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台湾青少年热衷使用中国社群媒体TikTok(抖音)、小红书的现象,成为社会普遍关注的议题。在台湾,除非用户特地注册中国大陆地区的Apple ID来下载中国版抖音,不然用户仅能下载国际版的TikTok。本文多以TikTok称之,惟为保留受访者用语,部分行文使用“抖音”一词,还望读者知悉。
在台湾北部就读高中的男生Su,常常这样度过夜晚:本来想著要上床睡觉,但拿起手机后,又忍不住点开抖音,滑过一则则影音。他最喜欢看的影片,是像“八点档”台剧一样的“小短剧”。
Su为端传媒记者打开,自己特地注册中国大陆地区Apple ID来下载的中国版抖音。一节节小短剧,像Netflix剧集目录一样整齐排列,只是影片最长只有几分钟。他说,最近一个流行的剧本是:“有人狗眼看人低,欺负另外一个人,但没想到那是一个总裁。”
Su说到自己使用抖音的习惯,经常一点开,滑著滑著就忘了时间,虽然连自己都觉得很白痴、很像八点档,但Su每天仍然使用TikTok一到两个小时。
目前已是高三生的Su,毕业统一测验大考已届倒数阶段,被问到会不会因此减少使用抖音的时间,Su身旁的母亲偷笑一声,抢先一步回答:“当然是没有啊!”
数位平台分析公司We are social和KEPIOS 2022年初发布DIGITAL Taiwan调查指出,台湾的TikTok活跃使用者约有416万,每季平均成长幅度3.5%。其中,青少年用户(24岁以下)的比例高达38%。台湾媒体READr 2021年调查高中职生社群软体使用情况发现,虽然Facebook和Instagram仍是最热门的社媒平台,但TikTok(抖音)和小红书已排名在第三和第六位。对青少年而言,TikTok的内容推荐机制给人源源不绝的新鲜感。
Su便说,如果只看原本就关注的内容,久了也会乏味,但是抖音首页会跳出不同的内容,他认为这样的新鲜感十分重要。此外,TikTok提供“一起观看”的功能,让朋友间有更多的话题与共感。Su就经常与好友共享滑影片的画面,跟著朋友、或让朋友一起跟著滑;而这是像他们一样的台湾青少年,开始共享的记忆。
然而,如TikTok等中国社群软体与中国官方千丝万缕的关系,始终令人质疑。《路透社》(Reuters)援引中国的“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指出,TikTok(抖音)隶属的中国北京字节跳动公司(ByteDance),其主要投资者为网投中文(北京)科技有限公司,该公司由三间国家机构所共投拥有:中国互联网投资基金、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子公司、北京市文化投资发展集团,值得注意的是,中网投由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与财政部设立。
除了强烈的中国官方色彩,2022年11月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局长雷伊(Christopher Wray),在众议院国土安全委员会“全球威胁”(worldwide threats)听证会时表示,TikTok受到中国政府控制,该款App的演算法决定用户接下来会看到哪些内容,雷伊警告,“当中国政府想操弄舆论,它可借由TikTok的演算法达成目的。”
即便国际仍对中国社群软体有所质疑,但全球使用TikTok的人口已逾10亿,面对这股“中国热”,甫于2022年8月底成立的台湾数位发展部,则在同年底以危害国家资通安全为由,宣布禁止公部门设备下载使用TikTok、小红书。
面对“大人”世界对中国社群App的禁止与质疑声浪下,台湾青少年似乎不太受影响,在青少年的世界,滑TikTok与小红书仍是每日的“仪式”之一——无论是在一天醒来之余,或是一天将结束之际——他们都用中国社群App做什么?如何看待这些App与自我的台湾认同?
台湾青少年为甚么用中国社群App?
