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散步:人、物与风景,“我不介意它们消失,但介意它们白白消失”

“政治上争取不到什么,国安法又不能讲什么,我们再没什么事情可以做了,那不如好好记录香港剩余的东西。”
生活方式 风物

散步法之三:考现学

“我想把整个香港纪录下来”

孙永雄(Carlos):Instagram“街影Vanishing Hong Kong”版主

“香港一向变得快,近年政治不稳定,政治上争取不到什么,国安法你又不能讲什么,我们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那不如好好记录香港剩余的东西。”

Carols许下了一个像不可能、但又持续进行的愿望:走遍整个香港,把整个香港记录下来,然后才离开香港。

“你想记录香港什么?”

“香港所有东西。”

“不可能的任务?”

“所以走不了。”他苦笑。

Carols的电脑有几百个档案夹,把香港逐一拆解为不同的类别:“交通工具”、“政府”、“自然景观”、“旧事物”、“老店”、“宗教设施”、“医疗设施”、“传统文化”、“商业大厦”、“街市”、“城市面貌”。其中唐楼类,他分为了“待拆唐楼”、“战前唐楼”,底下再分不同地区,如上环、土瓜湾、深水埗等。唐楼他是一栋一栋拍下来,内部细节,磁砖,空间间隔,窗花等,有上千张,数量庞大,“但影了1%也没有。”他也开始搜集不同的旧物。

他就像做此时此刻“香港考现学”的记录与研究。所谓“考现学”,由日本关东大地震而衍生,在摧毁与重建之间发生的文化现象,其后延伸变化为路上观察学、生活学、风俗学等不同流派,打开了日本人对当下周遭事物的关心。

考现学入门

作者:今和次郎

出版社:行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8/11/28

《考现学入门》作者今和次朗,从民俗学兴趣,转而都会大道上的考现学,是受到关东大地震的冲击,因见证“所见之物”的毁灭,却也在灾后焦土上的临时住宅、吊挂、竖立在临时住宅各处的招牌,发现其造型趣味及人坚韧的生命力,“像是从焦土灰烬中冒出新芽嫩绿一般的新鲜”。渐渐,今和次朗从“临时住宅”为起点,进行路边的采集,开始观察银座风俗调查,贴近于“现象”,而非只是“物件”。

而Carols的纪录与采集,同样是因香港在社运后及疫症期间的双重拆毁及消逝之下而发生。 他1991年出生,本来计划30岁前,到日本Working Holiday,但疫症之后,哪里也不能去,就这样过了30岁。

“我本来很讨厌香港。这两年因为局住(被迫)留在香港,多了留意这地方。两场社会运动后,也见证这地方的变化,变的速度超乎可以理解。香港一向变得快,近年政治不稳定,政治上争取不到什么,国安法你又不能讲什么,我们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那不如好好记录香港剩余的东西。”他在2020年11月开了IG PAGE“街影Vanishing Hong Kong”。

“我自己因为做了这个专页,过去两年,食过很多未食过的食物,入过很多未入过的店舖,和很多根本不会聊天的人聊天。”

Instagram“街影Vanishing Hong Kong”版主 孙永雄(Carlos)。
Instagram“街影Vanishing Hong Kong”版主 孙永雄(Carlos)。

他约记者在石硖尾地铁站等,他从深水埗走过来,一阵夏季独有的急雨,我们撑著伞,散步到近九龙塘的南山邨。经过主教山,他诉说某一次遗憾。“因为返炒散的工(去打零工),错过了拍下主教山封前的最后一刻,机会没有了就是没有。这两年我不敢放假,好像一放假,就有些什么又消失了,会觉得内疚。”

记录整个香港的心愿宏大,于是这种“消失”、不可再来的遗憾,“迟了一步”,一再反复出现,长期困扰著他。

Carlos生命中第一个“遗憾”与“消失”发生在小时候。他未搬去深水埗前,是在天水围天耀邨出生与成长,“我记得楼下有间玩具店,我常常去看玩具。但2007、08年时领汇翻新商场,玩具店消失了。”后来他曾上网查找玩具店的旧照片,但一张也找不到,结果他找到港台某剧集刚巧影到半格影像。“真的只有半格,几秒的镜头。”

