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在香港寻找手语公民译者:我们做翻译,也是人权倡议者

“中立”一词,有时我们不甘于此,而更多时候,我们纵想中立也中立不了。
2015年12月16日,香港立法会,手语翻译员在工作。摄:Bruce Yan/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陈意轩,著有《手语译者的育成笔记》,在香港中文大学手语及聋人研究中心首次接触手语,2022年于美国华盛顿 Gallaudet University 手语传译博士毕业。)

香港的聋人朋友到海外旅游时,有时会在聊天软件中跟身在香港的我们分享这样的影片:外国电视屏幕中放得硕大的手语传译框框,又或者是很多海外聋人都享用到的视像传译 —— 只需简单在手机程式按键,就能联络远端的手语译者,跟人通话。“看,手语要这样才能一清二楚地看明白哦”,香港聋人朋友会这样感叹:“这样的服务,香港甚么时候才能有?”从外地来的影像,真实地传送著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或许,也是让本地聋健平权运动炽热下去不可或缺的燃料。

手语译者,就是在医院、法庭警署、学校办公室、研讨会、剧场等地,负责以视觉语言传送讯息的人。长久以来,手语译者专业跟书面、口语译者一样,紧紧被“中立”的专业价值捆挷 ——很多国家的手语译者专业守则,都要求我们不得干扰聋健人之间的沟通进程,只是客观抽离地把讯息全翻译出来就好。一般人们最容易接触到的手语传译,都是从电视中传来的影像,那或许是这个“专业中立”意义下的好例子。看着站在方框里那随著新闻广播,双手不停翻动的译者,我们未必能想像他们也是一群有温度和观点的人。

纵观古今中外,译者却不全是这样的。在欧洲,就有享负盛名的 Babels 译者社群,以义务性质,自发为反全球化运动的世界社会论坛,组织各国语言的即时传译团队。Babels 译者们本身就是因为相信论坛的讯息理应传得更广更远,让弱势语言社群也能参与,才选择以专业身份投入当中,以传译这种行动,燃烧对议题的热忱。有时,译者对眼下要传递的讯息并不一定有强烈的个人立场,但外间的看法却不是这样。在 2021 年,美国白宫记者会所聘的手语译者,就被发现曾为当时跟美国总统拜登打对台的川普阵营作传译,消息传出后,译者面临民主党聋人抨击,觉得这一定是川粉的人,怎么还可以来拜登这边传译?译者还马上丢了白宫这份工作。

“中立”一词,有时我们不甘于此,而更多时候,我们纵想中立也中立不了。

我们是一群来自香港的手语译者,也在聋人社群之中传播各类边缘/非主旋律议题,达致聋健平权。要是聋人和健听人之间彼此权力均匀,各有各精彩,只是间中得互通讯息,那我们倒也乐得缩回方框里去,做一部人肉辞典。但现实是,社会资讯不通达,利益往往掌握在听得见的,能以口语沟通的人手里。耳朵听不见,不是必然的弱势,我们从各地的聋人人权运动提取思考养份,深信著意改变的应是那促使某个群体或议题边缘化的社会态度。但成果?暗昧不张。本文为在香港做聋人人权聊作记录,为“译者也可以是社会推动者”这件事作个时代的见证。

2020年11月17日,香港,一名工作人员在柜台后用手语交流。摄:Vincent Yu/AP/达志影像
2020年11月17日,香港,一名工作人员在柜台后用手语交流。摄:Vincent Yu/AP/达志影像

香港聋健人权的差距

香港的聋人权利发展,淹没在一片社会繁荣、经济发达的云层之下,有苦难申。的确,《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是签了,但没有本地法律约束,成效不扬。相比而言,台湾有《国家语言发展法》,列台湾手语为国家语言;泰国政府设有《手语传译服务法则》;日本和韩国都有本地手语立法,这些国家都由政府注资,在国内各地设立手语传译服务中心,在医疗、教育、社福等范畴,提供聋健资讯通达的渠道。在这方面,香港聋人以手语沟通的权利可说是毫无保障。早前一单用手语的聋人因有自杀倾向而住进精神病房,证据显示医患缺乏有效沟通,出院后自杀身亡的事件,纵使由家属和聋人机构带到了死因法庭,也没有相关法例,能把错判自杀风险的公营医院查究问责。至于手语传译这一专业,就算是单计东亚地区,香港都是大大的落后。手语译者培训、考核、认证,都还没有划一政策规范。现时,手语译者仍被视为“好心帮忙”的义工,没有专业地位和报酬作诱因,新人难以入行,服务无法拓展。