IG最近有Reels,可是推荐的内容是Tiktok三个月前就流行过的东西,YouTube Shorts也是,没办法投送当下流行的内容。
“当你凝视TikTok 时,TikTok也在凝视你,”科技资讯专家也是资深矽谷人的尤金(Eugene Wei)在一篇长文中,深度分析TikTok的成功模式,其中,TikTok的演算法,有助于内容精准投放, 使内容创作者更能有效找到受众。内文更指出,TikTok有著令人害怕的上瘾能力,“不止一个前同事告诉我,他们不得不把这款App删除几个月,因为每晚只是躺在床上看影音就会花一两个小时。”
内文分析,用户只要观看一些短影音、无需关注甚至加好友,TikTok便能根据观看资料,以机器学习的方式快速了解使用者喜欢的内容;换言之,当用户在观看短影音时,TikTok也借此优化演算法的准确度,以推播用户感兴趣的内容。
而Su主要用抖音看别人发布的东西,他说自己没有时间经营帐号。但顶著一头染色的黄发、喜欢街头潮流穿搭风格的他,会用抖音的plugin-in(外挂工具)中“醒图”和“剪映”的功能编修穿搭照和剪辑影片,“对岸的东西满神奇的,修了会比较有质感。”
另名现就读台湾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允圻,则是国际版抖音——TikTok——的重度使用者,每周使用时数达16小时。
对允圻来说,TikTok是吸收最新流行资讯的管道,“IG最近有Reels,可是推荐的内容是Tiktok三个月前就流行过的东西,YouTube Shorts也是,没办法投送当下流行的内容,”在他们这代眼中,IG或是YouTube,简直就是老人在用的东西。
允圻小时候住美国,他在TikTok上看的不是中国流行文化,而是欧美潮流。他也看知识型内容,比如法律知识和Excel教学,最近更发现《BBC》入驻TikTok,推送新闻资讯。
他说,因为家人立场反中,小时候便被教导排斥中国文化,问到有跟家人说自己用TikTok吗?他说会被母亲叨念“不要用中国的东西”,自己因此不会在她面前使用。
和TikTok一样,成立于2013年的小红书以巧妙用户体验——只要用户学著影片内容,手握笔刷在眼皮上涂抹、三两下无神肿胀的眼皮变得深邃亮丽——在青少年手机主页上强占一席,其内容多与美妆、试色、网路名人有关。台湾小红书使用者多为女性,根据Opview社群口碑资料库以台湾Android用户进行调查,女性占整体使用者的66%。
国高中生使用小红书的契机,与中国影视流行文化崛起关联密切。歌唱竞赛、男女子团体选秀、电视剧等,这些影视作品以高规格、高成本制作,吸引不少台湾歌手参加或担任导师,掳获全年龄层观众的芳心。小红书看见这些节目的影响力,频繁冠名赞助,也借此获取更高的曝光率。
在台北就读高二的采㚬在2018年开始使用小红书,她告诉端传媒,因为看了中国选秀节目《偶像练习生》中有小红书的广告露出,参加选秀的选手也会上小红书发文,为了看他们都发什么讯息,因此下载了小红书。
同样喜爱中国流行文化的,还有目前于台中就读国二的佳恩,她第一次接触小红书还是个小学生,当时朋友跟她说:“小红书可以打发无聊时间”;现在佳恩每周约使用小红书八小时。因为收看中国的真人秀节目《王牌对王牌》,她认识并喜欢上中国男子团体“时代少年团”。在小红书上,佳恩会浏览其他粉丝为偶像剪辑的短片,自己偶尔也会小试身手,琢磨剪辑功力。
在台北就读国二的芳伊也在小学六年级时,经朋友推荐开始使用小红书。芳伊使用TikTok、小红书“刷影片”认识许多BL、GL小说作者,开始对同类型的小说和漫画感兴趣。
她分享著自己喜欢的小说作者:“木苏里、木瓜黄、墨香铜臭、巫哲、漫漫何其多、稚楚、酱子贝、壶鱼辣椒、扶他柠檬茶、水千丞⋯⋯”,对他们的作品如数家珍,更梦想著未来能够参加签书会见上这些作者一面。