“为什么我每天都去,却没有拍下照片?我想,其他人或者有这似曾相识的感受,不如
我拍下全香港的照片,为自己又好,帮其他人又好,就尽量拍多一点。”

“留在这地方的两年,迫著我们见证(香港的)消失,这一下冲击很大。”他说,同时这两年,他才发现香港之大,原来他很多东西未曾见过、光顾过,很多地方都未曾走过。所谓“考现”,也是未来的“考古”。

“主教山后来还有机会再看到,但很多旧店、旧建筑没法子追回来,很心噏(心中失望愁郁)。几次都因为返工(上班),见证不到最后一刻,后来我决定尽量不接Job,幸好之前返全职,储了点钱,用积蓄顶一顶。最近差不多用光,所以真的要停一停。”Carlos以前在城市大学读书,毕业后在附近的又一城商场上班,他总是不嫌远,走十五分钟来南山邨吃午餐。他很瘦削,皮肤很黑,一碗餐蛋面分几轮吃,最后也没有吃完,然后说不如继续走走。

他带著记者走过屋邨中庭,旧式街店静谧而落寞,下雨更甚,很多一格格的小店无人经营,铁链把店面的架生(谋生工具)都捆在一起。仍然开门的老店主,开著收音机,就忙著手上的小事小活,一日更多时日是闲坐“过日辰”(消耗光阴)

他指一指,一间叫“良姑洋杂”,顺手拈来,说起以前的“纸扎店”叫“文房”,因为六、七十年代很少文具店,买文具就要去纸扎店,有售包草纸、文房四宝及纸扎等。我们走过白田邨的一间酒楼,Carlos说,以前多数屋邨都有一整栋酒楼,以前的人喜欢饮茶,但慢慢人口老化,老人家没有人照顾,经济下滑,也越来越少人饮茶。整栋酒楼经营不下就空了。“常见到屋邨在某一栋楼有间老人院,其实之前都是酒楼改建。”然后他从酒楼,讲到五、六十年代酒家和茶楼的分别,再讲到快餐店、茶餐厅、冰室、西餐厅的分别。

“留在这地方的两年,迫著我们见证(香港的)消失,这一下冲击很大。”他说,同时这两年,他才发现香港之大,原来他很多东西未曾见过、光顾过,很多地方都未曾走过。

石硖尾邨。
石硖尾邨。

这两年间,就像重新换了一双眼睛来散步、观察香港。他本来就喜欢散步,比起搭车,有更多机会发现周围的事物。他以前经常从南山邨行去石峡尾,深水埗,长沙湾,荃湾,一直走。但从来没有拍照,也没有研究历史。“斋行(纯粹走路)。纯粹八卦,周围望,也没有深入挖掘,也不会找资料。”他也会想起2018年的自己,尚且轻松地拍照,无忧无虑,影下“懒日系”的女仔相就满足。“靓是靓,但十年后我再回望,没有什么意义。”

Carolos的独白

我正职是摄影师,2019年后因为疫症被炒了(解雇),其后一直没有做全职工作,两年来把时间花在纪录香港这件事上。也发现,原来纪录香港,工余时间根本做不了。要辞职才能做到这件事。(笑)

我从小到大都很八卦,很多事想知原因、原理。点解系咁?点解唔系咁?(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这样?)中学时操(操练)试卷写答案,我除了找对的原因,也会找错的原因。这种性格是我做这个专页的原动力吧,就是因为八卦。

纪录香港,最重要是保持八卦心态,事出必有因。例如最近做“厕所历史”,是因为纸扎店老板讲起以前“抆屎”(擦屁股)用草纸,然后我就好奇,以前是怎样去厕所?“屎坑”是不是真的有条坑?怎样冲厕?(笑)

“香港最美是六十至八十年代,即香港起飞年代。我九十年代出生,没有经历狮子山下的年代,人情味浓、繁华璀璨的年代。做这个纪录,也帮助自己了解以前的香港。”

