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9日,小平(化名)在个人脸书揭露遭性骚扰经验,对象是她最信任的国小老师。这是台湾自5月底爆发MeToo运动后,第一起校园未成年受害的案例。
这名郑姓老师,在小平小学六年级时教他们电脑。在小六生眼中,老师似乎与其他师长不同,很热血、幽默,经常与学生们玩在一起,会带著他们做动画、网页,还曾举办皮卡丘打排球大赛,一起听五月天和S.H.E.,“就像年纪比较大的最好朋友。”毕业后,小平和同学仍经常回去找老师聊天、吃饭,一切如常。
小平首度遭到老师性骚扰,是在她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升上高一的小平像往常一样,回学校找老师借用录音设备,她要录制一首歌送给下个月生日的朋友。老师突然拉她到大腿上坐,抱著她,后来又再从背后抱住她,尽管老师嘴里喃喃说道:“这样不好,你应该要拒绝我,你这样很危险。”
小平忘了是怎么回到家的,她开始不断掉泪,想起白天发生的事,也想到老师称赞升上高中的她越来越漂亮,妈妈则告诫她不要单独回去找老师等画面。
她跟朋友说了这段经历,却得到如此回应:“你到底穿什么回去找老师啊?”、“有时候你穿得太over真的不能怪老师耶。”
她曾问过老师,为什么这样对她?老师先是说“那阵子太累了,我把你当朋友靠著”,后来又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小平困惑,老师不是一向重视与师母的感情吗。她问老师:“那师母呢?”老师却回:“你先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这段经历终究成为模模糊糊的往昔记忆,考上大学的小平因为参与营队活动,意外地与老师恢复联系。长达四年的社团生活,小平维持著与老师表面的友好,也试图说服自己“想太多了”。直到老师以讨论事情为由,将她约到无人的教室内,试图拉她的手,这一次,小平才认真看待自己的感受——老师让她感到恶心。
十多年过去,原来记忆并不如自己想的模模糊糊,目前已逾30岁的她,从高一到大学的七年间,这件事始终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如今,她要为16岁的自己展开行动,除向学校通报,也搜集、串连更多的受害者。这次,她想要跟自己的挣扎做个了结,不料,却又陷入另个泥沼中。
“我本只想一个好好的道歉”
“本来,我只想要一个好好的、认真的道歉。然后可以告诉自己,已经够了。”
2017年,台湾作家林奕含出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小说说的是师对生权势性侵的故事,书籍出版后两个月余,林奕含自杀离世。彼时已经出社会的小平,听到同事讨论起这本书时提到:“都是高中生了为什么不知道反抗?”她崩溃了,因为她当时也是一名高中生。
“我好生气,我想做些什么让伤痛过去。”小平因此寻求心理咨商,咨商师则鼓励她,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她反复思索,“希望老师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更期望获得真诚的道歉。”她透过朋友传了讯息给老师。第一次被已读,第二次,老师说:“忘了,对不起。”
“本来,我只想要一个好好的、认真的道歉。然后可以告诉自己,已经够了。好好的对16岁的自己、二十几岁的自己说,已经够了。”
原先,小平只是顺著这波MeToo运动说出这段“好像不严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最初没有指出老师的名字,也没有点名学校是“政治大学附设实验小学”,甚至未加上MeToo标签。直到第一位当事人私讯,称她遭到老师性侵,小平才发觉,事情远比她想得严重,而受害者甚至一个一个冒出,此时她才选择揭露老师的全名及学校名称。
“老师骗我,我曾问他,有没有对其他学生做过这些事,他说,没有。我告诉他,让我知道还有其他人的话,我一定会通报。”
她一开始选择相信对方,但收到更多受害者讯息后,她哭著找到政大实小的联络方式,兑现自己的诺言,向校方通报性平事件。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但如果早一点说就好了。”她不希望再有人受害,除了申诉自己的案例,她也担任起其他当事人的代理人。不过,起初她其实不知道这样的事件是可以通报的。