除了在小红书上看漫画、小说、绘画等内容,她也会参考上面的影片,为自己喜欢的作品剪辑影片。芳伊会在自己经营的小红书帐号“焦糖味儿的奶糖”上传自己满意的小说人物剪辑作品。每当有几百人次按赞,她便得到成就感。
尽管许多人起初为追中国明星、流行文化或对服装美妆而下载小红书,但它的内容实则多元:从鬼斧神工化妆术、偶像明星短影片、常用家电评比,到雅思读书笔记一应俱全,偶尔还会出现暖心的小贴文:只要在这则贴文留言,一天的不愉快也会随之消失;贴文底下各用户留言响应,还彼此加油打气。
采㚬说前阵子想要购入新的CD播放机,小红书上面也有开箱文章可以参考。小红书的实用性质,Su也有类似体验,他说小红书可以用来查资料,他就曾在小红书上帮女生朋友找口红色号。佳恩说,如果想要学舞,在小红书上直接搜寻歌曲名称就可以找到,非常方便。
点开小红书,除了主页推荐,还有不同分页,例如“美食”、“手做”、“读书”,也可以开启定位浏览“附近”,找寻邻近有什么好吃的。在台北念书的高二生妍廷表示,比起TikTok点进去就是“一堆东西”,她自承自己更喜欢小红书,分类的设计很直觉,可以短时间内就找到自己想要看的内容。
接受采访当天,妍廷说现在距离学测只剩四百多天,为了好好专心念书,已经把小红书删掉,她苦笑著说:“删掉小红书后,每天都在想念小红书,看到同学在滑,我就会很想滑⋯⋯。”
抓住Z世代,TikTok行销扩大品牌能见度
抖音是由内容决定曝光量,而不是你有多少追踪者。
对Z世代著迷于TikTok和小红书的情况,短影音行销顾问公司“小象出海”创办人兼执行长郑宇杰说:“抖音的介面设计,让透过手机浏览时一次只会看到一支全萤幕的影片,这对资讯爆炸、注意力分散的现代社会来说,更容易观看。”
郑宇杰的公司“小象出海”主要提供短影音行销服务,协助品牌经营、增进品牌在社群媒体的曝光,不论对短影音平台的演算法或是使用者生态,他都有颇有见解。
“小象出海”以Tiktok起家,深耕短影音领域,目前“小象出海”已经服务超过百间企业、累积五千家自有帐号,客户遍布食品、服务、零售、3C、保健、美妆等行业。
郑宇杰分析,抖音的短影音性质比起图文更加绘声绘色,而抖音的影片长度不长,对于缺乏耐心的用户来说,可以在短短几秒到一两分钟的时间快速消费资讯,提升用户黏住度。
短影音精彩紧凑,已经是现代人吸收资讯的首选,不仅是TikTok和小红书,YouTube自2020年9月宣布推出短影音Shorts服务;Instagram和Facebook也在2022年推出Reels,展现与TikTok及小红书争抢短影音用户的企图。
即便对多数台湾人来说,Instagram是个更普遍、常见且令人熟悉的社群媒体,但比起在IG看美妆影片,妍廷更喜欢在小红书看博主的分享:“虽然IG也有看到台湾的美妆博主,但觉得他们做的没有小红书好。”
对此,郑宇杰认为,由于中国人多数无法透过IG做商业行为或曝光,因此较少经营IG,因此使用者滑IG可以滑到华语网红数量有限,小红书清一色都是华语网红,能让使用者“万中选一”,挑出自己最爱。
“抖音一响,父母白养”是台湾社会普遍对热衷使用TikTok的青少年的讽刺用语,不过,现在除了青少年,企业也看上了它,想让年轻、具消费力的使用者关注自家商品。
“所有的产业都可以在抖音拿到流量,”郑宇杰说,“抖音是由内容决定曝光量,而不是你有多少追踪者。”他强调,抖音上不管你的追踪数多少,只要你的影音创作被判定为优质内容,就会有流量。
根据DIGITAL Taiwan调查,去年(2022)2月,每三名台湾人就会有一位使用TikTok,郑宇杰推估,2023年使用率有机会达到45%。他说,以他的公司业务量观察,2022年上半年的企业的需求还没那么大,但到了年底,企业服务应接不暇,“许多企业非常急迫想进军抖音,就算最后没找我,也会找其他人做。”
“认同自己是台湾人,没有为什么吧?”