这两年旧店消失得很快,建筑物也是。我觉得香港一向变得快,十年就大变一次。但近年变的速度超乎可以理解。最贴身的是身处的社区,变得冷清了,以前光顾的店都关门大吉,去过的建筑物都拆卸,消失得很突然。令我发现“香港”正在消失中。想到自己两年前的生活太忙碌,又旅行又返工,根本没有时间理会这地方。

因为疫症,留在香港,迫著我们见证其消失,冲击很大。

其实人也好,物件也好,都是过客,必然在你生命中消失,除了你自己陪到自己一辈子,没有物件是一辈子。我不介意他们消失,但介意他们白白地消失。

好像我小时候在天水围经常去的玩具店,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记忆像虚幻的而你找不到存在的证明。很难受,也很不真实。我自己因为做了这个专页,过去两年,食过很多未食过的食物,入过很多未入过的店舖,和很多根本不会聊天的人聊天。

天水围的公共屋邨。
天水围的公共屋邨。

我在天水围成长,十年前很少出去玩,九龙几乎没有去过,以前大家都说弥敦道的霓虹灯,五光十色。我没有见过,这是一个遗憾。所以这两年,我迫自己多走多看,因为一切都会消失。

告诉你,我的性格很内向,不会和陌生人分享,一开始我不敢找街坊聊天,但自己要改变,才能做好“街影”的专页。老街坊都愿意分享,有的常说忘记旧事,我就从不同人身上一句一句积累下来。

一开始,我的专页只是放一些散步时拍下的照片,没有文字,没有口述历史,但网友问一些问题,我就回答。我想不如写出来,有些历史考据没有人讲,也写得不深入。不如以我的角度讲述一次,过程中因为与网友互动,补充了他们的想法和故事,内容慢慢多元化。

过程中很难避免去讲历史,事物存在总有原因。见到这几年,大家的意识提升很多,年轻人对香港历史的研究越来越多。

以专页与网友的互动,再不是由我定义社区的历史,而是大家一起重构那段记忆、历史。

“街影”的计划,是做给未来的自己,也是给未来的香港人,所以写上“致十年后的我们”。

以前好讨厌立场是“蓝”的人,但因为个专页,竟然和这班人聊天多了,开始明白为什么他们这样想。我仍然不同意其立场,但会尊重他们。我闹(批评)完你,你闹完我,改变也不大,不如讲讲旧时。我们无人知道香港会变成什么样子。历史是无价的。

我正在写第一本书,关于不同老店的纪录和访问,暂时纪录了七十间左右,这不是正统的历史书,有点像时光机带回以前的香港。关于老店,我觉得自己不是为了访问而找他们,反而想和他们建立关系。他们见到我会记得我,问我近况。哈,我不想“哨完松”(做完就拍屁股走人),每次我有什么不明白,又可以回去问他们。

香港最美是六十至八十年代,即香港起飞年代。我九十年代出生,没有经历狮子山下的年代,人情味浓、繁华璀璨的年代。做这个纪录,也帮助自己了解以前的香港,过程之中,也以自己的角度保存了一段历史。

所以专页讲到:“见得到的历史”。

我是否怀旧?我不是怀旧,也不是用来卖钱。最希望让大家见到真实的旧香港。

香港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现在变成这样,因为以前发生过的事,我想找出来。无论是精神、文化也好,看到以前的香港,就知道怎样看现在的香港。最希望大家看完这个专页,领悟一点什么。

之前讲到纪录的动力来自于八卦,但我想动力更是来自未来,未来的我回望现在的我,未来的自己一定庆幸那时的自己正坚持这件事。

所以“街影”的计划,是做给未来的自己,也是给未来的香港人,所以写上“致十年后的我们”。

“香港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现在变成这样,因为以前发生过的事,我想找出来。无论是精神、文化也好,看到以前的香港,就知道怎样看现在的香港。”

“怀疑人生就去_ _”成员,艺术家,巴士迷,也是城市的研究者荣仔。
“怀疑人生就去_ _”成员,艺术家,巴士迷,也是城市的研究者荣仔。

散步法之四:不迷路的城市漫游者

“独自一人,孤独永恒”

