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考公”梦:韩国人为何不再一窝蜂地去当“神”了?

曾经,渴望挤身公务员“神的职场”的人聚集在鹭梁津的考试村,但“铁饭碗”原来只是一场梦。
2023年终专题 K-pop 背后的韩国 国际 大陆 韩国 政治 教育 文化现象 社会

编者按:韩国是个充满矛盾的地方:有人说它保守﹑封建,但它有几乎可以说是文化奇迹的,外销全世界的K-pop流行文化;有人说它现代化﹑进步,三星﹑LG等公司的科技产品领先全球,但这些财阀集团同时是韩国政商勾结问题的病根。韩国知识分子金振京说过,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将西欧现代化的三百年压缩成一百年;而韩国更在六十年代后,把西欧现代化的三百年压缩成三十年。我们看到的,关于韩国的矛盾,根源可能正在于此:一个本质仍然保守﹑传统的社会,在极短时间内被资本的流动带到了国际舞台,于是各种冲撞带来许多社会问题,但很少人有空停下来反思,也好像没有必要去反思。

随著K-pop在国际上受到的关注度愈来愈高,人们对韩国兴趣愈来愈大,想问的问题也愈来愈多:在一个强调儒家价值的社会,生育率为何全球最低?在韩剧外销浪漫爱情时,韩国为何出现被外媒称为“性别战争”(gender war)的社会争议?韩国是“跨国收养输出大国”,但许多被送养的儿童到底去了哪里?为甚么到了韩国经济如此发达的今天,还是有那么多被送养的孩子?在社会仍记得世越号惨剧的今天,为何2022年梨泰院事件的受害者家属维权会那么困难?

在未来两个月,端传媒将刊出“K-pop背后的韩国”的一系列在地报道,尝试摸索这个跟华文社群有深厚文化渊源的社会的形状。这是系列的第一篇,关注的是韩国曾经的“考公潮”:在金融风暴后的韩国,公务员曾经是“神的职业”,考公热甚至养活了一整个产业链。但到了今天,韩国人好像开始怀疑铁饭碗到底有没有那么好捧,捧起铁饭碗的代价,会不会是自己被压得面目模糊?

鹭梁津:“汉江奇迹”的注脚

在首尔汉江以南,鹭梁津是两线地铁线的交汇点,分布在大马路两旁的十个出口,把这个地方割成两半——“津”是渡口的意思,所以近江的那边,渔获特别丰盛,有全首尔最大的海鲜批发市场。白色外墙、像运动场般大的建筑物里,聚满会讲国语的朝鲜族移工,见游客来了,使劲地推销帝王蟹和鱼生。

至于马路对岸,是首尔著名的公务员考试村,你一出地铁站就会知道——整个月台每个转角,都布满公务员补习天王的广告看板。橙色、蓝色夺目的底色,上面一个个穿西装、手臂交叉抱胸的人,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下面是大字标题:“35天内,英文提高35分”、“35天内,韩国历史提高55分”。“导师会让你通过的!”一块看板上这样写着。

这片紧邻政治和商业枢纽汝矣岛的繁华地带,崛起于韩国近代经济史的深渊: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韩国经济紧急衰退,股市崩盘,韩圜大幅贬值,及后宣布破产。解严初期的九十年代韩国本处于“汉江奇迹”当中,在前一年还刚刚加入经济合作暨发展组织(OECD);韩国流行文化也开始有外销势头。但金融风暴后的韩国,却不得不向国际货币基金会申请紧急借贷,直接失去经济主导权。韩国人把“IMF”(国际货币基金会的英文缩写)戏称为“I’m fired”:那一年,130万国民失业,贫困率从不足5%急升至近15%。