认同自己是台湾人,没有为什么吧?我从小就住在这里,家里也在这边很久了。
目前中国社群软体在台湾青少年间的普及程度,不仅让一些“大人”们担心,也有政治大学的学生撰文表达对同辈使用中国社群App的忧虑,认为此反映出这一代人政治敏感度降低,忽视其对生活习惯和身份认同潜移默化的影响。
实际上,在这股中国社群App的浪潮下,台湾青少年的生活、甚至是职涯选项,不可避免地或深或浅涉及中国因素。
像是芳伊,当她读到中国小说中主角的大学生活时,不禁心生念头:“哪一天我是不是也可以去读他们的大学,应该会很酷、很好玩?”芳伊想去小说主角生活过的地方走走看看,“仿佛自己走进他们的生活。”
怀有星梦、未来想成为演艺人员的佳恩,高中以艺校为第一志愿,去中国发展演艺事业也是她的职涯选项之一。Su则说,看到抖音上介绍中国名胜景点的影片,让自己心生向往,想去中国旅游。
乘短影音之势,TikTok、小红书获得广泛台湾青少年喜爱,甚至因而提高对中国流行文化的好感度。即便如此,这些受访的青少年都不约而同、且毫不迟疑地认为自己是“台湾人”,“台湾”才是他们认同的对象。
问芳伊,她的台湾认同是怎么形成的?她思忖一下,“一直以来都这么觉得,不是从小就这样了吗?”Su也很清楚自己的台湾身份认同,“认同自己是台湾人,没有为什么吧?我从小就住在这里,家里也在这边很久了。”允圻也说,“从小在台湾生活长大,爸妈也是,祖先很久以前就来了,讲的也是台湾华语,所以就是台湾人吧!”在台湾出生成长,似乎是多数受访青少年认同自己是台湾人的理由。
但是,面临社会上对中国社群软体的质疑,他们自有一套想法。
首先,青少年对区分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有一套明确的分野。芳伊说,“你说愈看(中国小说、漫画)会愈增加对中国文化的喜好?我觉得小说和现实应该不能画上等号,这是不一样的事情。”Su也持类似态度,他说,使用抖音是为了了解别人的生活,也用来打发时间,看看干片(编按:在台湾的语境中,干片、干话指的是没什么意义与营养的内容)、跟朋友一起大笑,他自认他用娱乐的心态在使用抖音,并不影响台湾人的自我认同。
采㚬也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她说,即使作为中国社群软体的爱用者,她依然把中国与台湾视为两个不同的个体,也不觉得自己用了小红书就变成“他们的人”。
采㚬不服气地说,用中国的社群媒体、说中国流行语,就被说成是中国人,但是他们也会用IG、LINE,FB和Twitter这些社群媒体,“而且LINE是韩国的、IG和Twitter也是美国的啊!”
芳伊除了中国动漫小说,偶尔也会看日本和韩国创作者的作品,“中国对我来说,就是像日本、韩国一样,我会去看他们国家的作品,但不会觉得我是中国人。”
而且,喜欢中国流行文化,不代表全盘接受整个中国,或是中国政府。芳伊在追同志小说和漫画的过程中,即发现自己对中国政府对待同志的态度有所不满。说起中国政府对待同志小说漫画创作者的种种作为,芳伊语气激动,“他们(中国政府)会把一些广播剧下架、小说停印,我跟我同学很气愤,一起骂政府。”
想到自己有位很喜欢、作品常被“封神”,并被翻译成多国语言、改拍成动漫与电视剧的作者,受到中国政府打压直接被“退网删除”,之后再也不曾现身,芳伊语气中尽是不舍与愤慨。
除了抖音,台湾电视台和外媒也是Su的资讯来源。而其他国高中生受访者,虽然不像年长一辈般关注新闻,但和家人聊天、吃饭,多少知道时事发展。即使中国社群媒体上免不了有不少亲政府的内容,但青少年的言谈中,则显现他们对所接触的内容有所警戒。Su便说,他滑抖音会看到中国军演、歌颂伟大祖国的影片,便会意识到这些内容可能就是大外宣。
即使透过网路的触及,台湾青少年得以亲近中国流行文化,但也是经由网路,他们对中国政府威权、不自由的认识根深蒂固,也可以察觉到在某些时刻,中国网民与台湾人对时事看法的巨大落差。
比如佳恩,她虽然想前往中国演艺圈发展,但看到杨丞琳、欧阳娜娜要对官方政治立场表忠以讨好中国粉丝,让她已经有所迟疑。而芳伊,看到自己喜欢的作品和作者被打压、甚至整个被消失,愤恨不平之际也疑惑,“为什么中国人不感到气愤?”芳伊说:“他们好像没有自己的意义和想法,任凭自己喜欢的东西消失。”
