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关之后——大陆人南下,港人北上,香港便可“复常”?

“疫情的封闭和公民权利的封闭交织在一起。现在的复常是疫情的复常,而不是公民权利的复常。”
2023年1月8日,深圳福田口岸,一对情侣重聚并相拥。

【编者按】港府一直紧跟北京政府防疫路线。香港曾经历逾两年半的“动态清零”,在中国大陆发生封控抗议潮后,北京政府放宽防疫安排,香港亦跟随之,即使近日香港录得单日确诊人数屡屡过万,对外对内的防疫措施亦几近“寿终正寝”。

2022年初,端传媒制作“香港疫情大爆发”专题,报导关于香港第五波疫情下受苦市民的困境。中港两地最快在2023年1月8日通关,端传媒会刊登通关专题系列报导,一窥中、港、澳三地在通关前后的实况。第一篇以数据及资料回顾过去3年,香港人是如何渡过(或熬过)疫情岁月;第二篇采访香港药房、买药市民、医护等,他们向记者诉说着通关前夕种种的担忧和不安。此为通关报导第三篇,到底通关后,大陆人是带着什么原因、心情南下来港?“复常”后的香港,跟3年前还一样吗?

阿洛担心好不容易恢复的宁静生活将被打破。

上水地处中港边境,是距离口岸最近的社区。阿洛住在上水逾20年了,大半人生在这里度过。他喜欢上水地处乡郊的清净,鲜有嘈杂车声,可以听到雀仔啼叫。不过,随着自由行和水货客热浪席卷,上水成为人流和车流最密集的中港中转站,生活的宁静逐渐退去。

几年前,阿洛曾想过搬离他的成长之地。他笑着说,在封关后,才终于跟上水“friend 返”(做回朋友)。2022年末,中港即将通关消息传出,阿洛心里浮现些许抗拒,这意味着宁静即将退场。一位Facebook网友说,“趁还没全面通关前,想影下上水石湖墟的本土风情同宁静。”

许多人的生活经已改变。在青少年时期,张子序的家庭就割成两瓣,平日他和母亲在香港生活,父亲和亲姐姐住在广东老家。逢年过节,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光。2020年初疫情爆发后,张子序与母亲没再和至亲见过面。趁着通关,中港两地防疫政策大幅松绑,他们决定在农历新年北上。

中港两地闭关1069天。2022年,全球许多国家踏入与病毒共存的后疫情时代,不放弃“动态清零”政策的中国大陆和香港,成为防疫政策最严苛的地区之一。直至年末,中国大陆防疫政策一夕转向,有如雪崩一般,牵动香港剧烈调整防疫手段。实施近3年的限聚令消失了,嵌入市民日常生活的安心出行也消失了,海外入境香港免隔离核酸检测......“u turn”——粗暴的180度转变,张子序如此形容香港防疫政策的转軚。

切断了的生活,衔接上就可以恢复正常了吗?

2023年1月8日,香港落马洲口岸,大批市民于早上等待过关。
2023年1月8日,香港落马洲口岸,大批市民于早上等待过关。

通关首日

东铁线在2022年有了新变化,南端的终点站向南延伸,跨过大海触及港岛。2023年1月8日,东铁线的北端终点站也恢复原貌,月台电子指示牌上的字样从“上水”重新切换到“落马洲”,从这里可以过境大陆。

落马洲是深港陆路口岸,在2020年初,香港大幅调整边境政策,在2月,包括落马洲在内遍布海、陆、空的10个关口陆续关闭,在中港两地之间仅留下3个口岸运作。

通关首日,落马洲口岸从清晨6点半开始运作。天还未光亮,已有上百人和行李箱挤满落马洲站内的闸口外。闸门缓缓升起,人群鱼贯而入。数十个镜头在一旁见证这一刻。

为确保首日通关流畅,港铁在东铁线增加人手,穿着粉色背心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列车上举着牌子,穿梭在车厢内,提醒乘客做核酸和预约。不过,通关来得有些急促,落马洲站内有一半店铺没有复苏。兑换店是最早开门的,几乎没人踏足;屈臣氏准备了许多在市区难以买到的药物,职员热切地推销感冒药,不过因为久未营业,电子支付系统无法全数运作。

北上与南下的人流温差两极。清晨7时许,每一班列车都能带来数十、上百旅客,行李箱络绎不绝。入境香港的抵达层是另一番天地,半小时内仅有十几人零星出现。抵港的人们一出闸,港铁职员便热情地送上订制的蓝色口罩和洗手液。

一位从深圳来探亲的女士,难掩团聚的兴奋。有记者询问她会否担心香港疫情,“香港没那么严重了吧?(每日)2万(确诊)?我不知道......”女士的声音出现一丝犹豫,不到一秒就又恢复了昂扬的语气,“开关了,不管了,做好防护就回来了!”