80年代韩国经济起飞,全斗焕的独裁政府大力扶植三星、现代、SK、LG等财阀发展,让公务员和企业职员薪水差几乎接近5倍——大财团公司,才是人们趋之若骛的地方。但在97后经济一片萧条,失业率高企的韩国,“考公”却倏然成为国民的“정답”(正确答案):拿铁饭碗的公务员成为了“神的职业”。自“考公”热潮崛起,每一年十多二十万考生竞争各级公务员职位,而根据韩国人事革新部公布的资料显示,国家9级公务员竞争率在2011年一度达到93.3比1的最高点,之后韩国政府开放更多职缺,在2017有22.8万人报考,创下报考人数最高峰,当年竞争率达46.5:1。

韩国一直是个考试社会:要挤进韩国被称为“天空”(SKY)的三大学府(首尔大学、高丽大学和延世大学),上补习班刷题必然少不了。升大学的补习班原本集中在市中心的钟路区,70年代政府为改变市中心结构,要求补习班迁走。当中的一部份就迁到了鹭梁津。在这里,超过250家专攻公务员的补习班藏在大厦里,只容得下一张床和小书桌的考试院满街都是。而考生专用套房、食堂、廉价文具摊、24小时咖啡厅自修室也如春荀冒生,聚成人们口中的“考试村”。

过去二﹑三十年,这里反映了韩国的一种时代精神。不过,根据韩国人事革新部公布的资料显示,2023年最基层的国家九级公务员报考人数仅有12万多,竞争率为22.8:1,创下31年来最低纪录;另据一份针对六千名现职公务员的调查显示,有46.2%的人表示想离职和非常想离职。

历经三年充满不确定性的疫情,人们理应深感稳定的重要性,但在当下,年轻人们越来越不想进入体制,甚至想离开。考公热潮的消退,一方面体现生活现实考量——公务员薪资调整追不上通胀,时薪还比最低工资都要低,年轻人不想当吃不上饭的“神”。

正在改变的还有韩国的从众文化。在一则关于鹭梁津不复热闹的新闻下,一名网友留言:“之前很多人是没时间和机会思考真正想做什么,现在这样的人变少了,反而是好事”。

“铁饭碗”

公务员需要的是听话、依照上级指示做事的人。

“稳定”,2016年,当时25岁的罗窦熙就是奔著这个来考公务员。

罗窦熙的父亲原本在韩国最大的财阀集团三星工作,在40多岁时突然“被离职”。“他们不资遣你,但整个氛围都是在逼你离职。”大企业的组织文化分层管理、晋升有序,挤不进升迁名单的旧人不走、新人也会进不了。壮年失业后,罗窦熙的父亲只好到处在各种职场流转。

动荡﹑朝不保夕的童年,让罗窦熙特别渴望“铁饭碗”。对于童年郁结最明显的解答,好像就是“考公”。

鹭梁津地铁站内的灯箱几乎都是补习班和考试院,基层警察和消防员考试是最热门的。摄:吴珮如
鹭梁津地铁站内的灯箱几乎都是补习班和考试院,基层警察和消防员考试是最热门的。摄:吴珮如

韩国公务员一共分9级:第9级为最初阶的基层人员,其中又区分为国家职和地方职,一般在街道办事处、市政府等地方工作,最热门的警察和消防员也属此等级,但警消公务员除了笔试,还要通过体能测验;而5级以上则为行政管理阶级,可在行政部门、外交部工作。

罗窦熙在大学期间休学服兵役,被分配到警察局。当时一般警察每个月加上津贴的薪资从250万至350万韩元不等(约1900至2700美元),资深警察更有机会月领4、500万韩元,比起中小企业平均不到300万韩元的薪资更高。同时,还会依照任职的地区和职务内容调整津贴,退休后又能领取公务员年金。罗窦熙就是在这时,被警队的铁饭碗吸引的。

2016年,罗窦熙大学毕业,几乎是立即在鹭梁津开始了他的考公之路。第一次走进鹭梁津看到的景象,罗窦熙至今难忘--在公务员是“神的职场”的日子,鹭梁津考试村的街头人多得连路都看不见,连用“乌泱泱”来形容都不为过。每一天,他都夹在看不见尽头的人潮里,把双手夹在胸侧,低著头,把自己缩到最小,夹在人群中走到补习班。