这些年龄从国高中到大学生的青少年,在面对中国上有个共通点,“政府和人民不能混为一谈”。他们也许喜欢中国的食物、景点、偶像明星,或是小说和漫画,但无论是透过新闻得知中国政府作为,或是在社群媒体上了解中国与台湾人对新闻事件的感受温差,青少年从线上与线下的生活中,逐渐形成一套自己对中国的见解,以及看待中国的世界观。
媒介与国族认同并非因果关系
台湾人不能天真不设防,不需要特别鼓励年轻人使用这些App,但也不用担心年轻人一用中国社群软体就不爱国。
对舆论争议青少年普遍使用TikTok的现象,中正大学传播学系教授罗世宏表示,台湾人不能天真不设防,不需要特别鼓励年轻人使用这些App,但也不用担心年轻人一用中国社群软体就不爱国,转而认同中共的制度或认同两岸应统一。
罗世宏说,如果台湾青少年用了中国的社群App,就认同中共的话,那以同样道理来说,全世界都是美国人了,“好莱坞的电影、社群媒体如Facebook、Instagram的影响力也大。但在两岸关系敏感下碰到中国,我们就有复杂情绪。”
罗世宏认为,媒介跟国族认同并非直接的简单因果关系,更重要的因素,是真实生活的体验,“比如说台湾有投票权,看到中国封城、没有言论自由、很多人‘润’走、没有人身自由和人权。”相较透过媒介建立国族认同,罗世宏认为,活在台湾的现实经验,更能形塑青少年的共同体想像。
他在2002年的研究就指出,传播媒介之于国族认同虽然有长期、累积的效果,然而台湾人认同还受到许多复杂因素影响,例如整体的国际局势,因而国族认同是个因应局势变化、充满中介因素的动态过程。
成立于2018年的台湾青年民主协会(青民协),以推动台湾青年参与民主政治与公共事务为目标,25岁的理事长张育萌也在推动工作项目的过程中,有著与青少年大量互动的经验。问到他对青少年使用中国社群软体的看法,他说,人们观察青少年普遍对政治冷感,也喜欢中国流行文化,但我们不能因此将两者连结起来,认为青少年使用TikTok便是认同中国。
在张育萌眼里,台湾青少年普遍使用中国社群软体,是为了找寻一处得以躲避现实、学习压力的空间。“过去没有网络,就去Pub,我们那时候会是上网写部落格,”他说,“TikTok的确面临个资疑虑,但如果说只是因为看多了TikTok,就因此认同中国,我认为在文化与政治上,台湾跟中国还有段距离。”
张育萌也说,在社会示警要避免使用TikTok这类中国社群App的时候,我们也要思考,TikTok带给青少年什么样的体验跟收获?在他的经验中,有青少年会上TikTok学写繁体字书法,也有青少年在IG上学会简体字,“就算这些中国的App对台湾青少年有文化影响力,但并不至于影响到身份认同的问题。”
台北大学犯罪学研究所助理教授沈伯洋则认为,对TikTok等中国社群软体的疑虑,不只是“资安”,更重要的“个资”问题,单一台湾青少年的个资并非问题的关键,但多人的个资就会形成危害,并使敌人知道未来该使用什么战术。他说,“如果取得资料的是与台湾敌对的国家,对方即可依据所获资料对台湾加以‘定性’,知道未来三个月该采取什么战术。”
沈伯洋说,TikTok是中国取得资料的一个平台而已,除了在TikTok,也会在其他社群平台上带风向。他说,虽然TikTok取得的个资短期对个人的影响不大,但长期来看,将危害台湾的国家安全。
他说,许多发布在TikTok上的影音,也会发布在YouTube Shorts、或Instagram Reels上,虽然内容重复,但只要用户习惯了这样资讯接收形式,未来在各类型的媒体与平台上对用户发起短讯息作战,将会十分有用。
沈伯洋援引美国内华达大学拉斯维加斯分校政治系助理教授王宏恩的研究指出,对民进党或国民党的支持者来说,使用TikTok与否,对政治态度以及美、中的看法并未有所改变,然而,对于中间选民而言,只要使用TikTok,对中国的态度就会持正面立场,未使用的则为负面,而这样间接、且潜移默化的方式,将会对用户形成对中国整体印象的好坏。
