亦在这个资助制度逐步建立的过程,也找到应合制度的生存方法。例如,懂得写符合审批要求的申请书,对艺团的生活很重要,于是对艺术家对艺术行政能力就愈益重视了;又例如,积极连结跟自己美学观念相近的同业,组织参与申请成为艺发局审批员、甚至参加局内艺术界别的委员选举,都能影响整个审批制度的发展。
某程度上,这是香港艺术界参与公共事务的一种方式,并且是一种很务实的参与方法:它不是透过艺术创作讨论政治议题,而艺术界藉著跟政府和拨款机构的协商,以保护艺术业界自身的创作环境。
艺术资助制度的基本精神是:社会有扶植艺术创作的责任,艺术界则需要跟政府共同承担这个责任,艺发局的机制正正体现了这一点。多年下来,艺发局的审批机制、民选委员选举方式时有争议,愈来愈多艺术业界人士以不同方式参与修订有关机制,尽管一直未臻完善,时有为人垢病的机制和个案,但业界愈渐积极参与,无疑是自艺发局成立以来的大势所趋。
可是,现时的发展却是一场大逆转,昔日一切行之有效的审批制度、行政方式以及业界与政府内部人员的沟通和合作方式,似乎都堵塞了。冯䘵德所惊讶的,就是这种“亲密拍档”的关系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剧协在不知情、也没申诉机制的情况被削减资助,他们甚至连具体的削减准则也不知道,只能单凭对当前政治氛围的观感或主观判断,来揣摩“红线”所在。
创作自由的限度
事实上,一直以来,香港主流的剧场创作都没有鲜明的“异见”色彩,创作者大多倾向处理“文化政治”而非“现实政治”的问题,直至数年前在大型社会运动的影响下才稍有变化。
香港戏剧协会成立于1984年,“香港舞台剧奖”则在1992年开始举办,都早于艺发局的成立。一直以来,剧协在香港剧场界一直担当著类似中国的“会馆”或西方的“行会”(guild)角色,尽管剧协不能完全代表香港剧场界的主流美学及行业意见,但由于其历史悠久,也由一批在行内资深戏场人主持,剧协一直有团结业界的作用。
过去几年,受疫情影响,香港剧场界的生存相当困难,在过去几届的“香港舞台剧奖”颁奖礼中,都设有勉励业界团结的主题,冯禄德在记者会列举了第28届“一团火”、第29届“Moving forward”、第30届“团聚”及去届“勇气”。事实上,相对于某些个别剧团和艺术家,剧协对于如何扣连政治与艺术创作的认知是相对保守的,而一直以来,香港主流的剧场创作都没有鲜明的“异见”色彩,创作者大多倾向处理“文化政治”而非“现实政治”的问题,直至数年前在大型社会运动的影响下才稍有变化。
不过,冯䘵德也在记者会引用《 诗经》一句,作为他对艺术的理解:“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何为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声称是“委婉地”道出创作者的心声与要求。按剧协在记者会的立场,此句可解读为希望艺发局(或政府)能与民间业界沟通,若获资助者误说了“不妥”的话,也应体谅,并给予改正机会(“言之者无罪”、“有则改之”)。
可是这一艺术家的“委婉”之言实在是可圈可点,此句亦可解读为对创作自由的追求,这一自由甚至包括对当权者的批评。一种理想的艺术境界是,艺术家能自由发表自己的创作,而不需要为其创作付出政治代价。但现实却是,创作自由永远是有限度的,即使不是政治打压,社会禁忌、道德规范和风土习俗都会对创作者作出一定程度的制约。
一个艺术家若自我定位为“异见者”,他必须先对社会上各种的禁忌有所了解,才会透过创作去挑衅、僭越这些禁忌界线;另一方面,亦有大量艺术家没打算自诩为“异见者”,因此也努力在创作上小心不僭越禁忌。这种“创作自由的限度”其实是指:艺术家自有其对社会体制的认知,他们需要按照这一认知,选择僭越还是不僭越其中的禁忌。
一种理想的艺术境界是,艺术家能自由发表自己的创作,而不需要为其创作付出政治代价。
对意外违法何等恐惧
即使艺术家和艺团已很愿意遵守日益严苛的政治规则,却依然难以安心地创作。现时香港不只没有过去的创作自由,也欠缺“异见”的土壤,
今天香港戏剧界乃至整个文艺界对现时政治氛围的无所适从,在剧协这一事件上表露无遗。即使艺术家和艺团已很愿意遵守日益严苛的政治规则,却依然难以安心地创作。在一些专制社会里,要不是其专制法规订立明确,就是民间对社会上的政治潜规则相当了解,艺术家清楚知道“红线”在哪, 因而也敢于创作上“玩擦边球”,进而形成风险较低的异见艺术声音;另一些异见艺术家则选择用创作“踩线”,并甘于负上其中的政治代价。
现时香港不只没有过去的创作自由,也欠缺“异见”的土壤,创作者现在经常挂在嘴边的,不是“要创作自由”,而是“要守法”。在一个文明社会上,公民守法是一种常识,当人们经常声称“会守法”、“要守法”,就说明了他们对意外违法何等恐惧,更枉论是稍稍表现出“异见”的立场了。——一个可悲的现象是:仍然坚持异见的艺术家者通常都离开了,留下来的艺术家,则努力不去表露他们的异见。
另一种已成趋势的生态是,创作者在言论上变得极为审慎、低调;创作和计划申请变得保守,和作自我审查;同时也时刻保持心理准备,预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误触红线。正如冯䘵德所言,事件对业界士气造成极大打击,“以往系窒窒地,现在系好窒”(“以往是有点不顺利,现在是很不顺利”)。
这种窒碍感会持续下去,因误触政治禁忌而发生(在旧制度下无法想像)的荒诞之事,将会一直发生。
看这些真是熟悉又亲切,过去几年大陆上演在香港又重演,在这亲切中,又觉得痛苦。
紅線不寫明,使得藝術工作者習慣於自我審查,不明白其中訣竅的鬼佬們自然抓不到暴政的證據與口實。
法不可知則威不可測,這就是老中幾千年來的智慧。到時候翻舊帳也能說上面的本意是好的,都是下面執行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