有人抵达关口后才知道需要48小时核酸证明。平日在港工作的陈女士,带着孩子从深圳南下。进入口岸的第一关是查验48小时核酸阴性证明,但她不知道需要做核酸,不过她用随身携带的抗原快测棒进行检测后,就被放行。而后,她再因签注过期、没有预约被拦下,她遂以孩子翌日上学为由,与海关工作人员争辩一番,最终仍顺利过关。陈女士觉得过关程序繁复,“你之所以觉得过来的人都挺高兴,是没有见到对通关不爽的人,因为他们都被卡在深圳,没过来。”在香港这头等待她的丈夫,认为通关重新连接起他在大陆的生意,过关的种种程序不难忍受。

在深圳那头,大批身穿红色背心的义工在口岸外迎接过境旅客。一块挂满气球的红色展板摆在出口,写着“欢迎香港同胞返深”、“We are family”。有人穿上公仔兔子服装,举着手牌“湾区返埋嚟”,不时有人走来与“兔子”合影。出租车和私家车在口岸外的道路上排起长队,数日前这里还很是萧条。

60岁的王女士去年9月到香港照顾外孙,特地等到通关才回大陆。她说自己很高兴躲过了隔离,她的女儿上次回大陆,隔离21天,很是痛苦。在口岸对面的中原地产工作的刘女士告诉端传媒,封关3年,口岸附近的商舖大多倒闭,租金对比2019年大幅下跌。通关消息传出后,附近的店舖几乎重新租了出去。半年前关门的茶餐厅,正紧锣密鼓地装修,下月重新开店。

在第一阶段通关计划中,北上能有6万人能通过预约入境。香港预约系统于5日傍晚上线,一度需要等候一小时才可进入。直至通关前夕,首8个星期有逾40万港人预约。李家超在8日上午来到落马洲巡视,称目前预约最热门的是农历新年前3天,但仍未预约满额。

深圳预约入境香港的数字则远不足配额。截至1月8日下午5时,深圳陆路口岸赴港预约系统显示,首日仅有3550多人预约福田(即落马洲支线)过关,4个陆路口岸配额空余的占比为87.5%,首日预约人数是未来一星期内最多。

截止晚上8时,逾4.5万人从落马洲、深圳湾、文锦渡和港珠澳口岸过关。

晚上9时半,距离关口关闭还有60分钟,来回落马洲的列车几乎是空的。港铁站内的商铺悉数拉下铁闸。

2023年1月8日,落马洲口岸,背后为深圳河。
2023年1月8日,落马洲口岸,背后为深圳河。

“原来这件事真的要发生了”

年末,通关的消息在社交媒体炸开。12月24日,微信上关于“通关”搜索量激增、高达1.3亿,对比前日猛升10538%。在微博上,通关的相关词条总能获得热切的关注,阅读量突破千万不是难事。近年成为中港两地“生活宝典”的小红书,简、繁体字的“香港通关”词条同时获得小红书用户的青睐。

通关带来医疗资源的共享。12月27日,复星开通赴港打复必泰二价疫苗登记。生活在浙江的穆沁舒,第一时间在微信群看到这个消息。她赶紧点开复星的小程序页面,交上个人资料,才发现那不是预约,仅是为了看看有多少赴港打针需求。

许多人担忧疫苗也将变得紧缺。港府在1月5日宣布通关的记者会上特地安抚市民,强调短暂来港的中国大陆旅客若要打疫苗,可前往私营机构,但需要自费,不纳入在港府为香港市民提供的190万针免费疫苗。

打二价疫苗显然将成为一门好生意。1月初,小红书上出现中介代约打二价疫苗的广告。1月6日晚,穆沁舒收到复星发来的确认短信,但复星没有直接提供私营机构名单,而是提供代报服务,收费人民币299元。