补习班学费不高,每月大约不到50万韩元(约380美元),但因为有几百人同时上课,教室位置紧张,只有提早来的人能进到有讲师的教室,其他的人只能到隔壁的教室,看电视萤幕转播课程。所以补习班还没开门的清晨,已经有很多人在门口排队。

为了抢进去有讲师的教室,罗窦熙每天早上6点半出门。在那些拚尽全力考试的日子,他日复一日照表操课,晚上11点半才从补习班离开,中途饿了就走到附近的杯饭(컵밥)街,随便买个当时2000韩元(约1.5美元)的杯饭果腹。杯饭是考试村的副产物——发泡胶碗装着白饭、炒猪或牛肉和芽菜,还配上颗荷包蛋;制作十分钟,站着快速扒吃也用不到十分钟,吃饱就可以继续读书。在考上公务员的目标面前,衣食住行都只是其次。

“大家都是这样的,好像眼中有火。”在鹭梁津待过的人,都知道彼此不是同伴,是竞争者。在补习班一年多,罗窦熙从没和坐在旁边的同学说过一句话。

“杯饭一条街”是鹭梁津的特殊风景,店家将饭菜全装 在一个大碗,让繁忙的考生站著扒饭,快速解决一餐。摄:吴珮如
“杯饭一条街”是鹭梁津的特殊风景,店家将饭菜全装 在一个大碗,让繁忙的考生站著扒饭,快速解决一餐。摄:吴珮如

来鹭梁津的人各有故事。经济系毕业的白道贤就跟罗窦熙不一样:他是被动地来考试的。他本来想在银行上班,2012年大学毕业后,他投过3、40封履历,但都没获聘。母亲不希望白道贤浑噩度日,把他送到鹭梁津:“我妈抓著我的手,把我带到鹭梁津的补习班报名上课。”白道贤不断抗议,母亲只是说:“你做得到。”

一开始,白道贤一天只去补习班4个小时,一方面是因为讨厌念书,一方面也因为自信很容易就考上。他早上10点进补习班,下午2点下课出来以后,就在网吧打电动。

以9级公务员考试为例,考科一共五门:英文、韩文、韩国史、行政学、社会学。200道选择题,作答时间两小时,意即30秒要解一道题。第一次考试结果出来,白道贤落榜了,他很惊讶。这次失败好像在他心里点燃了一团火:他没有放弃,还以更高的7级公务员为目标再考,落榜,再考,再落榜。

如此六年,在白道贤决定可能是最后一次考试的时候,他考过了。“其实像我这样考这么久才合格的人不多,他们很多人考两、三年不成功就放弃了,或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地去考试,我能考这么久,也许是因为我并没有尽全力去考”。

和大部分的考生状况不同,白道贤形容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例子”——备考期间姐姐每个月有给他提供零用钱。因为经济压力比别人少,自然留在这无间考试地狱的时间也能更长一些。

“我还是幸运的。”他这样总结。

曾带领MBC电视台工会罢工的记者李容马,在16年记者生涯里跑过社经政治新闻,他在书中一句总结在韩国当公务员的成功秘诀:“想成功、想出人头地,就绝对不能跟组织唱反调,也不能做出脱离手中有人事权的人可以掌控的行为。”尹锡宇觉得,自己考试失败,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现年41岁的尹锡宇个子不高,修着一头俐落短发,比起普通韩国男生,他更黝黑一些,还能说流利英语。2021年,他在菲律宾做小生意,开spa店和鞋店,但疫情爆发后马尼拉大封城,店里超过三个月无法营业。尹锡宇回到韩国,想等待疫情结束,但都还没等到尽头。“我在韩国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我能让你考上!”能在鹭梁津路上的大楼的巨型广告露脸 的,几乎都是所谓的“일타(明星讲师)”。摄:吴珮如
“我能让你考上!”能在鹭梁津路上的大楼的巨型广告露脸 的,几乎都是所谓的“일타(明星讲师)”。摄:吴珮如