“我一开始甚至不知道可以通报,从来没人教过我可以进行性平申诉。”因为想帮助其他人,小平想方设法找寻资料,才知道校园性平申诉没有年限。可是,申诉远比她想的困难且艰辛。
小平在申诉的当天,学校即通报校安中心,并告诉她20天内将回复是否受理案件。性平会受理案件后,教评会要求郑师请假不得到校。
程序看似顺利展开,小平却没料到,这仅是一连串令人错愕的开始。
小平接到校方通知,要求她必须亲自回到学校签署通报文件,未做他想,小平踏入了校园,而那些不舒服的回忆也全都回来了。
进到被通知的会议室后,她赫然见到其他进行通报的当事人,校方甚至透露其他人的姓名。这让小平内心开始起疑:学校真的有尽到保密的责任吗?事后,她更在人本教育文教基金会的协助下认识到,当事人是不需要亲自回校进行通报的。
之后,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小平与其他申诉人们陷入漫长的等待中。
小平谈起那段等待期,“好像很微不足道,但却非常伤害。”小平她们始终在等待,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下一步又要做什么。小平解释,这样的资讯不对等,让她们心情非常忐忑不安,毕竟时间过了这么久,证据散失,她们不知道要做好哪些准备,才能让郑师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不断问学校,但五题问题可能只有三题获得解答。”小平察觉到校方似乎没有太多的应对经验,她只好从主动伸出援手的民间团体获得更多的资讯。又当小平收到调查委员名单后,委员中并没有熟悉国小专业的专家,其中有两名政治大学的教授,有一人甚至是小平国小同学的父亲。委员名单显然没有充分的利益回避。直到当事人反应后,校方才又重组调查委员。
“校园申诉流程虽然很简单、清楚,但当事人不一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又该注意哪些事。”长期关注且处理校园性平案件的人本教育基金会,此次提供小平关于申诉的建议。执行长冯乔兰说明流程,当事人向学校性平会提出申请,受理后,学校会从教育部性平教育人才库中组成三到五人的调查小组,接著开启调查访谈,小组撰写完报告后交由性平委员会决议,申诉人收到调查结果后,若不服可以进行救济。调查处理过程至少需时四个月。
根据台湾《性别平等教育法》规定,性平会的处理程序有几项大原则:保密、不重复陈述、不对质、紧急处置。除了当事人及性平会,任何人不得对案情进行了解或调查。调查访谈的双方当事人将是单独秘密受访,不会同时出现在访谈过程。
不过,在不重复陈述这点上,冯乔兰提醒,当事人不要轻易放弃到场陈述的权利。她曾遇到校方要求当事人签下“放弃到场陈述书”,看似为当事人减少负担,但却是放弃了陈述的主导权。
“有些人觉得已经过去了,不想再与过去纠缠、不想再承受,有些人真的很怕被亲朋好友知道。”
根据教育部的统计,疑似校园性骚扰的通报中,由2018年的5982件,到2022年上升到1万
1941件,调查属实的件数则为1551件及1901件。成案率并不高。为了让申诉能够成立,小平除了积极搜集自己的资料,也呼吁其他受害者一起申诉,毕竟多数人的案例都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只能靠大家的力量还原事实。
但像小平这样主动出击的受害者并不常见的,更多的是已无意愿进行申诉的受害者。小平说:“有些人觉得已经过去了,不想再与过去纠缠、不想再承受,有些人真的很怕被亲朋好友知道。”而大多数人、连同小平自己,对于申诉制度也不熟悉,所以,她才在脸书上清楚写下了申诉的过程,希望让其他想进入申诉的人不那么害怕。
过程中,小平犹豫著是否受访,也不断自问“自己到底够不够格”来述说这些经验。但她想著,建立体制的专家学者也不一定走过申诉流程,倒不如,由亲自经历过的人述说自己的沿途所见,以及检视这套相对严谨缜密的校园性平调查流程,是不是禁得起考验。
小平在申诉的过程也思索,自己最一开始要的不是只是一个道歉吗?为什么事态发展至今,她反倒展开更全面的行动?“道歉不是不重要,只是我已经很难再相信对方所说的一字一句。”对她而言,透过行政程序,彻底杜绝郑师再犯的可能,是现阶段更为实际的事。
不知该怎么说,说了有人会相信吗?