目前香港提供复必泰二价疫苗的私家诊所有55家。端传媒以市民身分询问港岛区的诊所,有诊所表示暂未有确定时间和收费方法,或在1月9日后才有具体安排;有诊所表示未有二价疫苗。有诊所指将在1月16日开始可以向中国大陆游客提供二价疫苗,但具体预约程序仍在筹备。

供给中国大陆游客的二价疫苗费用差距不小,一人一针低至1680港元,价格较高的达2500港元。穆沁舒在微博看到某私家诊所的收费为一针2800港元,心里打起退堂鼓,“太贵了,中国人没钱了。”

2022年2月12日,香港,列车上一则呼吁接种疫苗的广告。
2022年2月12日,香港,列车上一则呼吁接种疫苗的广告。

期待重新降临在一些人的生活中。

“原来这件事真的要发生了。”曾在香港读硕士、如今在上海从事互联网行业的陆和对通关没有实感。2020年夏天毕业后,陆和回到大陆探亲,也试试在大陆秋招找工作,没想到一去便是两年。陆和跟曾在港读书的同学都想回香港看看。一位同学兴奋极了,“盛装打扮”了一番,带上港澳通行证兴冲冲地跑去出入境管理局更新签注,在现场发现机器坏了。

在广东生活的小谷,还没完成日本的大学学位,因为疫情,学业停滞。她打算3月回到日本捡起学业前,先来香港玩几天,顺便带住在深圳的表姐来港打疫苗。香港是小谷旅行最多的地方,这是近乎避风港一般的存在。一来到香港,她仿佛可以暂时和一团糟的生活告别,暂时说服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我很喜欢香港。在其他国家,我会害怕,出于安全考虑,不怎么一个人出门。但在香港会一个人出门乱转,半夜也会在兰桂坊玩。”不过,这个想法才出现没两天,表姐就感染了,打针计划搁置。

困顿3年,中国防疫突然放开,其实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消化。看着社会大步迈向解封和通关,但中国感染人数暴增,社会还是一团糟,小谷一想到这,就觉得“很难兴致勃勃去干什么。”

一年半前,汤熙从北京迁移到深圳工作,离香港近是居住在深圳的加分项。嗅到通关的消息后,他的旅行计划很快丰实起来,去大学拜访老友、看展、买书和购物......汤熙打算1月9日去办理签注,农历新年假期踏上旅程。

更加多元和国际化的香港可以填补生活的缺失。“深圳本土的文化氛围、活跃程度和市民接纳度都不尽如人意,在该领域有先天短板。再加上官方长期对文化艺术活动的严格审查。”2023年3月香港即将复办音乐节Clockenflap,汤熙也不想错过。他的朋友早在12月便买好音乐节门票,尽管当时还未公布通关消息。

港府于1月5日下午宣布第一阶段通关计划,西九高铁站不纳入其中。这项极受争议的一地两检工程,在疫情前一年内的总客量超过1780万人次,是目标客流的六成多。运输及物流局局长林世雄表示,高铁停运三年,需要更多时间演练复运。

在确实的通关详情公布前,许多人迫不及待地直奔高铁站。他们渴望获得最新资讯,却吃到闭门羹。1月4日下午,15分钟内有6位市民在高铁站门外徘徊,看着张贴在玻璃门上的通告,悻悻离开。一位想去顺德的男士,困惑何时可以买票,向记者询问买票地址。

在高铁站上盖商场店铺工作的Sam,正百无聊赖地刷手机。“疫情影响真的很大啦,没什么人流。”他说不上对通关有什么感觉,“以前一直通关,(两地)可以互相交流,封关反而是不正常。现在要回到正常了,能有什么感觉呢?”在商场通往高铁站通道口附近餐厅工作的Tina满心期待,封关前餐厅常塞满拖着行李箱的客人,“我还是挺激动的,客人多来更好啊,生意会更好。”