我们这班人中,大部分没有在政府资助的聋人社福机构中任职手语传译。在这圈子待久了,身边的聋人朋友有时会直接问我们,自己有点事,可否帮忙翻译一下?很多时那都不是能提供薪金的传译工作。有时,能接到来自大专院校、商业公司、电视台、政府部门之类的有薪工作,我们都会有一单没下一单地接。通常,为了生活,我们会在传译以外捞点外快:在教会事奉的、在学校教书的、做厨师的、做非牟利团体的,甚么都有。我们的困境,在于“手语传译不就是工余兴趣一桩吗”这样的社会期望。

我们都很清楚,这样子下去,聋健平权的希望就愈来愈渺茫了。要是我们得在传译以外另找工作,那聋健朋友日复日的学校上课、诊所覆诊、工务会议等等需要相遇、沟通的时间,就没人做传译了。人权是件需要专心一意地耕耘的事。

说到这裹,好像一直都在吐苦水。可是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下,提起精神来拒绝“中立”,扭尽六壬倡议的空间还是很大的。在争取聋健平权的过程中,我们往往受到“香港连正常人的人权都危在旦夕了,还提甚么聋人”之类的质疑。甚至我们自己都感叹,比起身处汹涌巨浪中的香港,自己在推动的议题实在微不足道。然而,这种将社会议题分优先等次,并把不同的生命需要对立起来的说词,正是来自当权者和既得利益者。这条路我们走得还是有点孤独的,但最好不要卑微。

2023年5月18日,香港,行政长官李家超出席立法会答问。摄:Li Zhihua/China News Service/VCG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5月18日,香港,行政长官李家超出席立法会答问。摄:Li Zhihua/China News Service/VCG via Getty Images

传译作为介入社会的行动

从 2000 年代开始,聋人朋友和我们手语译者(当然也有更早的先行者)开始组织像“争取手语教育”等以聋人诉求为主体的静坐抗议,也开始出现在香港大大小小的公民集会和游行、残疾人福利公听会、联合国听证会、人权工作坊中。在一片人海中挥舞双手,特别容易得到在场传媒的注意,手语译者就帮忙记者作就地采访,拿著咪高峰把本来以手语表达出来的口号高声喊出,有时聋人朋友获邀站在人群前,用手语读出宣言。

这些传译需要有时可以预期,但也有收过很多“现在就要人,谁有空去?”这样的要求。在我们之间,选择自由身工作的很多,大概就是为了可以随时应付这种传译需要。没薪水、甚至有时也没法争取到有利视线接收讯息的空间,我们甚至会向集会场内的电视台/网台摄录师派字条,提醒他们把台上双手在挥动的那个人摄进镜内。这样的传译,同时也是积极的政治参与。手语译者有时会说自己是“接 job”的,仿佛没 job 就只能干等待。但这类场合,特别若是在公共空间、电视网站直播的集会内容,我们是自己跑进去要当传译的。正如美藉汉学家白睿文主动联络方方翻译《武汉日记》一样,我们也在把自己送往社会行动现场。

而在手语传译行业之内,竟也出现了必须挺身而出的时候 —— 就在不久前在韩国举行的“国际手语译者研讨会”中, 明明是知道将有大量聋人参与的会议,主办方在其中一节汇报中,却安排讲员以英语进行而不设手语传译,我们一众从香港飞去参加会议的聋人、健听译者,都感到这样的安排太欺负在场听不见的人了。“但,我的确想知道汇报内容”,看到同行的聋人朋友这样说,于是我们自发地都坐下来,把汇报翻译出来。就这样,有时我们会在没有预计会有手语译者出现的场合,偏要出现,执意在会议厅内挥动双手,以自身的存在点出原有的不公。不过老实说,很多时这还真是逼不得已的事情。