“如台湾网路上普遍流传的疑美论、疑日论,遇上美国对台军售等重大事件时,接受了这套阴谋论的用户,就会对美国持负面观感,”沈伯洋认为,中共清楚太过直接的国威宣扬容易引起反效果,但透过这类潜移默化吸收资讯的方式,亦能在未来所涉的事件中,形塑用户对议题的认知,进而有效地带风向。
他进一步指出,TikTok上充斥各类型“美国自己一堆问题”、“欧盟内部也问题重重”等影片,而在TikTok的演算法中,任何对中国不利的内容难以获得触及推播,“当用户对中国负面消息看得少,对中国自然没什么感觉。”
虽然沈伯洋不太认为TikTok足以直接改变台湾青少年的国族认同,但若长期未能接收到中国的负面资讯,对中国有完整的看法,反而接收各种阴谋论,一旦这样的印象深植心中后,未来对重大事件的看法也会受到影响。
即便如此,他仍对台湾青少年抱持信心,“只要我们多产出一些正确且有用的资讯,我相信青少年拥有足够的判断能力。”
应战中国社群软体,不是下架就好
应对中国流行文化的长远方式,是台湾要有自己本土产出的文化。
面临TikTok、小红书的大军压境,及随之而来的“文化统战”压力,张育萌认为,台湾也必须要有自己的文化产品才能与其抗衡。他说明,如果台湾面临的是文化统战,那么唯有正面应战、积极输出自己的文化,配合对资讯安全的监管,这样才有胜出的机会。
罗世宏表示,TikTok、小红书能在App的市场竞争脱颖而出,一定有其吸引人之处,他建议,我们应要去理解为什么这些App能够满足青少年的需求,才能依此思考有没有相似的产品可以取而代之,而不是一言以禁之,因为这样做只会引起青少年反弹,无法根本解决问题。
他回想起千禧年初,台湾流行文化强盛,许多台剧、明星陆续输出海外市场,曾是他人羡慕的对象。他认为应对中国流行文化的长远方式,是台湾要有自己本土产出的文化。
就目前而言,在使用TikTok、小红书等中国社群软体时,使用者先要提防资讯与隐私风险。罗世宏认为,“一来是它来自不民主的国家,二来是数据不受我国监管,可以被中国调阅,可能会被知道太多。”他提醒,使用这些中国App的时候,要小心个资外流,以及个人资讯遭受监控。
事实上,前Google工程师克劳斯(Felix Krause)此前便发布研究结果,指iOS上国际版抖音的内建浏览器,JavaScript程式码存在监听器(listener)的功能,让营运方可监控使用者键盘的输入资料和点击行为。对此,营运方承认功能存在,但表示没有使用它。
此外,台湾国安局曾判定一抖音帐号为中共解放军统战操作。不过,网军、统战等资讯传播手法,实则不限于中国社群媒体平台。王宏恩发现,来自香港的脸书用户,于2020年后在脸书持续创立社团和发布亲国民党的内容。
于台湾,除非下架抖音,不然无法阻止民众使用。可是,要在App Store下架一款应用程式,要有充份的理由。比照美国的情况,虽然TikTok的负面消息在当地不断传出,美国政府亦未勒令其下架,惟参众两院于2022年底先后宣布议院内部设备禁止下载TikTok。
《纽约时报》报导,由于宪法第一修正案保障言论自由,禁止民众使用TikTok需要有力、完善的法律基础(a strong and well-developed legal theory)。罗世宏指出,“台湾政府要有相当的证据证明它违反了法令、有国安风险、有侵犯隐私的情况。不然无法说服民众,显得只是意识形态挂帅。”
他建议,如果担心资安问题,政府应该要有更全面的制度性措施,比如做资安调查,检视所有主要的社群平台的资安风险。而不是即兴式的做法,只因为一个平台受欢迎、多人用就调查、禁止它。管控的关键不在于国别,而是安全。
“不要像威权老人一样”
年轻人在台湾呼吸长大,也是即将有投票权的公民。他们有判断力,抵抗力没那么弱。
除了青少年爱用、企业行销也积极协助客户经营TikTok等中国社群媒体,以触及更多潜在消费者。而来自本地的新媒体工作者,面对这股中国社群媒体的新浪潮,该选择抵制,或是迎头赶上?
法律条文对于一般民众来说经常晦涩难解,自2014年太阳花运动伊始,便力主以简单通俗的语言,向大众推广法律知识的“法律白话文运动”(下称法白),截至2022年底,脸书与IG分别累积有20万及30.4万的追踪者,推特也有逾2万追踪人数,但面临TikTok此一强势社群媒体,法白历经拒斥,最后则选择投入并积极经营,为甚么有如此转变?