林兆荣:脸书“艺术.交通.散步.林兆荣SwingLam”专页版主

2022年三月某夜,荣仔在太子散步到界限街火车桥底,发现一幅墙上经年的油漆剥落,近乎一则城市寓言,九龙皇帝定墨宝就在这个时候,如同神谕,以戏剧化的方式重现。在明报,荣仔描述一个寻常的夜间散步:

“平日经过这里,很喜欢看界限街基堤道交界的三线蛇形双白,看看一分钟内有多少车没有跟随道路的扭动,直接辗过双白线?⋯⋯回望桥墩,却发现墙上的灰油脱落,透出被遮蔽多年的九龙皇帝曾灶财墨宝。”后来消息在社交媒体转发,吸引很多人到桥底拍照留念。

荣仔接受报章的访问时说了一句:“我觉得老香港又在跟我打招呼了。”

有别于其他透过散步来矢志记录香港、研究香港的年轻人不同,他似乎随心随性,不必然是从历史角度观察,或者时代责任或者使命。“我都不太懂得梳理‘散步’这件事,我好像观察很多,也同时好像不观察,应该大部分人都这样悠闲吧?”

我们从水泉澳邨散步回去沙田地铁站前,经过马路桥底下,见到墙身一句涂鸦,竟也是来自冥冥中的呼应:“独自一人,孤独永恒。”荣仔立即拍下来,他觉得这句涂鸦比起记录与不记录,研究与不研究之间,更贴切地描述到自己散步的状态,是近乎一种个人、私人的空间经验与记忆。“一个人散步,发吽豆(放空发呆)就是目的所在。”

波德莱尔曾在《巴黎的抑郁》一书中,曾写过:“把自己的孤独跟群众结合,又在忙碌的群众之中保持自己的孤独状态⋯⋯孤独、沉思的散步者,从这种普遍的神魂交游之中,汲取独自的陶醉。”

班雅明透过研究波德莱尔及巴黎,提出“城市漫游者”一说,他如何置身在人群,而不是隐没在其中,在街上晃荡闲逛,放大感官,巧遇各种偶发的风景、人事。对于班雅明而言,巴黎向他揭示“迷路”的艺术,漫步是他的方式和主题,用来阅读现代城市的空间及其内在的本质。

“把自己的孤独跟群众结合,又在忙碌的群众之中保持自己的孤独状态⋯⋯孤独、沉思的散步者,从这种普遍的神魂交游之中,汲取独自的陶醉。”——波德莱尔

沙田城门河。
沙田城门河。

荣仔是“怀疑人生就去_ _”成员,艺术家,巴士迷,也是城市的研究者。早年他已作过很多有趣的日常倡议,如制作《巴士内功心法》,鼓励人结合步行和巴士,走出的士的路线,鼓励人探索港铁以外的交通模式;另外他曾经办步行展览“11号全日游街”,记录他多次在香港跨区的长途步行,根本也是个“城市漫游者”。

昔日媒体找他谈步行、城市观察,他多数选择沙田作为起步点——香港第一代的新市镇,他出生和成长之地。其后,他搬去第三代的新市镇将军澳,生活了十数载。他说:“沙田是我闭上眼晴也识行的地方。我和家人、小学、初中识的朋友约在新城市等,会约在很老旧的地方,如在喷水池等啦!在body shop等啦!在报纸档等!明明这些地标都已经消失了。”

只要朋友和他提起这些地方,脑海的画面就是二十多年前的沙田。

“在沙田,我散步很闲适,它已经入了我的身体。世界上应该没有另一个地方给我这种感觉。”他有时害怕如此熟悉,再难找到新角度、新想法,重新感受到这地方。“就像别人去旅行才觉得新奇,自己住的地方反而没有感觉。”

“在沙田,我散步很闲适,它已经入了我的身体。世界上应该没有另一个地方给我这种感觉。”

“沙田还有令你兴奋的地方吗?”