在百无聊赖的日子,尹锡宇想起朋友年前考上公务员,决定一试。因为担心染疫,他没有上补习班,只靠线上课程和自修。那个时候,他一天至少要念12个小时的书。两年前的他,连剃胡子和剪头发的时间都不想浪费,有时候一天能念书念到16小时,即是说,早上9点起床,只扣除吃饭、上厕所的时间,到半夜2点睡觉之前,都是在温书。但他也许是特别会念书,也许是特别幸运,只花了六个月就高分通过了笔试。

但通过笔试,还有面试等著他。尹锡宇起初并不担忧,因为在笔试中拿到高分的人,面试几乎十拿九稳,会被拦下来的是极少数。

但他居然成为了例外。“(面试时)三个主考官对我一个人提问,包括法律题目、个人经历等。但第二轮面试时,主考官一直不满意我的回答,不但打断我,又质疑我没听懂提问,我请他再说一次问题,他又不说。”他最终落了榜。

“我想也许他们(主考官)就是不喜欢我和我的工作经验。”尹锡宇认为自己的创业经历,可能让考官认为他太有主见,不容易使唤,才会在面试时故意刁难他,因为公务员需要的是听话、依照上级指示做事的人。

罗窦熙备考一年多,把全部精力灌注在考试,与当时交往的女朋友吵吵闹闹,最后分手。他考了四次,还是失败告终。他在备考期间,不断在不安和失落中来回,结果罹患忧郁症、恐慌症。“有一天我在厕所,上一刻还在滑著手机,下一刻突然一种恐怖感冒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我只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长达半年时间,他不想和朋友见面,甚至希望成为大家都不认识的人。

但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不愿踏进精神科求诊。因为在他认知中,“要当公务员的人如果在精神科留下纪录,很有可能不被录取。”有志考公的人,大概都深知在韩国,组织就像一台大型机器,而他们的角色是螺丝钉--一颗稍微跟其他螺丝钉不一样的零件,只会被弃之敝屐。

鹭梁津就像一家工厂,生产的是最吃得苦,最没有怨言的螺丝钉。过去二﹑三十年来,鹭梁津制造了无数的成功故事,但有多少个像罗窦熙这样的人被压得面目模糊,大概没有人记得起来。

鹭梁津的补习班大楼内,明星讲师的看板无处不在,各 种科目都有其知名的讲师。摄:吴珮如
鹭梁津的补习班大楼内,明星讲师的看板无处不在,各 种科目都有其知名的讲师。摄:吴珮如

吃不上饭的“神”

“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韩国知识分子金振京说过,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将西欧现代化的三百年压缩成一百年;而韩国更在六十年代后,把西欧现代化的三百年压缩成三十年。这种速度令其无法反思自身文化,亦认为反思是“非必要的事”。 也许自1961年朴正熙发动军事政变开始,三十年的军人统治,也令权威文化深植社会,也令韩国社会有根深蒂固的,讲求先后辈、服从权威的传统。

但这种权威文化,似乎也非不可松动。

“韩国人有一种跟风、追随别人的习惯,当大家都在考公务员,不知道要做什么的人,就会去跟著做。”罗窦熙认为当年形成公务员热潮的原因,是许多人盲目跟潮流去考试,导致考生数量过度膨胀。但他说:“许多人并不是真的想当公务员。”也因此如今考公务员的人数变少,他一点都不惊讶。

2022年5月,一名在全州的53岁公务员因为地方选举连续两天上班十多小时,最后脑溢血死亡;2021年9月在仁川的一名公务员自杀,他被发现从2020年3月担任公务员以来,加班了1200多个小时,死亡前2个月甚至每周工作超过116小时。类似案例时有所闻,根据韩国民主党议员权仁淑向韩国人事革新处取得的资料显示,2018年10月至2022年6月间,有137名公务员被认定过劳死。