“台湾文化很重视‘关系’,有一方虽然不喜欢身体界线被侵犯,但害怕说出来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会被破坏。”
小平回忆起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个会明确拒绝不合理身体界线的人。她曾警告一名不断靠近她的国中男同学,最后更直接给他一个巴掌,“我可以对平辈说,我不喜欢你靠我那么近,因为我们是平等的,我不会帮他的行为背后找借口。但老师不同。”
对著“敬爱”的老师,当事人经常没想过碰触身体是不合理的行为,甚至,未从想过会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当事情发生当下,在身体赶上意识之前,只能僵住无法动弹,也因为太过于害怕,“逃离”这个选项,更不曾出现在她们的脑海中。
在未成年人性平案件中,师对生的“权势”关系,更加深沉默的刻度。当儿少遭遇性平案件,他们的资源不多,能求救的对象可能只有亲属及其他老师,当成人不愿相信他们,就让校园的案件往往无法在第一时间被发现。
“成人都难以说出口了,更何况是孩子。”冯乔兰表示加害者可能是有良好名声的名师,家长也很信任他,在这种情况下,大家会质疑孩子指控的可信度。包含小平在内的受害者,她们全数都提到之所以沉默的理由——害怕大家不相信我,因为对方是一名受到学生、家长甚至教职员们喜爱的老师。
不仅说词被质疑,受害者们甚至还会遭遇到应该保护他们的人的二度伤害。
王玥好指出,曾有一名小三女童在路上遭到随机性侵,回到家她告诉妈妈,却只得到责备,说她以后嫁不出去、这辈子完蛋了。“来到励馨的性暴力幸存者很常先提起的,是没被大人保护好的创伤记忆,这对他们来说,是更大的伤害,也导致他们后续难以再开口述说。”
王玥好表示,根据教育部统计,各级学校中,性骚扰比例最高的是国中。而卫福部的统计中,性侵被害人有58%是未成年人,尤以国中小、高中占多数。王玥好分析,12岁以下的儿童受保护的程度较高,上了国中后,家长逐渐放手,但孩子的性平意识尚未完全建立,成年人很可能就会挑孩子下手。
“台湾文化很重视‘关系’,有一方虽然不喜欢身体界线被侵犯,但害怕说出来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会被破坏。”王玥好指出,无论是在交往关系、师生关系中都可以见到有一人不想破坏关系的和谐,而选择在第一时间隐忍性骚扰行为。
除了不愿成为破坏关系的人,还有更多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王玥好观察到,受过性平教育的当事人能意识到被冒犯,但还缺乏实践力。“台湾课纲只规定四小时性平教育,多是教条式、演讲式的单向教导,但没有不同情境的演练,”她认为这让孩童不知道怎么因应。
根据监察院“政府对防范儿少性侵案件执行成效之探讨”的报告指出,过去10年间,有17件重大儿少性侵事件的通报调查,受害人多达247人,且有76%的加害者是师长、教练、机构的长官,这显示权势关系让儿少不得不顺从而被害。
在对未成年的性平案件中,还有另一个鲜少被注意到的角落,就是补习班。
一名当事人Christina,她在国中时曾经开口向其他老师求助,却没被好好正视,她因而不敢再说出口。补习班中的老师与学生同样存在权力宰制关系,而且不同于各级学校有性平法保护,是当事人更难以开口的幽暗场域。
Christina从国中开始在高雄一处文理补习班补数学,她的成绩很好,王姓老师、补习班负责人特别照顾她,经常以让她超前进度的名义进行一对一指导,结束后再载她回家。Christina的父母非常感激这位补教名师对女儿的照顾。
一日,老师在无人的补习班中将Christina压在墙上强吻,错愕的她只当成一场恶梦,但这个梦却持续了三年。老师后续将她载到汽车旅馆性侵。Christina没有拒绝、没有反应,像呆掉的木头。她曾试图向同一个补习班中信任的理化老师求助,却得到对方轻蔑的回应,这让她不敢再说更多。
十多年来,Christina只能把秘密藏在心底,直到她看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才知道在这世界,她不是唯一受害的人。
举报前,Christina曾要求对方道歉,老师却循线打电话给Christina的父母否认此事。于是Christina决定站出来发声,不再让下一个受害者出现。举报后,高雄市政府目前已要求补习班停业,案件也进入司法与行政调查程序。
协助Christina出面开记者会的时代力量立委王婉谕指出,台湾社会要求孩子要听老师的话,不要有自己的意见,所以当性平事件发生时,孩子可能没有自觉。也可能孩子发现不对劲,愿意说出来,但如果周边的人无法相信他,就会让他们更难开口。
性平事件的加害者往往不是对单一个案下手,也因此,王婉谕呼吁,无论是校园还是补习班案都应该扩大调查,由学校或是主管机关发动。