“嗯,是情怀令我兴奋。”

他在散步的过程拍了两次特别的照片,第一次是拍下新城市广场的麦当奴(麦当劳),说要拍给移民的弟弟看,“M记(麦当劳)搬来这边我都不知道,要拍给他看。”回程路上,他拐入村落,拍下一间三层高的村屋,说起已移民了三十年的阿姨曾经住这里。“拍下来传给她看。”

一开始,我们从城门河起程,在桥上望著河水向外流,波纹的折痕微毫而不止地散开,错视令你感觉桥不断向后退,一切都在动。荣仔想起小时在沙田画舫、即他爸爸戏称“茶楼船”去饮茶。明明是石屎建筑,他每每向外一望,见流动的河水,就觉得船在航行。

他提起社交媒体热议被拖走而最后沉没的珍宝海鲜舫。“香港仔的珍宝海鲜舫和茶楼船不同,珍宝海鲜舫要你庆祝升班、考完试才有得去。我最后一次去是为一位来港的日本艺术家洗尘,他的行李滞留在机场,连一条底裤也没有。我安慰说,来,我们去珍宝海鲜舫洗尘!”

珍宝海鲜舫由多艘护航船拖走离开香港仔。
珍宝海鲜舫由多艘护航船拖走离开香港仔。

“很喜欢八十、九十年代的香港,我仍未出世,但从一些港产片带我回去那条街、那个年代。即使是烂片,你也会感激那些烂片。”

珍宝海鲜舫于荣仔而言,和海洋公园,山顶,尖沙咀海傍都是同一种事物,在他的“香港经验”的系统中,有记忆以来已经存在。“有人不解大家对珍宝海鲜舫的眷恋,说没有了就没有罢。珍宝海鲜舫,你食过吗?你没有感觉,但我有感觉,然而它未必要你食过才需要怀念,它本身就是图腾。不代表它是资本家的工具,它就不能成为一个城市的图腾。”

荣仔有个特殊才能,他脑海中能构成清晰的香港地理空间,好比GOOGLE MAP定位。他无法追溯究竟因为自己小时喜欢乘巴士,周围游历,才喜欢研究地图,还是因为喜欢究竟地图,才喜欢巴士。自小他已经沉迷地图,巴士路线倒背如流,两者环环相扣。

即使第一次去某地点,脑中自有一条清晰的路线。香港的地理概念,就像他的掌中之物。荣仔说:“我在香港很难迷路。”

“我有朋友不断转换城市居住,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也会想念香港,但不是我这种情况。我生命中,再难找到另一个地方有如此透彻的了解,也不可能再有了。”他说的是以孩童年岁,细致的观察与身体经验,烙印在记忆中即等于永久。

2022年3月他和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开了“怀疑人生就去_ _”专页,更感受到“拍下来”、“记录”的一小动作,本身就是其意义,竟感通到已移民外国的离散群体。

“我们拍的片慰藉离开香港的人,特别我拍了沙田的散步片,很多沙田街坊很久没有回来,说很挂念,透过条片,我像帮他们行过一遍。原来在任何时候拍一些(散步)片,做一些记录,是有用的。就像我自己,很喜欢八十、九十年代的香港,我仍未出世,但从一些港产片带我回去那条街、那个年代。即使是烂片,你也会感激那些烂片。”

沙田中央公园。
沙田中央公园。

荣仔的独白

“在2008-2018年这十年,新城市广场迎合大陆游客来光顾,迫(拥挤)到死,如果那些商舖,不是服务沙田的居民,我们慢慢就没有归属感了。”

我成长的沙田发生过两个大变,一是在1997年,八佰伴执笠(关门大吉)。那间八百伴是当年全香港第一间敢在新市镇开的百货公司,以前一向只集中在铜锣湾一带。1997年经济不好,我很记得执笠后,新城市广场一大片空间,极度苍凉。

另一次是在2003年,沙田另一个地标音乐喷水池拆掉。记得小时见著喷水池一起音乐,商场的灯暗一暗,音乐喷水池就会亮灯,水喷上八层楼高,小时侯很觉得“系一件事”(是一件可以关注的事情)。

在2008-2018年这十年,新城市广场迎合大陆游客来光顾,迫(拥挤)到死,如果那些商舖,不是服务沙田的居民,我们慢慢就没有归属感了。

现在的新城市广场,沙田大会堂和周边的商场等,小时记忆中的新城市广场,沙田大会堂和周边的商场,物理上是同一个地方,但在脑海里分裂成两个地方。两者的空间构造是一样,感觉到自己对这地方的记忆正消退中。