基层公务员工作量高,但薪资却跟工作量﹑或考试难度不成正比。根据韩国人事革新处公布的公务员年薪资料[W4] 显示,2023年年资仅1年的9级公务员者,基本月薪仅177万韩元(约1358美元;不含伙食费、津贴费),但同年的劳工最低月薪是201万元,也就是说,基层公务员连劳工最低薪资都赚不到。

虽然这并非常态,根据韩国最低工资委员会的资料显示,基层公务员过往薪资几乎都高于劳工最低薪资,但在2018年劳工薪资提升后,两者差距才拉大;加上2022年全球通货膨胀严重,公务员的人工加幅还远追不上通膨。

除此之外,根据韩国国会立法调查处的统计,2020年至2022年,地方政府机关收到了79,904件的恶意投诉,其中最多的包括对公务员言语暴力、辱骂(62,295件)、威胁(9,839件)、性骚扰(944件)、攻击(359件)。这些状况,让许多公务员萌生离职念头。

补习班周遭的超商内,提神饮料和各种维他命饮品总是 在醒目的位置。摄:吴珮如
补习班周遭的超商内,提神饮料和各种维他命饮品总是 在醒目的位置。摄:吴珮如

在鹭梁津六年后,终于当上公务员的白道贤,也不觉得自己从此就上了神台。

2019年刚入职时,白道贤月薪仅约180万韩元,扣掉约15%税金,剩余约8成都给了父母,他自己每个月仅花30万韩元。公务员薪金会随著年资增长,如今白道贤晋升成8级公务员,为了多领些津贴,他平日、假日都会加班,现在月薪有将近300万韩元,但扣掉税金后,实际可以领到约250万韩元,即不足2000美元。

在这几年,白道贤也看见不少同僚,因为受不了职场文化和压力相继离职,“刚当上公务员的人一年之内,大概有15%会离职,5年内大概有30%也会离职”,当上公务员后,白道贤才发现工作量比他想像的还多,民众恶意投诉的事件也常发生。加上公务员职缺在2018年曾一度扩大增聘,白道贤也有感晋升的竞争更激烈,加上上级的处事态度保守,并不容许基层跳脱框架行事。

另外,韩国百万名公务员的年金赤字,在2014年高达2兆4千多万韩元,使得韩国政府展开公务员年金改革措施,使得2016年后录取的公务员每月缴纳的年金费率提高,但退休后领取的年金却降低约10.5%,这也是白道贤起初未料到的事。

考试六年,最终职场的现实似乎不如预期,记者问白道贤会不会有想离职的念头。但他深知,像他这样花了很多时间考公务员,又没有其他职场经验的人,要再转职并不容易。所以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和他当初四处求职失败,被母亲拉去考公务员的原因一样。

罗窦熙形容的跟风考试,大概就是像白道贤这样的状况--没有其他积极的目标、没有迫切的财务压力,被动地、依照父母的建议去考公,不疾不徐地当了职业考生6年,又在保守的公务员职场中学习安分守己。

但像白道贤这种人生故事,曾经在韩国人人趋之若鸳。

2015年6月22日,韩国首尔汉江公园,一名男人在桥下休息。摄:Kim Hong-Ji/Reuters/达志影像
2015年6月22日,韩国首尔汉江公园,一名男人在桥下休息。摄:Kim Hong-Ji/Reuters/达志影像

而考试失败的尹锡宇和罗窦熙,就没法像白道贤那样,能停止思考前路了。“我当时曾经想向媒体投诉,质疑主考官对我的经历有偏见,才故意刷掉我。”但尹锡宇想想又觉得,面试本来就很主观,根本难以证明对方偏颇,他最后选择接受自己失败的事实。

对于花在考试上的时间,尹锡宇坦言后悔,但也只无奈地总结:“Life goes on。”他后来没再回到菲律宾,在韩国交了女友,结了婚,在一家跨国企业找到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他越来越少想起考公务员的那段过去。