聋人、健听人合作的倡议时刻

在香港当手语译者的,若是接到传译工作的查询,日期时间地点人物都协商好了,但就是没人提薪金若干,连“这工作是有酬劳的吗”这件事都不一定十拿九稳。自由身手语译者,大概都已练就厚脸皮把钱拿出来谈的工夫。要是眼看跟对方谈不拢了,身边的聋人朋友往往焦急,他们很多时是面对约了媒体采访、跟学校谈入学、申请奖金服务之类的事情,没有手语传译就等于失去宝贵的社会机会。

这个时候,聋人和手语译者伙拍,既要让聋健顺利沟通,也想让译者得到适当的报酬。反复试验下,我们会先由聋人轻轻提醒合作单位:“嗯,手语译者还是必须要酌量支薪啊。”(这时通常会收到对方的立时的讶异反应)译者再友善地提出不介意减收费用,让对方软化。

重点是,这些对话必须要温柔地、不著痕迹地进行,但当然也发生过不慎把资方猛然吓跑的事,做成聋人、健听人、译者三输的遗憾局面。

要是真的没办法,前来洽商的机构实在拿不出预算,而面对的传译工作是对聋健平权相当重要的议题,我们也会答应无偿提供服务。但反正已经成为厚脸的人了,我们索性边工作边自我倡议。在 2017 年中,有研习书法的聋人朋友写下洋洒大字“手语译者不是义工”,让我们拓印后制作成上衣。虽然穿著这衣服前往传译场合,也会不禁犹豫,主事人真的看到了吗?会不会在无病呻吟?然而我们还是将之穿去立法会、报馆、学校等等的地方工作。有一次,我们跟电视台一年一度的颁奖典礼合作,甚至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手语译者不是义工”这句话大刺刺地在萤幕手语框框中出现的一张相片。

不过,身处瞬息万变的倡议行动,有些时候确要义无反顾地献身,但在别的时候却必须咬牙屏息,策略性地故意让沟通不能顺利发生,这也是一门学问。多年前,我们跟一群聋人朋友拿著抗议横额游行往平等机会委员会办公室,原意是要跟会方坐下,正式申诉电视缺乏实时手语传译的。到大家围坐一起时,职员才记起没有安排手语翻译,在场的聋人抗议者都傻了眼。“那么,能请在场的健听申诉人帮忙沟通一下吗?”职员这样问道,聋人和我们的答复是:当然不可以。就在职员们大汗叠小汗打电话找人之际,聋人朋友向在场的传媒气冲冲地将这事和盘托出。第二天,“平机会带头歧视聋人”的新闻就登出了,而为记者和聋人之对话作传译的,当然是我们。

2004年10月4日,香港,一个聋哑剧团在铜锣湾社区中心。 摄:Oliver Tsa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2004年10月4日,香港,一个聋哑剧团在铜锣湾社区中心。 摄:Oliver Tsa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手语译者与人权教育

因为公众资讯往往通过口语和声音传递而忽略了手语,香港的聋人朋友大多活在知识的孤岛,要求学不容易,很多我们健听人习以为常的生活常识,对聋人来说也不是想当然的。如果聋人朋友要实践于平权倡议活动,那起码必须从某些途径了解自己在“残障”这符号下应得的权利,社会和政府承诺了为自己提供甚么措施,而自己是否也在某些层面,努力争取一些甚么。

聋人朋友如要用香港手语接受人权教育,这事该由谁来做?我们环望四周,似乎除了自己也没其他人了。

是这样开始的,有时我们会在一些传译场合,碰上立法会议员、大学老师、其他界别的人权倡议者,一方面会向聋人朋友循循询问其生活状况,另一方面也很能注进新的思维和运动策略的建议。我们自己呢?为了进一步提升倡议能力,也赶紧去进修。渐渐就自己办起教育工作坊:要是在医院无法跟医护有效沟通,该用何途径为自己争取手语传译服务?聋人和性少众、少数族裔的处境有何相似之处,彼此的平权历程该怎样互相借力?教会该怎样成为聋人生命中的赋权力量?我们也特别关注在司法制度中的通达措施,跟法政团体合作,邀请聋人来一起研讨“若是有一天要在法院出现了,我有甚么需要”,甚至也学习法庭内每个岗位的职务,我们设计模拟个案和法庭角色扮演,探讨司法无障碍的可能性。