2012年我已经开始步行香港,第一次我从将军澳,徒步行到元朗。后来发展到从屯门行去油塘,赤柱行去小西湾,上水行去尖沙咀等路线。十多年前,推动我以这种方式散步香港,纯粹因为失业。寄出去的求职信像投到外太空,很沮丧,不想花钱,又想做点事,步行是最好了。

我仍记得第一次步行,从将军澳去元朗,近黄昏时已经走到荃湾地铁站了,翻过大帽山就到元朗,但开始入夜,心中挣扎了二十分钟,究竟上不上山好。最后,我还是买了枝水,上山了,还事前打电话给元朗的朋友,说自己从将军澳散步来元朗,找他们晚餐。他们觉得我痴线(注:疯了)。

那年代没有智能电话,我用Nokia手机,也没有地图在手,只带了相机、笔和纸,胡乱拍照,记下时间点,做点记录。过程中,任由身体带我走,脑海中自然形成那些路线。在香港很难迷路,因为我的定位能力高。你蒙著我的眼,丢我在一个某角落,不是太深山的话,我都有信心能走回家。

“在香港散步不会觉得沉闷,因为景观变得很快。有人不喜欢公共屋邨,很快就穿过,一穿过就又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那些转化来得很快,香港很适合徒步行走。”

飞鹅山。
飞鹅山。

当时这样长途步行,一半能纾解到我失业的苦闷,你离开电脑在做另一件事,能为你创造新的经验和记忆,甚至后来得到别人的注意,觉得挺开心。但另外一半又不能解决,一个人散步,有时会自我对话、钻牛角尖。事实上,除了两次即兴步行,其他步行都有人陪。

有人陪,和你倾计(聊天),是伴酒小菜。自己行,就看风景,“发吽豆”是目的所在。

现在少了很多长途跋涉的散步了,因为自己习惯把时间表填得满满。现在比较常是和朋友吃完饭,很饱,不如从尖沙咀散步去九龙湾那种。

在香港散步,你不会觉得沉闷,因为景观变得很快。有人不喜欢公共屋邨,很快就穿过,一穿过又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例如在旺角,唐楼密集,突然有个朗豪坊空降。你过了旺角的火车桥,突然变得安静。那些转化来得很快,香港很适合徒步行走。

“我小时觉得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身在哪处,就如同自己,已经把香港的路线、空间仔细地记入脑。后来才发现不是,很多人都不是。有的朋友Physically在香港生活,原来他从来不在香港。”

在香港,我喜欢散步民居,像水泉澳这类地方。你会问,公共屋邨有什么好看?以水泉澳邨为例,如果懒学究(一定要很学究),它究竟怎样从一座山,劈个空间出来?怎么摆那些楼?又如何决定哪条路是主干道?商场设置在哪里?最重要的民生设施又在哪里?你没有亲戚朋友住附近,这一辈子你也不会走进来,可能藏有很多新奇的事物。

刚刚一开始谈到,我小时觉得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身在哪处,就如同自己,已经把香港的路线、空间仔细地记入脑。后来才发现不是,很多人都不是。有的朋友Physically在香港生活,原来他从来不在香港。

小朋友的观察很细致,记得三岁的我,能一下子记著这地方的所有,小时候画城市,如栏杆多少根支柱为之一格,一架巴士上面有多少钉口,通通细致地画下来,将记忆的能力都投放在城市一事一物。长大后,这些记忆很扎根,很多东西是这样建立回来。我三十多岁人,如果有一百岁命,未来有六十年命,住在另一个城市,也未必有这种“能力”。

我的生命里,再难找到像香港这地方,我对它如此透彻了解。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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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諗起 十年 入面嘅《冬蟬》

  2. 异乡散步爱好者,赞完上篇来赞下篇。对了,Wiki上以前也有类似的活动,散步时拍个旧路标或老建筑,可以上传到网上。这样大家一起努力在各地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