至于罗窦熙,在他决定放弃考公务员后,忧郁症几乎不治而愈。为了存钱,他在各种职场流转,餐厅、物流、手机行、咖啡店,也花了两个月去欧洲旅行,但最后父母一句话“你还不找工作吗?”将他拉回了现实。

罗窦熙先进去一家社会企业公司上班,月薪230万韩元(约1769美元),工作1年多后朋友找他到政府旗下的社会福利中心工作,属约聘职,专门经营社区连结,月薪大约250万韩元。但才做了1年,因为中心裁减人力,他又顿时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一边找工作,一边也把摄影的兴趣拿来赚点外快,帮朋友拍拍照片。现在的他比从前爱笑。“后来觉得,如果当时考上公务员,我可能也会很不适应那种组织文化。”

尾声

我们到访鹭梁津的时候是11月中,首尔接近零度,午饭时间的偎冷的学生们双手插在口袋,零星地走出学院觅食。我们走上窄小的楼梯,进到第一书店,里头汗牛充栋的全是公务员考试用书,书墙隔绝了冷空气。

约7坪大的第一书店在1998年开业,是第一间在鹭梁津插旗的公务员考试专门书店。59岁的书店老板郑大烈说,自己就是鹭梁津的历史:在1999年开书店前,郑大烈也曾是个失意的考生。他当年从第5级考起,但落榜后存款吃紧,决定放弃考试。

但考试失败后,他却乘上这波热潮开起书店,失败的考试经验,成为他和客人交心的桥梁。25年来,他见过鹭梁津杯饭街万头攒动,看过许多考生徘徊在鹭梁津街头多年,也明白考生的心境。“5年以上仍考不过的话,有些人会变成万年考生,失去斗志和热情,形式上反复地准备考试,好像老鼠在跑滚轮,实际上是他们花了太多时间在考试,反而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郑大烈说。

十一月的深秋首尔,人们几乎都把自己裹在黑沉沉的羽绒服里。白道贤带我们走到以前补习班大楼的地下室餐厅,熟门熟路地拿起餐盘夹菜,几样韩式小菜配上一个主餐,多种泡面任君挑选,白饭无限取用,7000韩元吃到饱的“考试自助餐”,一次买个10张、20张的餐券,还能更便宜。“现在涨价了,以前才4000韩元。”

因为考生聚集,鹭梁津的餐厅以廉价、分量多闻名,一 份泡菜锅仅6900韩元,但首尔其他地区大多要8000 韩元起跳。摄:吴珮如
因为考生聚集,鹭梁津的餐厅以廉价、分量多闻名,一 份泡菜锅仅6900韩元,但首尔其他地区大多要8000 韩元起跳。摄:吴珮如

2019年开始,疫情改变了全世界,也改变了鹭梁津的生态。午餐时间,鹭梁津路上有些餐厅没开门,有些挂著考试院招牌的大门却深锁,一些考生三五成群经过,让餐厅热闹了一会。但罗窦熙形容的人山人海场面,早就不复返。

韩国统计局的《2023年社会调查》报告中,针对13岁至34岁的青少年进行调查,结果显示27.4%的人想进去大企业,高于2021年的21.6%;但想进入公营企业和当公务员的只有34.4%,比起2021年的42.5%低了不少。甚至在教育部公布的《2023年中小学职业教育现况调查》中,公务员第一次跌出前10名之外。

《2023年社会调查》报告中也显示,比起2021年,韩国人选择职业的理由中,收入高低仍是最重要的,但重视安定性的比例下降了,反而职场环境和兴趣比过去更受到重视。这显示民众选择职业的因素正在变化,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具有专门技术的职业、海外就业和创业越来越受到青睐。