法白社群总监珞亦从2021年底开始接触TikTok,他说一开始有朋友向他推荐抖音时,他心态上都极度抗拒,一有朋友介绍他看,他回答一律都是“先不要啦!”后来在一次好奇心驱使下下载,“干我一滑就觉得也太好看,就从晚上11点直接滑到凌晨2点半。”
珞亦解释,TikTok演算法推送的内容,大部份不是用户本身已追踪的,而且大多数影片前三秒就会出现亮点,给人惊喜和刺激。此外,TikTok上很多“妹子跳舞”的影片,“这些臭直男就会想看,坦白说我一开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觉得好看。”
虽然初次体验TikTok后让珞亦大为惊艳,但他同时也对平台上所充斥的内容感到焦虑异常。
他说,TikTok除了垃圾资讯、及中国大外宣的内容,还有许多粗制滥造短影音传递错误的法律知识。他念头一转,与其担心年轻人只能看这些错误的内容,不如让法白进军TikTok,上传正确且兼具知识性的法律内容,让青少年可以更早在生活中接触到法律知识,并建立正确的法治观念。
自此,法白工作室常备一部TikTok专用的旧iPhone。要上传影片至TikTok时,他会从其他设备把已经制作好的内容AirDrop到这台设备,以求使用之余不影响自身资安问题。
珞亦说,青少年现在除了上课外,接收资讯的管道主要是TikTok,对青少年族群普遍使用TikTok、小红书的现象,他认为,“我们应该忧心,但也不应该这么忧心”。
“人的意识形态与立场会随著时间与视野不断改变,”珞亦说,在他这一代,主要资讯来源来自家长,政治意识型态也沿袭自家庭的政治观点,直到大学接触社运和公共事务后,才开了眼界,发现很多事情不是他过去所想的那样,“现在的青少年也可能是这样。”
他认为,当这些青少年未来接触到更多资讯,或听闻更多有关中国现实的景况,而不是单纯以抖音来理解时,对中国的看法或喜好或许便会因此转变。
珞亦提醒,身为年纪稍长的一辈,不能总觉得自己世代的东西最好,下一代的东西都不好,他提醒,如果我们总以二分法的方式,界定用抖音的青少年就是“白养”,或是用抖音长大的就是中国人,“那跟那些我们讨厌的威权老人有什么两样?”
但珞亦强调,他们并非鼓励大家都要经营TikTok,他说,如果有一天,TikTok因为违法而被下架,他们也会接受,“平台自由是一回事,但抵挡平台被独裁政权滥用、侵害自由则是另一回事。”
纵使“大人”们对青少年使用中国社群媒体有诸多忧虑,然而这股热潮短时间恐怕也难以逆转。
一方面,青少年徜徉在中国的社群媒体上,借由网路触及到中国流行文化的光明一面,但也隐晦地感受到,在阳光明媚的中国流行文化背后,总有照不进光线的阴暗角落。虽然他们接触更多中国的文化,本土认同却没有因此退场,甚至进而体认到两岸在“自由”与“专制”的社会制度底下,台湾与中国可以因此有多么不同。
正如同罗世宏告诉端传媒,“年轻人在台湾呼吸长大,也是即将有投票权的公民。他们有判断力,抵抗力没那么弱。我们有健保,有自由、民主、平等的经验,不用害怕年轻人一用抖音就投降。”
与其因为中国社群媒体的大盛其道,就对“天然独”世代未来感到灰心,平等、不带预设立场的交流,和务实处理资讯安全的疑虑,或许才是更好的应对、应战方法。
@紫綠艾楓 我不覺得你提到的這些特質可以用「受到對岸文化影響」就可以解釋。
小红书在台湾确实受欢迎,应该说中国之外华人都挺喜欢的,尤其是东南亚华人。个人不使用抖音而是用小红书,还是挺好的app。其实如果没有政治因素,中国很多app是不差的,然而受到政府控制后,只能大打折扣。
看到很多人利用短視頻方式去看電影精華片段 就感覺自己看完了/理解了該部作品 我覺得完全是褻瀆了電影 本身也很抗拒短視頻 不過這也是大勢所趨 說到底流行和人人都在用的東西 很多也是媚俗和缺乏營養的
我個人覺得呈現在中國社群媒體上的思考模式,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台灣年輕人這點比較可怕,比如自以為是、對自我權利如巨嬰般不懂捍衛、對民主社會的運作邏輯不理解、對弱者的毫無同理心、肆意訕笑他人的無助還視為一種有趣,某方面來說我覺得這類思考模式的影響比統戰更可怕,有時候看Dcard上的留言,一時真的分不清楚是在看台灣的網站還是中國的
facebook 也不是台湾的啊,为什么不会讨论使用fb,ig的台湾青少年…