2023年1月8日,上水。
2023年1月8日,上水。

被封关改变的生活

但不是所有人都对通关感到激动。

元旦那天,阿洛带记者从上水火车站一路走,穿过行人天桥,途径商场和球场,不消十分钟,抵达旧墟。约莫十多年前,旧墟的几条街成为水货客常光顾的地带。站在旧墟的街头交汇处,身旁的色彩斑斓的楼房大多仅有三四层高,一眼便能望见远处新落成的住宅。在面前的是两条行车线和不算宽阔的行人道,阿洛指了指,让记者在眼前人流稀稀落落的画面中,想像多出100个人和他们的行李箱。那大概就是疫情前的模样,阿洛说。

十多年来,上水成为游走中港两地之间的水货客的圣地。阿洛发现,做街坊生意的店铺比较能在疫情期间熬下去。有的街道主打水货生意,封关期间整条街的店舖几乎都拉下铁闸。

封关后,对收入打击有最直接强烈感受的或许是上水的生意人。一间从7年前开始经营的兑换店,店员称,彼时店舖开张是顺应旅客增长,旅客占据营业额近七成。封关之后,光顾兑换店的旅客几乎也被一并清零。从事家族生意、屹立上水50年的粮油杂货店老板李先生说,封关后,主要做水货客生意的店铺多数经已倒闭。人流下降后,他的店舖亦难抗住这风浪,生意下跌三成。

通关后,水货客遍布上水社区的场面或许会回归。直到通关消息传出,张子序才反应过来,好久没听到“中港矛盾”这个词了。阿洛则说自己心里没甚么波澜了,水货客重现仿佛迟早会发生的、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舍不得的是那份清净。

封关三年彻底改变了一些人的生活。

就读高中的跨境学童阿玥,几乎失去大半中学校园生活。她是双非儿童,父母在深圳谋生。自打小学伊始,阿玥就过着流水线的生活,几乎没有例外时间,每日在固定时间出没于口岸、地铁、校园和接驳巴士。“小学就有困惑,为什么五六点就要起床,很难受。”小孩子在放学后的自由玩乐时间自然不曾属于阿玥。

阿玥升上中学后撞正疫情。封关多久,网课便有多久。一开始,阿玥还热衷透过小小的电子屏幕回答课堂提问,她打字飞快。转变为网课后,她开始用打游戏消磨时间,也因此爱上键盘敲击声。渐渐的,她发现有的老师很难兼顾上网课的同学,只记得用黑板写字,或是走远了、声音变得微弱模糊也不为意。有些注重动手和身体练习的课程,例如家政、美术和体育,课程和考核都变成抄笔记、写感想。网课在身体刻下印记,长期面对发光的屏幕,吱吱的视力闪光加剧了不少。

有想念的校园生活吗?阿玥思考了一会儿,迟缓地吐出答案,“和同学一起吃午饭。”通关后的心愿也很简单,“疫情前和中一的同学约吃手抓饼,到现在没有实现。”

阿玥性格内向,讲话很少超过两句。在跟记者聊天时,阿玥才发现自己很少开口讲这么多话了,“现在也不太会讲话了。会很怕人,能不见人就不见。”她清楚意识到,这3年的生活,已彻底改造学习模式和人际关系,“我希望它慢点开关。”阿玥得停顿好一会儿,才能想起有多少位中学同学。

2022年2月28日,香港,因疫情而关闭的学校。
2022年2月28日,香港,因疫情而关闭的学校。

张子序觉得自己很难说清楚对通关的感受。3年来,张子序的母亲归心似箭,他也盼着和家人团聚,毕竟这3年留下不少遗憾——他的姐姐生下女儿,他的老同学结婚了。除了探亲,母亲的生活也与大陆的系统绑定,她有些银行、股票户口落在大陆,亟待更新。

但在大陆防疫政策极为严苛的时期,北上意味着要卷入那套庞杂的科技监控系统,这是不小的代价。无论是预定隔离酒店,还是通关程序、健康码、常态化核酸,抑或是突如其来的封城,把自己称为局外人(Outsider)的张子序,觉得很难理解那套系统,也很难真正教晓母亲,“更何况那还是电子的。”

出行终于能自由一点后,张子序却多了新的烦恼,他们即将面对大陆放开后混乱的疫情。早在12月中旬,张子序的生活就颇受大陆亲戚牵动,他在香港张罗买药,跑到小红书研究了好几天,才决定从邮局寄送。药终于出发北上,还未抵达,亲戚已身染病毒。

大家都感染了。往年仅在拜山期间才招呼彼此的亲戚微信群组,摇身一变为病友交流群,“突然有种共患难集体的感觉。”张子序说。有趣的现象随之而来,他看到群组里涌现千奇百怪的假消息,大家也互相提醒着多喝水,“各种水都出现了,蜂蜜水,柠檬盐水,米汤水......”