手语传译其实也只是通达的其中一项,可以添加即时听打字幕屏吗?最低限度也让法官律师戴个透明口罩,方便读唇吧,坐位是否可能调整一下方便只用视觉沟通的人,若看不明白审讯内容可否追问⋯⋯没有了这些细琐的讨论和实践,人权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我们还办过名叫“反转法院”的活动,让健听律师参加,进入模拟法庭,故意安排聋人用手语扮演法官、律师、以至庭警,体验身处语言不通中的不安。

说了那么多,重点似乎是,传译工作让我们在聋人生命中出现,见证各种不可思议的繁杂和悲喜,单是这事情本身,就大大扩阔我们自己生命的维度。若是在传译以外,还打算当一名倡议者的话,那就是全心全意要活在日复日的幽昧深谷下了。这样的生活,除认证到人生果然还是有很多苦难外,还要学习与之同呼同吸,直至好像那也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打开两眼四肢,将坚忍反抗的可能性尽量拉大延展。在反思中推进,推进之余也学习并肩。

那也倒是真的,我们这一群手语译者和聋人,好像都各自在彼此之间,找到能维系一生的友谊和扶持的力量。

2019年9月4日,香港,手语翻译员在抗议者的新闻发布会中。摄:Amr Abdallah Dalsh/Reuters/达志影像
2019年9月4日,香港,手语翻译员在抗议者的新闻发布会中。摄:Amr Abdallah Dalsh/Reuters/达志影像

寻找公民译者

说回“公民译者”,这个连维基百科都没有的名词。新加坡政府就曾把召募国民为其各部门当志愿翻译的计划起名为 citizen translator,但除此之外传播也不算普及。瑞士学者 Salah Basalamah 在其著作中有这样的讲法:

(这样的翻译)就是一种委身与内在的热忱,为人类沟通作桥梁,在知识体系和政治经济共同体之间传递有意思的讯息。“我翻译,故我在”可能是多元社会这套哲学的起始⋯⋯故此,“公民译者”是指,有些公民能把不同人的想法、思考、政治意识、文化和社会身份等,联系起来。

虽然论著是有了,但看以上 Basalamah就“公民译者”的说法,还是觉得有点空泛——有哪一个专业不是以承诺和热情作典范?又有甚么译者不是以串连不同声音和思考为职志呢?然而,若是把我们香港译者在这篇文章述及的行动,概括归纳一下,要丰富“公民译者”一词还是可以的,我们可以有这样的理解:

-公民译者以其专业身份介入社会,有意识地以传译参与倡议行动

-我们的行动和专业决策,由人权价值引领;

-翻译文本都是促进平权的选择;

-我们关注自身行业的发展,在公共领域发声;

-公民译者将人权讯息分享到社群当中

最后,不想制造一个空虚的影像,让人以为手语因著持续倡议就能得以平反了,或是聋人因著这些行动而得改善生活质素。事实上,在香港这社会,聋人无法受到医疗体系保护、在法院会被误会能听能读唇而身陷冤狱、会因为收不到电话而失去能改变人生轨迹的讯息。在学校办公室还是因无法沟通而只能惆怅苦忍。老实说,上文所提的平机会也没有因为一则负面新闻而突然决定要改变甚么。在这种必须直面生命的逝去和伤痛而必须习以为常的职志中,我们不敢夸大自己的作为能带来多大作用,也不甘愿因著每道努力的微小而志丧罢休。有时也会因为自己都已走了那么多年,而出现“反正没退路了不如豁出去吧”的付出感。所以,这样的人生既说不上是励志,但也不是毫无意义。我们就是在这种明暗不昧中摸索前行。

在沮丧中唯一的安慰,可能是在世上,还有一样自己在乎的东西,还能不断地努力著吧。

感谢香港聋人和手语译者,启发本文内容。

**注:本文中“我们”一词,除了作者,还包括一众在香港的手语公民译者。以下是相关倡议运动的资讯:

聋人学堂译.香港手语脑舍立睇手语独立手语译者

读者评论 2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樓下有什麼毛病?聾人權利不值得嗎?

  2. 你們試試問民建聯吧,希望她們會為你們維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