冯乔兰认为,扩大调查的意义在于让被害者知道“他们可以相信机构”,可以透过机构提供的管道寻求平反,不用流于个人的发声。她更强调,不应针对个案作调查,扩大调查应该入法,才能不漏接。
“想抱抱16岁的自己”
“想对还是高一生的自己说些什么?”她想,唯一能做的,就是抱抱16岁的自己,跟她待在一起。
小平耗费了16年,才鼓足勇气走入校园性平申诉;Christina则花上更漫长的24年,她才将过去的自己重新拼起。
即使遭逢性骚扰、性侵害,她们几乎花上一整个年少人生才得以说出口;实际上,澳大利亚对未成年性骚扰、性侵的全国调查案为例,每位受害者平均要花上24年之久,才有办法开口说出自己的经历。
有鉴于澳大利亚政府针对未成年性暴力事件成立“机构对儿童性侵事件回应皇家调查委员会”(The Royal Commission into Institutional Responses to Child Sexual Abuse)著手调查(注1),台湾目前也比照澳大利亚模式做全国性调查,由国家人权委员会发起,著手台湾第一次国家系统性访查,搜集被害者的心声,希望遏止机构性侵害再度发生。搜集的对象是18岁以前在校园或儿少安置机构遭受性侵害的当事人及其重要他人(家人、朋友、专业工作者),这项调查目前仍在持续中。
小平也已接受访谈,她提到,过程中会有专人以及心理师负责,她事前虽对重述事件过程感到有压力,事后心情也受到影响,但她仍认为提供自身经验对于改善整体机制十分重要。
她们两个同样在这段时间经历许多挣扎与痛苦,她们受困于老师对她们的好与教导,直到最后才能清楚区分,加害者可以是一名好老师,但同时不应该侵犯学生。
2017年,林奕含以《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书引起华语世界的关注。小平与Christina也是因为“房思琪”知道:不是只有自己受害,台湾社会有千千万万个房思琪存在。但五年前,她们只能透过房思琪共情,五年后的现在,她们则站出来为自己、为其他人发声。
“我的勇气怎么长出来的?在这波MeToo下,我有很多支持我的人,除了我的同学们第一时间支持我,网路的支持力量也很强大。大家告诉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很严重。”小平才知道自己不孤单、自己没有错。她告诉自己,我已经够大了,可以决定怎么处理。
“长辈曾跟我说,不要单独去找郑姓老师”,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是,老师可能会对小平做出什么事情,长辈不信任她也不信任老师。但如果,长辈可以更进一步跟她解释自己的想法,以及可能发生的危险,或许她在遭到性骚扰的当下,就不会自我怀疑。
Christina则说,希望家长不要再自责,台湾过往的社会环境与文化使受害人不敢说话,希望从现在开始,家长能多与孩子沟通,同理及陪伴孩子,加强性教育,教导孩子保护自己的同时,也要尊重他人的身体界线。
从发文至今一个多月,小平持续透过自己的脸书更新案件进度,指出政大实小仍无扩大调查,也并无提供心辅资源给全校师生,甚至到了现在,仍有许多毕业生、家长以及在校生“不知道有这件事”。
小平鼓励了其他当事人以及关心MeToo的人们,但她不知道怎么让自己好过一些。我们最后问了小平:“想对还是高一生的自己说些什么?”她犹豫了两天才回复。
她说,直到现在,她什么话都听过,加油打气、鼓励的话,甚至是有人比较现实的告诉她:“妳又不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话可以让她好过一点。她想,唯一能做的,就是抱抱16岁的自己,跟她待在一起。
注1:澳大利亚“机构对儿童性侵事件回应皇家调查委员会”(The Royal Commission into Institutional Responses to Child Sexual Abuse),起因于2012年一起大规模的宗教机构内神职人员性侵儿童的事件。政府开始调查儿童相关组织(如学校、宗教机构、育幼院、青年感化院、运动俱乐部等)如何处理儿童性侵事件。
调查过程经历了五年,参与访谈的受害者中,年纪最大的是93岁,最小的是7岁。调查报告显示,受害人数超过1万7千名,男性占了64.3%,首次受害有51.5%发生在10至14岁,受害时间平均持续2.2年,受害者平均要花24年才能第一次说出受害经历。
时任澳大利亚总理麦肯·滕博尔(Malcolm Turnbull)指出,报告揭露儿童性侵问题是“国家悲剧”。政府也在2018年10月22日发表全国性道歉。这项调查揭示了如何看见过去的伤痛,并积极预防未来的伤害。同时,也影响了纽西兰、英国等国家进行全国性儿童的儿童性侵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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