张子序在12月也感染了。他收到港府派送的抗疫物资包。连花清瘟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药盒写有简体字的乙酰氨基酚,这是和布洛芬并列的大陆最常用的退烧药物。他觉得,港府担心港人对这药陌生,特地付上一张纸说明其为港人更熟悉的扑热息痛,并附上“感谢中央援助”的字样。张子序的病征不严重,便没吃这盒药。药物而后被塞进送给亲戚的包裹,这让他感到讽刺,“(药物)辗转之后,南下又北上。”

2023年1月6日,北角一间万宁零售店,必理痛已经卖光。
2023年1月6日,北角一间万宁零售店,必理痛已经卖光。

香港的退烧类药物在12月中旬就变得紧俏。药品货架上渐渐变得空荡荡。药价水涨船高,价格标签上的数字大得吓人,一盒退烧药能卖到700港元;印度的仿制特效药也很有赚头,价格一度飙升至上千。

港府显然意识到市面上的药物正以非常规的速度消失,并采取一些措施安抚市民的担忧。5日,在宣布通关政策的记者会上,政府表示市面上大部分含有扑热息痛的药物足够,医管局和卫生署的各种医疗系统储备能维系半年,不排除将来对立法规管买卖。海关也采取相应措施,旅客若带止痛药等药物出入境,须持有卫生署签发的进出口许可证,合理自用数量可获豁免。

“为什么复常是跟着上面的步伐?”

几乎所有人都用“意外”来形容这场突如其来的通关。

通关的前兆来自大陆防疫政策的大转弯。12月26日,中央发布“新十条”,全国各地陆续放宽防疫措施。12月26日,中国国家卫健委宣布将“新冠肺炎”改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1月8日新冠病毒从“乙类甲管”调整为“乙类乙管”,不再对感染者采取隔离措施、不再判定密切接触者和划定高低风险区。随之而来的改变还有,1月8日,入境大陆不再需要隔离和核酸检测,大陆居民可以办理赴港旅游和商务签注。

港府紧随其后大幅调整防疫政策。12月28日,香港宣布“优化措施”,翌日(29日)起不再对入境香港旅客进行核酸检测。同时,成为市民日常生活紧箍咒的限聚令消失了,安心出行也在往后几日迅疾退场。

港府迫切希望“复常”,至少在经济层面上如是。

在宣布通关政策的记者会上,香港特首李家超表示,两地人民增加交往,可以恢复商务、公务和旅游,带动食肆、零售和旅游等周边经济活动;通关可以让香港恢复国际大都会的作用,是香港恢复的必经之路。官方清楚意识到这座边陲岛屿的中介角色,希望更多人和资本能够通过香港进入大陆。

根据港府的预计,通关首两个月,口岸北上流通量能达360万。“这约等于香港一半人口”,特首如此描述“复常”蓝图。

“可什么是复常呢?”这是萦绕在张子序心头的阴云,“为什么复常是要跟着上面(中国大陆)的步伐,而不是对疫情的了解,总之就是很粗暴。如果要复常,前几个月也可以,病毒和感染数字也没怎么变,医疗设备的防范也没什么变。”

在张子序看来,香港的专家和学者一直对病毒和疫情有清晰的认知,“现在看到香港政府官僚很跟着大陆节奏行。”

这并非无迹可寻。疫情3年,港府对疫情的研判和防疫政策的制定,一直紧跟中央清零政策。回溯2022年初第五波疫情,港府曾花费不少时间准备全民核酸检测,大动工程火速兴建八间方舱医院。最后全民检测“暂缓”,不了了之;方舱医院部分处于备用状态。来到9月,港府尝试向通关迈前一步,提出“逆向隔离”,借镜大陆隔离酒店闭环管理的方式。香港民建联立法会议员陈恒镔曾建议,应参考大陆的“健康驿站”,由大陆的卫健委派人协助监督和管理,核酸检测病毒量采用大陆标准。不料,方案商讨数月还未落实,年末中央防疫政策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香港时事评论员刘锐绍去年9月接受BBC采访时表示,港府的防疫决策受到多方拉扯,在中央“动态清零”面前不敢随意“减辣”;面对香港继续封闭的状态,新加坡则是“躺赢”。