共產黨的觀念,所有東西也是武器,TikTok亦如是。
利申: 不用小紅書,不用抖音。但而家仲有上豆瓣,不過豆瓣已經BLOCK 9左海外用戶的大部份功能。
我極不鐘意「短視頻」(短影片)
其實在FACEBK和IG被推短影片,我可能會忍不住睇一兩個,但跟住好快就會點擊隱藏呢D廣告。
作為香港人,真係乜L都鐘意快,但在媒體/藝術欣賞上,乜都快,其實好唔好。
除左我好鐘意節奏明快既英劇之外。
大陸真係好奇怪既地方,極推崇短視頻,好誇張,好嬌柔造作,但大部影視劇卻婆媽得要死,電視台同網絡平台為左賣多D集數,夠膽死同你二十集既劇本算出三十集既體量。後果就係拖慢整體影視節奏。
我鐘意既影片平台是YOUTUBE,自然,佢有好多爭議同令人不明既野,比如黃標啦乜乜乜。但在YOUTUBE上我可以唔洗一味快,而是可以搵到真正有深度,有內容既影片,而且只要係好內容,我不介意睇二十分鐘甚至三十分鐘既影片。
從精神健康黎講,其實「慢影片」是更值得欣賞的,不論是CAMPING VIDEO,整野食(無旁白只有背景聲果種)都好,都好令人值得放鬆。我摒棄左傳統電視(CCTBB果D啦)好耐。鐘意歷史、旅遊類既內容,我自然識上YOUTUBE睇,有深度有文化,而唔係大台旅遊節目飲飲食食勁無內容。如果無YOUTUBE呢個國際平台,呢個世代無可能咁全球化同埋咁容易接觸到他國文化。
而大陸文化呢,係排他的,更唔洗講佢地根本睇唔L到用唔到IG FACEBK YOUTUBE。最搞笑的是其實不少大陸藝人都有IG平台,咁從來都唔會有人深究佢地係咪翻牆既問題。係丫,普通民眾翻牆要坐監架。
話題扯遠左,大陸文化不論好壞(大部份係壞定好就你諗啦),的確有輸出,比如抖音呢樣野。但更令人警惕的除了文化部份,重有本身呢D軟件既安全性問題。
每人都有電話,每個人用軟件都賣緊自己既資料俾呢D軟件背後的公司。
至於小紅書,個名都話左你聽有幾紅。
我之所以而家仲會睇下豆瓣,除左影視性既需求,最初上豆瓣就係因為上面仲有較多元既自由聲音,當然而家大部份都無左啦。
如果你係家長,奉勸你真係唔好俾下一代用小紅書或抖音。
中國可以利用自由世界的app以及本國app進行宣傳洗腦,而自由世界只可以利用自由世界的app,天然存在不對等。若果貫徹對等原則,與其耗費大量經費於自由世界app被動防守 ,不如禁止中國人及中國政府使用自由世界的app。
其实小红书和tiktok都是蛮优秀的新生代软件,只是不幸出生到了一个社会主义(伪)国家而已,苦笑。
個人對TikTok反感,但TikTok是禁不了的。畢竟處於資訊下游的平台就是會被淘汰,只是慣用平台會強化認知偏見。政治意義的偏見,在抖音可能是中國的政治紅線,在Twitter可能是極左/極右/陰謀論/各國大外宣bot,FB/IG亦同樣道理。
前面說投資傳遞台灣價值觀,但以當今的社交媒體的演算法(物化女性警告),你應該先投資一些漂亮的台妹,平日做trending 的事(跳舞/搖乳/時裝之類啦),偶爾才針對時事發表一些友台/親自由的言論,這樣可能還有效(笑,這不就是大外宣)
短影音精彩紧凑,已经是现代人吸收资讯的首选…………Instagram和Facebook也在2022年推出Reels,展现与TilTok及小红书争抢短影音用户的企图。
最后一句应该是tiktok
謝謝讀者指出,內文已更正,再次感謝。
抖音或是instagram都只是平台,無論來歷,各種平台的演算法都可能推送中國價值觀的內容,所以內容才是重點。
臺灣政府、企業、學界在文化上應該轉守為攻,投入大量的資源製造屬於臺灣自己的內容,在中國或美國或日韓的平台上也可以傳遞臺灣的價值觀。
臺灣人花費數十年數億數兆的資金才有今天的半導體產業,何不以同樣的規模深耕文化創意產業的護國神山?韓國就證明了小國家也可以在世界上有電影影集音樂穿搭旅遊飲食文學等等的文化輸出影響裡,沒有道理臺灣辦不到,只是臺灣願不願意投入而已。
其实TikTok和抖音不是同一个APP
主要從「認同是否受影響」的角度切入,當然這是現下台灣輿論圈關心的問題。不過我覺得無論抖音或是IG、臉書,這種間歇性增強把所有時間與注意力全都吸走的問題我更擔心啊。
另外,就像文章中提到的,因為tiktok是中國的就覺得,中國政府會透過這個來做認知作戰…可是臉書、line群組就算不是中國的,也可以拿來認知作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