“现在实体书店和网路书店的营业额,大约占了我们营收各半。”第一书店在2001年开始经营网路书店,幸运地挺过疫情,但周边其他书店有些已关门大吉。

说到鹭梁津没落,郑大烈认为有三个主因,学生在疫情期间适应了线上课程、韩国人口减少和公务员职缺减少。“大概5年前开始,韩国少子化的问题逐渐浮现,因为青少年人口减少,导致公务员职缺也变少,加上疫情爆发,来鹭梁津上课的学生一下子少了很多。大家习惯线上课程后,即便疫情结束,想考公务员的人也不见得一定要来补习班上课了。”郑大烈估计,现在来鹭梁津的考生只剩以往的3成。

在Youtube有这么一个新闻片段:2017年凌晨4点的鹭梁津街头,下著雪的零下10度,记者采访数十名盘坐在雪地排队的学生,他们挨著微光一边看书,一边等待补习班拉开铁门。他们要冲上楼在课室中抢到最靠近讲师的座位。

不知道当年雪地里的考生,有多少人如愿上榜,又是否还有人仍在鹭梁津徘徊。郑大烈跟我们说,他常常在店内遇到一些当到高级公务员的人,带著朋友或小孩来书店,细数当年在鹭梁津度过的岁月,“他们跟我说,虽然你不认识我,但我以前考试时常常来这边买书。”

郑大烈年岁渐长,待在书店的时间越来越少,他说我们能巧遇他,“你们运气真好。”我想起罗窦熙、白道贤和尹锡宇的经历,运气可能是在鹭梁津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读者评论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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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趋之若鸳”应为“趋之若鹜”@小编

  2. 越看越像未来十年的中国

  3. 明明在讲韩国,但感觉中国也差不多。

  4. 期待这个系列的后续报道!

  5. “全州53岁公务员连续两天上班十多小时,最后脑溢血死亡。”我们本地也有一例新闻是50来岁警察加班过劳死亡的。但是这么报道的:“50岁警察彻夜坚守在工作岗位,连续加班未合眼(不叫睡觉),最终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多数评论是这样的:泪目,太有奉献精神了,致敬!”

  6. 罗窦熙和罗斗皙显然是一个人,译名请统一。

  7. 能不能增加像这种关乎现实的专题报道,报道的对象是中国社会

  8. 期待這個韓國系列!

  9. 越來越覺得韓國和臺灣有非常多相似之處
    同樣受中國科舉文化的影響拚命讀書、考公職,而如今公職都同樣過勞且報考人數下降;司法信賴度同樣低迷,也都在這個背景下推出了人民參與審判的制度;在全球化的分工中一同做起了晶片代工產業;房價相仿的高,又生育率相似的低;當然不能不提的,還有互相宣稱主權的敵對鄰國,以及從威權轉移到民主政體的歷史
    看看韓國怎麼思考問題和解決方案,或許能給台灣很好的借鏡也說不定

  10. 真好看的一篇,既跟中国有类似也有很不一样的地方。好期待后续的韩国系列报道!

  11. 想起金爱烂小说中的描写:“听说新林洞有大约两万名考生。所有走过这里的人都屏住呼吸生活。两万人的沉默,两万人的脚后跟,两万人的失眠,我描绘不出这样的画面。这一切在某个空间里同时发生,几十年间不断重复。”

  12. 仿佛是在看金爱兰小说的现实版

  13. “但像白道賢這種人生故事,曾經在南韓人人趨之若鴛。”
    不是趨之若“鴛”而是「趨之若“鶩”」

    1. 已更正,感謝讀者!

  14. 端也終於開始關注韓國了,開心!

  15. 光看描述,感觉就是中国人从小到大在学校考试复习的一生。虽然总是说东亚三国手牵手,看对方也像在照镜子一样,但还是差远了,别人在对公务员祛魅的时候,我们在一步步踏上别人的老路……(现在想想古早韩剧里也经常有描写考试院和主角考了几年考不上的情节,想想挺写实的)

  16. “每月工作超过116小时” 每周?

    1. 已更正,感謝讀者糾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