2022年11月2日,香港,国际金融领袖投资峰会,财政司司长陈茂波在台上发言。
2022年11月2日,香港,国际金融领袖投资峰会,财政司司长陈茂波在台上发言。

为国际都市身分自豪的香港,在封闭状态不是没有压力。最新全球金融中心排名榜上,新加坡一举超越香港。过去一年,香港时常被用来与新加坡比较,后者在2021年中便宣布与病毒共存,推出开放蓝图,在2022年4月已取消室外口罩令。

压力当头,未与大陆通关之前,香港倒是先与世界通了关。港府在2022年9月调整海外入境防疫政策,隔离时间缩减为“0+3”,也为11月金融峰会和国际盛事香港七人榄球赛铺垫,试图吸引更多海外人士赴港。

一直为政府提供防疫意见的专家,在2022年3月已倡议规划“复常”路线图。3月17日,港大微生物学系讲座教授袁国勇与助理教授薛达、名誉助理教授龙振邦于《明报》撰文指,政府应尽早公布“复常”计划;夏季气温上升,病毒环境存活率低,若市民疫苗接种率超过95%,可逐步放宽防疫措施。9月,袁国勇再与港大生物化学系教授金冬雁及另两位教授发文,指新冠病毒在港已转为温和的风土病,可采取更进取的放开政策。

在专家眼中,冬天放开不是好主意。12月29日,袁国勇接受有线新闻采访时指,等待夏天全面放宽才是正确、最稳妥的做法,冬天放开较为危险,原因是混合免疫力不足,加上疫苗诱导的免疫力减弱。袁还担心未来数月医疗系统负担沉重。

受到冬季流感和疫情夹击,香港医疗系统再度陷入焦灼。根据法新社报导,12月以来,香港的Covid-19确诊者住院人数从3000爬升至逾5300人,病床使用率达到120%。有医疗人员对文汇报表示,患者激增,入住或要等10小时以上。1月4日,医管局总行政经理李立业表示,内科病床使用率已达120%至130%,接近负荷极限,公院约20%至30%非紧急服务被迫延期。

港大教授金冬雁认可通关政策,他认为港府一直在朝放开迈进和调整措施,只不过比较保守。坊间担忧通关人流会影响本土疫情,金冬雁相信香港有能力应对通关带来的变化。他再次强调病毒在港已成为风土病,香港有混合免疫力、疫苗接种率高,“如果全中国哪个地方最安全,最不用担忧的就是香港。”

金冬雁指出,根据港大公共卫生学院每日替1万名市民做检测,结果推算社区每日有20万人感染,那么大陆入境香港的人群影响力就不算大,更何况还有48小时核酸证明这道门槛。“香港也对世界开放了,全世界病例可以进入香港,当然也不害怕大陆的病例会进入香港。”不过,金冬雁认为香港也可以主动做一些应对准备,例如抽查大陆来港人士是否感染。

前线医护人员Lucas亦认为,通关不会对本地疫情带来太大影响,外国也有不少案例,放开后本地疫情不会有很大变化,“问题是,我们的政府和大陆政府,对疫情是比较审慎的态度,好像感染是大件事。现在放一大班人下来,(若生病了)也要处理。大家在心理上也无法做到不理会感染,这就会带来压力。”不过,Lucas仍会担心大陆旅客求医、买药会对香港的医疗资源造成压力,“本身香港都搞唔掂(不够资源)。”

“通关或减除防疫措施,大家都有共识,从科学角度而言,应该一早要做。”Lucas认为,当病毒变种、弱化,疫苗接种率提升,香港的资源和技术与外国先进国家相比差不多,有条件在半年前就松绑防疫措施。“但我们要跟大陆,无得动。为了通关,希望和大陆接轨,要跟大陆那套。我觉得那半年是浪费了。”

“到现在做都迟了,但都要做的。只是观感上,会觉得这是政治决定,而不是科学决定。”Lucas说。

2022年7月29日,香港尖沙咀。
2022年7月29日,香港尖沙咀。

尾声

封闭的疫情生活所留下的伤口难以抹去。解冻的生活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回温。

在小谷的心中,香港就像生活中的锚。她喜欢在香港到处转悠,去海洋公园和迪士尼,也喜欢坚尼地城、土瓜湾、彩虹邨和九龙公园游泳池。她总会在半夜跑到天星小轮的码头,挨着水坐一会儿。小谷在大学修读社会学,读香港社会工作相关论文,潜移默化地发现,香港制度和大陆很不同,“有传统文化和民主制度”,保留了她对中国最好的想像。

小谷最后一次在香港短暂停留是19年年末。当时她因为私人事务情绪受创,关掉手机网络,把自己埋起来,不看任何新闻。外出看到示威者戴着口罩、手持棍子,小谷心里觉得奇怪。11月中大燃起火焰,布满催泪气体,看著校园和城市陷入强硬对抗,小谷当时无法理解,“觉得不用那么极端,暴力是很可怕的。”

直到疫情,小谷才切身体会到制度的暴力。严苛失衡的封控政策衍生大量次生灾害。小谷养了只小狗,看到有阳性患者的宠物狗被打死的消息,她气得发抖。2022年她报考语言考试,暂停实习工作专注复习了许久,因为年末疫情爆发临时被取消。她不敢做任何计划,仿佛做什么都会白费。大陆的清零政策一夕变改,小谷并不雀跃,“已经失去了太多。突然说错了、改了,甚至没说错了,就直接改了。好像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就没有了。”

摆烂是2022年给穆沁舒留下的变化。“我觉得自己慢慢习惯了,(公权力)每天对公众说谎,不讲科学。我也麻痺了。也没有想过会开放了。”穆沁舒说,“这种麻痹,让我渴望要逃离这个地方。”她开始研究外国移民政策,也考虑申请香港的优才计划,“说难听点,我也知道这是拿香港做跳板。”她担心的是,香港日益紧靠大陆,花费7年拿到永久居民身分,也远远是不自由。

个人状态的收缩是被疫情消磨后的残余。去年上海封城,陆和在家中封闭两个多月。“每天在家还要工作,和世界各地的人沟通。当会议结束后,是厕纸也找不到的生活。”解封后走下楼,马路上的汽车积满灰,“城市好像已经死了。”空无一人的沉寂街道上,高楼广告牌的大字说,“上海加油 感恩有你”。

“解封的时候,没有觉得精神上的释放。有些人没有得到救治,有些人是人为死亡,他们是解封的代价。”陆和说,“城市可能复苏,但人不可能忘记这个记忆。”

这3年人们失去了对出行流动的掌控感。在解封后,小谷才让老家亲人把她的旅行证件寄来。

在封关期间,陆和很少想过要回香港,心理已筑起铜墙铁壁,“你清晰地知道,跨过边界要付出的代价很多。要担心核酸证明,会不会遇到其他事情回不来,被各种奇怪手续叨扰。我已经不起这个折腾。在中国大陆,去任何地方要查看防疫政策,甚至不同城市有不同的防疫政策——出发对我来说太难了。要付出实践很累,非必要不流动。”

不过,陆和一直把证件带在身边,读书期间换领的香港身分证也一同装在银包里。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撑,“看到香港居民身分证,会想起原来我曾在香港。尽管已是两个时代了。”

天气好的话,汤熙的视线可以从家中抵达香港。他常去深圳湾公园散步,可以感受到从香港照过来的探照灯灯光,“总之,在物理距离上,香港并不遥远。”在另一个层面上,香港似乎也离大陆更近了。汤熙观察到,2022年大陆有的负面新闻,港媒报得非常少,“声音变得单调,反对声音也消失了。”这样的香港对汤熙而言,吸引力正在下降。

“疫情的封闭和公民权利的封闭交织在一起。现在的复常是疫情的复常,而不是公民权利的复常。”张子序还是没想明白什么是“复常”。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受访者均为化名)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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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三年毫无意义的生活

  2. 一個跟隨北京亦步亦趨的香港,香港的吸引力無論對歐美外資或中國遊客都日益衰落

  3. 香港政府不根據科學和數字做決定,這將會香港衰落之始。